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41 章

玉佩和纯金摩擦发出清脆的玲音,在耳边响起不啻于惊雷,空气里弥漫浓厚的火药硝烟,作呕的不适逼迫金以恒恢复知觉,是血的味道,充斥鼻腔咽喉,抵御不能咽不下肚,干咳数次才彻底转醒。手里还攥着玉佩,玉佩与黄金薄片编织在同一个织线上,刚刚耳畔的声音源自两者碰撞,就着头顶灯火,金以恒举起金片朝向光亮,今日终于发现它表面阴刻的字——野利蒙尘。

他瞳孔骤缩。

金片变成千钧巨石,太过沉重拿捏不住。“叮铃”,因为手抖,玉石和黄金再次发出环佩玲珑声。

“尊上。”门口有人称呼。

金以恒把织线匆忙套在脖颈,玉佩和金片埋入衣襟紧贴胸口,“进来。”

推门进入的是凤华尹,不眠不休也不影响他一贯超脱凡尘的气质。

金以恒咽喉一动,压下腥味,“如何?”

凤华尹摇头。

金以恒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沉陷在黑暗的视线里,眉头一蹙后复又睁开眼睛,“既然白玉登仙阁夺不回来,人马都从扶风撤离了吗?”

“是,”漱玉教教主平静回答,“听从尊上吩咐撤离,漠狄门派倾巢而出,与其正面交锋,不如诱敌深入,他们离自己疆域越远,粮草补给越不利。”

金以恒眉心不展,沉默不语。

“尊上,”凤华尹离他又近了一步,“逍遥京,你打算如何?”

金以恒整夜合衣而卧,金色衣衫整齐在身,回到都城后,他始终在府邸里筹划战事,凤华尹所问他之前就已定好。

“过了扶风就到逍遥京,一马平川没有地形可依托防守,逐鹰派先锋凭借疾行符,两三日就可到达,我们面对的将是漠狄旖兰全境的兵力。”家国生死大事,金以恒说得平缓,“退守平江,以浩淼水泽为依托,背靠南疆山地利用地形优势严守,届时漠狄战线拉长千里,广袤地域上都要派人驻守,兵力一定分散,平江城下才是真正的决战。眼下暂时让出扶风,逍遥京甚至燕齐又如何?”他慢慢放松了眉眼,久违笑容浮上脸颊,“疲敌之计,诱其松懈,拖长战时,不过都是小伎俩,但抛出我中原扶风燕齐逍遥京三处要地,你难道不在意么?”

“嗯?”凤华尹疑惑,费了些许时刻才反应过来金以恒问的不是自己。

“你一定不会错失这些筹码的。”金以恒许久没有开怀大笑了,他转而面对凤华尹,“逍遥京,阿尹你替我亲自坐镇,攻守都由你掌控,当然见好就收,不要陷入苦战。”说完还不忘帮凤教主扫落肩头雪。

“那……”凤华尹犹豫后决定不再发问。

“怎么了?”金以恒好奇。

凤华尹释然,“尊上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便好,属下一定不辜负你的嘱托。”

金以恒欣慰点头,他猜到凤华尹想说什么,旧伤是否痊愈,不论到哪里都要保重。有如此朋友,不枉此生。“凤教主,我回来后一直差遣你,尔朱庄主有没有骂我?”

凤华尹双眉一扬,不知道是对话里的人介怀还是被金以恒玩笑话噎到,不过他答得很迅速,“无妨,我能和他打个平手。”

“凤教主就是严谨,我还以为你会说他打不过你呢。哈哈哈哈,原来你还是舍不得他啊?”金以恒笑声连连,抓过披风推门而出,留给凤华尹一个背影,“平江城下见。”

府门前,一队精锐的人马早已等候多时,黑衣金甲代表最强战力,金以恒临空跃下正好落到他们中央,训练有素的多人朝他整齐行礼,“见过尊上。”

为首的朝他捧出长剑,高举头顶,金以恒下巴一抬,志在必得,取过自己的心铭剑佩在腰间,剑柄朴实不配剑鞘,世间只此一件。

“尊上,属下再见到您真高兴!”捧剑的人是金窝儿,多年来一直为金以恒扶植并保全燕齐明霞的人马战力。

自从去年金以恒毅然离开燕齐独自去赴赵元旭摆出的战局,华盖宫,逍遥京,中原连接发生巨变,外敌入侵政权更迭。金窝儿带领几千精锐先蛰伏在燕齐望悠山,后辗转掩藏在南疆,直到漠狄旖兰占领逍遥京,他才率众回到燕齐,虽然曲折漂泊总算为自家主人保有了最后一点实力。

而后金以恒被野利蒙尘带入妙京,金窝儿一直守在燕齐与意图进攻的逐鹰派对峙,其间还耍玩了几把偷袭,令对方很是被动恼火。待金以恒归来,恰逢逐鹰派撤离燕齐,他立刻奉命赶到逍遥京与金山儿汇合,在逍遥京城下奋勇杀敌,把镇守一半中原疆域的阮清泠,打得大败撤离。

此刻正是黎明前夕,想来又启新征途,而且是跟随金以恒左右,金窝儿热血沸腾,“尊上,属下来的时候,金山儿可眼红了,恨不得跟着您出发的是他。”金窝儿比金山儿大不了几岁,不过很是少年老成,颇有战场坡爬滚打历练出的精神气。

“哈哈哈哈哈,”金以恒瞟了他一眼,用笑声掩饰心中真正目的。金窝儿不知自己有旧伤,要的就是带着他痛快出行一趟,“他有什么好眼红的,率领雷霆卫配合凤教主一起守好逍遥京也是‘美差’。”

“属下跟着您,奔赴刀山火海都不会眨眼!”金窝儿始终半跪在金以恒身侧,他看一眼天幕繁星,估计时辰就快天亮,“敢问尊上,我们这次去哪里杀敌?手下们都跃跃欲试了。”

金以恒将鲜红披风的带子于脖颈间系好,抽出符纸,“我们去高渝。”

“高渝?”金窝儿不解,那里又不是主战场,荒芜萧条日久,去哪里究竟为何?

金以恒踏上青龙,腾云高飞,“哪来这么多疑问,跟我走就是了。”

“遵命!”金窝儿趾高气昂一声吼,领百人一起跟随金以恒,往西飞行。


倚靠在龙身,金以恒半睁着眼任凭风吹,晨曦亮芒从身后一点点自地面跃出,把他周身从幽蓝色染成明媚橙金色,云霞光影在脸上流动掠过。

金窝儿一同坐在青龙符纸上,偷偷用余光瞄了无数次,终于忍不住问道,“盟主,啊不,尊上。”

“嗯?”金以恒从喉间哼气。

金窝儿拍拍胸脯,“我们马上就到高渝了,这次去杀谁?您早些告诉我,我也好对手下们吩咐下去。”

金以恒坐直上身,盯住对方,金窝儿被他看得非常心虚,连忙低头。

“你,莫不是小山易容的?替我操心问那么多,还要搞得人尽皆知?”金以恒玩味得看了过来,又带着控制得恰到好处的犀利神色,令下属立时感受到上位者的威势。当初盟主在燕齐拂夜通晓城里,就是这样自信游刃,谋划着要让玄尊宝位换个人来坐。如今盟主做了玄尊倒是柔和了许多,可这一个神情又让金窝儿后颈一紧后背一凉,“哪有!”他连忙否认,“属下哪能被他顶包!”

“也对。”到达高渝,绕不开瑾晖琼楼,金以恒身在浮云丛中,地面隐隐看不真切,食指抹过剑刃,几滴鲜血渗入剑身,不见了血迹。“谅你们也不会骗我。”他操纵符纸离地面又近了一些,“高渝本就是我中原领土,率你们进驻,理所应当。”

“就我们一百人吗?”金窝儿疑惑,百人能守住延绵千里的高渝?

“哼!”金以恒自信一笑,收起符纸,从空中直下瑾晖琼楼旧址,金窝儿和众人立刻跟随他落到地面。

金以恒持剑在手,沉声发号施令,“你们驻扎这里,就是守住我中原,他日……”他话到一半就被空中的异样打断,原来另有一队人马从远处赶来,为首的五色团花锦袍,刁钻的黑铁兵器钳在手间,果真是旧“相熟”,逐鹰派的徐丛,野利蒙尘另一个心腹下属。

铁砂钉,黑铁镖密集如雨点朝金以恒等人袭来,金窝儿眼明手快立刻支起一个屏障抵御这些强烈进攻,力量对击,屏障迸发出轰鸣和刺眼光亮。

“我以为是哪个来送死,原来是首鼠两端的玄尊!你居然没有死,还能逃出妙京!”徐丛见到金以恒大出意料之外,气焰嚣张嘲笑道,“玄尊,你可太大意了,带区区几十个人就敢来高渝?主上早就筹划万全,派我来占领!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妄想控制高渝,和逍遥京一起合围夹击我漠狄大军?呸,白日做梦!”

徐丛挥动手中劲鞭,对着屏障又是一顿猛攻。

金以恒的脸在强光下忽明忽暗,衬得眼睛更亮,透出诡谲,既然行踪被逐鹰派发现,他好整以暇得问道,“那你的主上有没有教过你,如果夺不下高渝该怎么办?中原来人了,你该如何对付?”

“废话!当然一起杀了干净!中原人没一个好东西!”徐丛怒目圆睁,指挥逐鹰派把来者们包围。

“轰隆”响声连续不断,大地震动,金以恒从内破开屏障,直面徐丛,手腕一转挽过剑花,心铭剑横陈对敌,“说得不错,杀了干净,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你说什么?!”徐丛怒吼。

伴随此话音,金以恒当即扫落扑面而来的暗器,叮当声密集嘈杂,根本看不出来徐丛究竟藏了多少暗器在身,“你现在逃回漠狄还来得及。”金以恒全身散发出光晕,灵力运转到最强,眼中一闪而过深红色的光芒,令徐丛动作一滞,这是主上的……?玄尊被主上关在辰极宫时,不是伤重得快要死了么,怎么又恢复了?

心铭剑发出久违的金色光芒,呼应主人全身激流滚烫的血液,剑刃朝对方头顶劈了过来。

徐丛情急之下来不及出招抵御,只得侧身避开被拦腰斩断的威胁,宛如九天之上的惊雷引爆在人间,地面霎时被撕开一道深深裂痕。

本就被金以恒劈断过的瑾晖琼楼,今日彻底碎裂成千万颗碎石,源源不断得朝悬崖下坠落,激起无数烟尘,把白天变成了乌云密布的黄昏。

逐鹰派和燕齐明霞的人马在山崩地裂中只得自保,远离金以恒和徐丛所在的激斗中心,跳至不远处的山峰上观望。

长鞭甩动左右进攻,缠住心铭剑械斗不停,金以恒身姿腾转矫捷,化解一个个夺命的招术,两人打斗处山川尽毁,石缝里的杜若花被砸得稀烂,偶有一两片花瓣漂浮空中也被鞭子一挥再无踪迹。

金以恒且战且走,脚下几个跃步接连不断退往北面山头,引得徐丛紧追不舍,两人打得难解难分,金以恒正想再跳至远处,背后传来破风声,他转身一掌推出,偷袭的鞭子停顿在面前一尺,再没近得了他的胸膛,金以恒侧脸冷笑,发丝拂过唇角,歹意更足,“徐丛,你大意了,你以为一切尽在逐鹰派掌握么?”

徐丛收鞭准备再出招,漫天箭矢毫无征兆立时朝这里射了过来,密密麻麻焠毒的箭尖令人心生惧怕。

徐丛所在的山头瞬间就被打穿捣毁,金以恒在灰尘弥漫中眼力极好,从高空俯冲一剑刺向徐丛心脏。

“啊!”伴随一声惨叫,一人从灰烬里滚了出来,刚好被逐鹰派的人接应,挡住身形才捡回一条命,没有坠崖而死。

“大人!大人!”徐丛在刚才的袭击里伤了肩膀,又被金以恒刺中手臂,半边身体都是鲜血,他咬牙忍受巨大疼痛,双眼滴血般朝着金以恒,“好,你,个,玄尊……”

金以恒理理鬓发,朝他走了几步,身后有无数的人前来支援。读懂敌人的不甘,金以恒耐心解释道,“你猜的没错,是我派来的。你们该不会以为,扶风真的这么容易得到么?你烧我白玉登仙阁,推平我城池,国恨家仇怎么能不向你讨回来呢?”

“拜见尊上!”扶风漱玉教的人马由教中高手凝烟率领,悉数赶来。

“拜见尊上!”金窝儿等人也追赶到此,一并为金以恒尽忠奋战。

“呵!”徐丛甩开下属,强令自己站起来,他一手按住肩头,啐了一口血,满口血牙得恨恨道,“中原如今又有战心了?之前呢?保家卫国的心被狗吃了么!”

金以恒面色一沉,只听徐丛继续说道,“你得意不了了,逍遥京此时已经归我漠狄旖兰了!”他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笑不停,手下百人朝他聚拢,摆开阵势随时出战。

金以恒将剑收拢,“是么?那把你押到逍遥京城上,漠狄大军会不会因为你被活捉而退兵呢?”对付心气颇高的徐丛,激将是最好的办法。

“我决不会让你得逞的!”徐丛肩膀剑伤比分筋错骨还要痛上百倍,他死命强撑。

金以恒不欲多费口舌,他一个偏头,得了命令金窝儿立刻率人进攻逐鹰派,一番混战厮杀让山川焦土又一次被血浸透。


待金窝儿找到金以恒时,他正在蒿草地里打坐,“尊上,我们赢了!逐鹰派那些人都被我们灭了!”金窝儿一路跑来一路兴奋大声吼道。

“嗯,做得不错。”金以恒显然心情也很好,起身拍拍身上草屑,“把徐丛带回去,我真想把他吊在城头看一看漠狄大军是什么反应,哈哈哈。”

“额,他死了。”金窝儿赔笑。

“什么?”金以恒意外,眉峰一跳,“中了我的剑死得这么快?”

金窝儿解释道,“他是自杀的。亲眼见逐鹰派一个不剩,他对着北面叩头后就咬舌自尽了。”

“这……”金以恒不由自主也眺望北方,然后才转过视线,“真是的,不禁吓,说了把他带回逍遥京做俘虏,就当真了?我以为他还能坚持与我大战三天呢。”

“不禁吓,没用!”金窝儿附和道。

徐丛死了,漠狄之主失去一员得力干将,看来此行收获颇多,离决战越来越近了。想到这处,金以恒连忙问道,“人马安顿得如何了?”

金窝儿刚与凝烟分别,对动向十分了解,“按照您的命令,漱玉教已经派出人马,将高渝各个要紧城池都分兵把手,方圆千里都将唯您是从,他漠狄敢来,我们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金以恒亲自奇袭把高渝重纳入中原统治版图。他孤军深入,将驻扎高渝和扶风边境的徐丛诱骗而来,然后调遣早在漠狄大军越过锁兰山伊始就主动后撤掩藏好扶风人马前来增援。一切皆按照计划行事,不过徐丛不知是勿判还是自大,只带了几百人前来,消灭这点微末人数的小胜根本撼动不了逐鹰派的强大实力。但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卸去了漠狄之主攻打中原的急先锋,他会不会调整进军策略呢?

凌晨出发,眼下已到夜半时分,两人和激战后的军士们一起吃干粮填饱肚子。篝火旁,金以恒问金窝儿,“让你办的另一件事呢?”

“属下按照您的吩咐都放出来啦!”金窝儿连啃三个饼,喝了好几口水才没被噎死。

“我怎么一朵都没有看见?”金以恒将星空览尽眼底。

“只有通晓雷霆卫秘术的人才看得见,而且几里开外就能听见它的声音。”金窝儿解释道。

“雷霆卫……”金以恒重复这三个字,童年就见过威风凛凛的黑衣金甲,第一代雷霆卫首领创建这把独属于中原统治者的利器。

拱卫玄尊奔袭四方,如今的雷霆卫还算不算秉承当年初衷?

“如果不是尊上施救,我早就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了。”金窝儿回想旧事,又向金以恒表达感激,“我和金山儿的命都是您给的,我们一辈子都跟随您!”

金以恒无心吃宵夜,听了这番话只顾沉默,倒是金窝儿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壮胆好好回视主人,怪不得逍遥京早就流传疯了,玄尊貌美无人能比,不,不对,主人他在发呆,“尊上?”

“嗯,”金以恒终于回应,“如今跟着我可不是好事,以后会有很多恶战,你们可想好了。”他说完侧身躺下,闭目养神,“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是。”金窝儿着人退开几步,在荒郊野外支起帐篷,简略为主人遮风避寒。

金以恒以手遮眼,视线陷入黑暗,更有利于思维游曳。那一年,将燕齐明霞的权力全部收揽后,拗不过昭王盛邀,终于回到逍遥京。金以恒在华盖宫前踯躅不进,蓦地发现一个人持有隐身符纸从边门溜出宫廷,晴空之下异常醒目却还不知行踪暴露,他定睛再看,华服少年除了那一位,华盖宫里还能有谁呢?

偷溜出宫的赵元旭显然不熟悉都城道路,左右环顾之后选择一路南行,看样子是想直接出城。

小玄尊啊,世间险恶,一旦出宫离开你叔父庇护,会有性命威胁的。金以恒背靠宫墙,对着赵元旭的背影抿唇含笑,未及多想他脚下腾空,去追少年。

也不知玄尊用的什么符纸飞行,一晃眼的功夫,城墙就在咫尺,金以恒不紧不慢追上时,他正蹲在背阴的角落,脚旁有一人衣衫褴褛骨瘦嶙峋,两人正窃窃对话,未多久便一起离开,看方向是回华盖宫。

逃得真快,可惜了这个大好机会,本主还没有来得及……金以恒调侃自己,被严密保护的赵元旭难得有机会脱离宫禁卫戍,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真是太适合他了。

正随意放逐思维,忽然听见城墙下又有了动静,细微脚步声没有逃过金以恒的耳力,他眼神一动,才发现有两个孩童就在身后,墙角有一处隐秘难以发现的缝隙,猜测他们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张惶的两人看见衣着鲜亮的金以恒顿时动作一滞,木讷后退。

金以恒不费吹灰之力,一脚把一人踩在地上,一手捏住了另一个的喉咙,笑眯眯质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告诉我好不好?”

被捏住喉咙的孩童见他眼下金灿灿的花钿在阳光下闪耀刺目光泽,“我……”听见哆嗦的声音,又察觉到两人吓得发抖,金以恒这才松开力道,友善和蔼,“哦,我不是坏人,看你们的样子饿坏了吧?走,我带你们去城里新开的酒楼吃好吃的。”

两个孩童像从泥地里爬出来一样,穿着破烂衣不遮体,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好皮,唯有两双眼睛明亮清澈,被他们注视总有些打动心田道不明的东西,蕴含其中。

把这两个冻得半死饿得虚脱的小家伙带回府邸,洗干净喂饱了饭,才知道他们连父母都忘了,记事起就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笼里,日复一□□迫修炼。直到今天,跟着另一个年龄稍稍大些的同伴,才侥幸逃出地底。

金以恒望着拘谨得坐在饭桌旁的两人,猜到他们是新一代雷霆卫的选拔人。

从寻常百姓或者无家可归的人里选出资质上佳的幼童培养数年,灵力出众的选作雷霆卫,被淘汰的消失不见,中原禁止修炼灵力,不会让这些“不堪所用”的人存留。难道是雷霆卫创立时,师父定下的陈规么。


“尊上?”昏沉迷离间,一声声称呼都变了音调,从黄泉彼岸裹挟腥风镌带獠牙,剖刮血肉心脏。

“嗯?”瞌睡中的赵元旭被吕风林叫醒,苦寒之地日子拮据,冬季时节两人身上都是单衣,他拨亮灯油问道,“怎么了?今天小杜姑娘给你做好吃的了?”

“外面,”吕风林指指门外,“空中都是传讯昙花!”

赵元旭觉得全身血液霎时停止,双眼圆睁,吸入好大一口凉气,曾经用这种手段散布过“昭王遇袭”的流言,最终闹得痛失至亲,中原动荡。今晚昙花又现,是谁?传递什么讯息?

他拉着吕风林冲出屋子,黑夜漫漫,星河璀璨,不见一朵昙花。

“雷霆卫凭什么能看见?”

意识到他问的是传讯昙花,吕风林解释道,“关在漆黑的地方五日,而后直接曝露在阳光下,没有被强光毁掉视力的,再经历此种训练,才能在黑夜里看见昙花。”

依旧只见繁星,赵元旭听后紧抿嘴唇,两人一同站在夜幕之下,极目远眺,山峦延绵,置身其中更显自身渺小。

吕风林轻巧一跃,掠上中空,摘到一朵飘零打旋的昙花后落地,咒语不曾变过,念出就能显形,赵元旭见他把昙花贴在耳边,连忙问道,“说了什么?”

吕风林听后诧异非常,不可置信得看着赵元旭,又把昙花里传讯的话听了两遍,“到底说什么了?”赵元旭有些心急。

“决战在即,请来平江。”


金以恒手中捏了一束杜若花,不在意是否有魔音残毒,放在鼻尖下嗅着味道,他视线之于娇柔花瓣,而思绪翻涌。

夕阳临空,高渝之地尽在阳光之下,而后又迎来夜晚。

金窝儿把方圆百里都打探彻底,回来复命时见金以恒站在悬崖边缘,袍袖翻飞,羽化不似凡人。

“尊上。”

“说。”金以恒把花束撒入崖底,背朝来人。

“属下什么都没有发现。”金窝儿低头。

金以恒低声一笑,长吁一口气,“都说被流放到高渝,怎么就是不见了呢。”

见主人似乎不悦,金窝儿忍不住问,“尊上,你真的要把,把那位请回中原?”昙花皆是他分布,自然知道里面含有的讯息。

又到天黑了,金以恒抬头看向夜空,星辰之上会有另一个世界吗?不会的,人死一去,一切成空。

人生到此尽是孤独。

原先只是觉得不甘心,现在终于知道了,想找一个理由与身份,堂堂正正活下去而已。

赵念心,金以恒,金城主,金盟主,玄尊,不同的名字和称呼唤得是我么?我又是谁?世间有谁为我停留。

“回去吧。”金以恒多看了几眼无垠的夜空,终于说话了。

耳畔风声响动,像远去人的嗡嗡低诉,诉说听不明白的话语。他裹紧披风,几步走离悬崖边缘,金窝儿没有听清他刚才的话,还站在身旁待命。

“回去吧。”金以恒重复道。

“啊?去哪里?”金窝儿愣愣问道。

“嗯,问得好。”金以恒起了兴致,与他逗乐。

金窝儿更加不明白了,朝金以恒直眨眼。

“天下这么大,你想去哪里?”心铭剑不离身侧,手扶剑柄,指尖渗血滴在剑刃。

金窝儿面对奇峻险峰群山连绵,胸中豪情纵生,昂头兴奋道,“想跟着您,打退漠狄旖兰,再把中原治理得足够强大,任何人都听命尊上。”

金以恒听后点头颔首,星辉之下明眸皓齿真真是顾盼生辉。

金窝儿都看呆了,尊上笑得太好看了。不同以往的恣意飞扬,好像还有一点腼腆。

金以恒笑容淡去,“说得我甚是高兴,回去赏你顿上好佳肴。”

金窝儿得了便宜卖乖,“佳肴就不用啦,我不挑食,想问尊上要一把剑使使,嘿嘿。”

这副模样令金以恒想起了一个人,同样“恃宠而骄”,米小珞他应该不会再饿肚子了。“只给你,小山怎么办?”金以恒手指弹在他额头,“我可没有两把剑。”

“那还是不要了,令尊上为难,是属下欠考虑唐突了。”金窝儿很是识趣。

“得了吧,少来以退为进!”金以恒十分珍惜与他们嬉笑打诨的机会,像一个可靠的大家长把下属照拂安顿好,“回到华盖宫,你去宝库里找找,说不定有剑。”

“真的?”

“真的。跟着我出生入死那么久,一把剑都不给,可不符合我首富的身份。”金以恒大手一挥,豪爽大气。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宫?”金窝儿眼睛放光,在金以恒看来就是最生动鲜活的人间光亮,他比金窝儿更加心急,“就现在。”

“啊?昙花中联络的人还没找到,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就走啊?”

金以恒指尖的伤口已经止血,掌心泛白不见血液流动,他垂下手,眼里倒映星河,“想见自然就会见到的。”

金窝儿被这句话听得没头没脑,可既然有了命令,他一定遵行,立刻指挥众雷霆卫精锐重整队形,跟随金以恒飞回逍遥京。

对战后的山地再次归于寂静,来过的痕迹随大风消失无踪。


“公子?”吕风林把小屋里的草药架子理齐,晒干的贵重药材研磨好,四处寻找才发现赵元旭还在篱笆墙围成的院子里,躺在西面一角的草垛上出神,“夜深了,早些进屋里休息。”

听见声音的年轻人眼珠一动算作回应,“睡不着。”

“我也是。”

“上来一起躺躺,挺暖和的。”赵元旭拍拍蓬松的草垛子。

“哦。”昔年杀伐不留情面的吕风林,如今越发棱角磨圆,蜗居在乡野做闲人。如果不是雷霆卫,人生会有怎样的机遇,战乱中死去的百姓,田间地头劳作的民夫?匆匆一眼擦身而过的凡人,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性命都有喜怒哀乐,即使毫不相干全不在意,可自己就是这万千微毫里的一员。吕风林自我解嘲,怎么心里尽是着乱七八糟的哲理。

“以前执拗,”赵元旭不吝把心声分享给唯一的朋友,“坐在华盖宫里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尽想着怎么溜出宫。”

“我还帮过你几次呢,其实昭王都知道。”两人头挨头,肩碰肩,默契得想到一些旧时身份的事。

“昭王……”

吕风林这才发觉自己太疏忽说漏了嘴。

眼睛酸涩,原以为世上没人爱我,其实是有的。逝去的人在赵元旭脑海中鲜活浮现,他用力闭紧眼睛,努力沉浸在再次相见的幻景中。

吕风林急忙换了话题,“公子,你想回中原吗?那一位不知道安得什么心,会不会摆出圈套骗你回去对你不利?”

“记得很小的时候,华盖宫里有一个小哥哥,他的眼睛尤其漂亮,娘不在了爹不管我,只有他会来看我陪我玩,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赵元旭慢慢说,吕风林认真听,“然后我就坐上了玄尊的位置,一切被安排得稳当妥帖。人人都向往的权力高位,可我坐在那上面只觉得无聊。”

木板门扉,篱笆矮墙,在高渝边境度过了月余的两人渐渐把逍遥京的繁华放诸脑后,似乎这样才是真正远离权力要枢。

“直到我遇见金以恒,他答应带我出宫,带给我好多宫外的物什,而且他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跟他在一起太高兴了。连叔父都默许纵容了我们的顽劣,慢慢得我也察觉到他的动机不纯,可我就是被他吸引,好几次,我想问问他是不是住过皇宫。可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换作以前,吕风林一定会说,尊上想报仇的话,属下去为您杀了他。可岁月积累造就心境改变,他想了想说,“只要公子想做的,我一定赴汤蹈火帮你。”

“野利蒙尘不在乎谁做玄尊,所以我的死活他并不在意。”赵元旭头枕手臂,近日才想通一点漠狄之主的行事,“金以恒……”三言两语不知如何评说这位,“不过我确信,在这里行医救人就是我的选择。”

人生能有选择的资格亦是幸运。

鲜有人能逃过命运的必然。

离开玄尊之位的赵元旭身在罅隙,却能翱翔在无边天际。

“啊哟!你们怎么还有功夫数星星!”霍运星一声吼从篱笆外传来。

吕风林跳下草垛,一步跨到邻居面前,“又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霍运星摆出玩世不恭的做派,本想卖个关子,可瞟一眼赵元旭喜怒不辨的脸,草草估算自己和前雷霆卫首领的战力差距,还是直说主题,“雷霆卫把高渝重新给占了,还杀了逐鹰派的徐丛。”

吕风林愣了片刻,急忙转身看向身后,赵元旭已经坐起,沉着脸皱眉不语。


“主上!”石莫潇顾不得礼节,直冲进锁兰山北面嘉庐小镇的官署。上次大战就以这里为大军启程驻点,这次亦然。

昨日从妙京来到此地的野利蒙尘尚未听见这声大喊,在绣金帐里闭目盘腿而坐。

推门进来的石莫潇看清纱帐后的人影,“主上大事!驻守在瑾晖琼楼的逐鹰派人马全军覆没!”

没有回音,石莫潇重重叩首。

野利蒙尘又陷梦魇,这次亲历的不是旧事,而是一个人的死亡。千山染红,万鬼哭嚎,他执迷在梦境里,跪在尸骸中捂住那人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自己双手发抖而笑声清晰,从没有过如此陌生放纵的笑声。

野利蒙尘弗信这声音来源于自己,手中人没有气息面白如雪,死不瞑目的眼睛旁一滴眼泪冰冻。

梦中的自己也忘了呼吸,心如刀割,不堪忍受的疼痛侵蚀肉身。

脑中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弓弦乍然断裂,耳边混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杂音。

“主上?”

晚风从窗棂缝隙里吹入,金色团花纱帐微拂,折射夕阳暗金的光芒惹得视线缭乱模糊。

“徐丛死了?”野利蒙尘自言自语。

“主上您,您都知道了?”石莫潇只禀告了一半,同僚阵亡的消息还未说出。

早已克制的梦魇怎会再次发作?清明的意识抵不过虚幻的攻击,毫无征兆就夺走感官。野利蒙尘有预感,这次实难从梦魇里挣脱,那股透彻心扉的痛苦还残留在心里,一念及就有剜心搓骨的凌迟感,连抬手都费力。

“他身体里有本君种下的离魂索命引,他的生死本君都能知道。”原来正是这道断裂的魂引唤起灵力,中断梦魇。

石莫潇完全不知离魂索命引是何招术,隔着纱帐注目野利蒙尘。

“他是高渝人,中原第一次征伐霓氏,他家破人亡流落到我漠狄旖兰加入逐鹰派。他天赋奇高,修炼极快,本君便重用他。”重新运转灵力,麻木的手指才恢复知觉,野利蒙尘掀开纱帐,终于看清真实世界,他站在石莫潇面前,两人对视,下属觉得今日的主上非常陌生,掌控一切凌厉的外表下有一副谁也窥探不了的真正面容,或是极度险恶或是嗜杀残忍,所有人是否都是主上手里丢弃的草芥。

“除了高渝,今日其他地方战况如何了?”野利蒙尘不用摆出地图,心中早有漠狄和中原的万里疆域走势。

“阮清泠暂时接管了逐鹰派,统帅众多门派,请问主上何时攻打逍遥京?”

“他久不在我漠狄,不是逐鹰派出身,未必熟悉门派大军,让他暂停扶风地界不动,等候本君命令。”

“是。”逐鹰派在高渝吃了大败仗,石莫潇难过不甘,“属下无能,徐丛那处战况无从得知,甚至不知是谁下的杀手。”

冲破梦魇的前一刻,印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同时梦境里死去的人化做飞雪不留一丝痕迹。离魂索命的宿主生前最后所见传递给施予者,难道是魂引的断裂才终止了梦魇?那徐丛的死间接无疑帮助了自己。

“金以恒。”谁人能有他那双神采飞扬夺人心魄的美眸。

“啊?”石莫潇意外,“竟然是玄尊?他回到了中原?亲自出战?”

“哼。”野利蒙尘一笑,明明落败一局,却颇有自得其乐的意味,石莫潇被扫视而来的眼神一惊,千万不能搅入玄尊和主上之间。

相识多年,兜转数回,需该庆幸,本君并不想取你性命,而今你终于要求一个了结了。野利蒙尘将脑海里的残影挥斥,阔步来到嘉庐城外,派往山南的最后一队漠狄门派大军列阵齐整,士气抖擞,只为他的命令再次出征奋战,野利蒙尘直面南方,不需任何诠释,天下最强实至名归,他在人前罕有展现笑意,“玄尊诚意怎能‘辜负’。”


中原政权乾佑十六年

时值漠狄旖兰第四十二代君主野利蒙尘统治

漠狄旖兰率军进攻中原,中原战力不敌连连败退,尽失北面扶风所有疆土,双方在都城逍遥京城下掀起大战,中原昭王赵孞战死军中,燕齐明霞之主金以恒在城下自立玄尊,与漠狄旖兰结盟称臣,保全都城暂不落外族占领。

原玄尊赵元旭被流放高渝,从此失去踪迹。

次年中原未有改元,仍沿用先前年号。漠狄旖兰突有内乱,被漠狄之主亲自平息。

未及开春,中原偷袭驻守都城附近的漠狄守军,先破结盟媾合。

漠狄旖兰所有门派增兵中原,重聚扶风。

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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