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39 章

“尊上,我们……”有隐身符在手的金山儿小心试探身边依靠倚云府外墙而坐的金以恒。

金以恒坐姿不变,没有理睬,手中同样的隐身符已经捏皱,面目全非。

明辨不清是符纸术法厉害瞒过了野利蒙尘,亦或是他灵力有损,总之,金以恒从他鼓掌中脱身成功。

主人不动,金山儿不敢多迈一步,久别重逢的欣喜也不敢多表露,趁着上空厮斗迸发的光亮,见他气色尚佳,也暂且放下吊悬的心。

“尊上,缘忆姑娘一直在城里等我们呢,还有凤教主安排的人在边境接应……”潜藏在敌方要枢,金山儿时刻警觉,生怕有任何疏漏。

“难为你们一直在妙京找我。”金以恒从高处一跃,得了金山儿半空接应掩藏身形,才躲过野利蒙尘的追捕。此刻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他在等待出城的时机。

那日全城奏响历代漠狄之主的乐曲,演奏“启拓封疆”时,鸣铮悦耳如江流流泄,藏身乐师行列里的缘忆故意弹错了一个音,引得熟知此段旋律的金以恒注意,他才知道有人一直在妙京寻找自己。趁着野利蒙尘陷于梦魇不能清醒,他搬离辰极宫,回到倚云府,金山儿顺利乔装成逐鹰派精锐,与自己接洽,如此才有今日的脱逃。

“属下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金山儿忍不住哭了,分别了多日,他终于找到金以恒,一想到他在漠狄可能受到的苦楚,就心疼得很。

金以恒由衷一笑,摸摸他发顶,“这些日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不苦!”

即使有隔音屏障,两人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交流。

“小山儿不乖,让你守住逍遥京,你来这里做什么。”

“尊上,我们快走吧,路上我再解释给您听,您怎么罚我都可以。”见识过漠狄战力逐鹰派精锐实力,还有野利蒙尘的力量,金山儿十分清楚中原面对的是多么强大的敌人,见金以恒不像灵力恢复的样子,他更是担忧安危,决不能再把主人落到那个可怕的漠狄之主手里。

金以恒并无归心似箭的急迫,他默默坐在府邸外很久,满城烟花全部散尽战事消弭。“妙京城戒严,上空又有禁制,我们很难出去。”

安静陪在身边的金山儿,突然朝他郑重行礼,“尊上,属下扮作您与漠狄之主周旋,他见到您说不定就解除戒严,有缘忆姑娘和漱玉教的接应,您一定能回到中原。”

“这主意不错,”金以恒点头赞许。

金山儿感动又满足,笑得露出虎牙。

“可你还能活着回来吗?”金以恒挑眉问道。

“属下才不想这些,只要您能脱离这里!”

“我不想用别人的命换我的。”

“属下不是别人。”

“你也一样,我不想你死。”金以恒两手捏住金山儿两边脸颊。

“疼疼疼,”金山儿咧着嘴装可怜,“其实我们……”

“其实什么?”金以恒松开了手。

“其实不用走空中飞出这里,乔装成普通人穿过城门也能离开,属下和缘忆姑娘就是这么进妙京的。”金山儿点头,十足肯定。

“妙京。”金以恒重复,他不知道今夜的冲突缘何而起,他栖身在隐蔽角落,没有看见野利蒙尘飞赴城池上方的身影,只看见几个逐鹰派的人进出这里,背后的宅邸里无波无澜,始终平静。

金山儿还是忍不住,把自己主人从头到脚看了无数回,全力安慰,“今夜城里发生了大事,估计会戒严守城,我们等几天总能出城。”

“未必,”金以恒终于站起来,金山儿赶忙搭上手,“关闭城门消极防守从来不是他的作风。”金以恒甩开金山儿的手臂,不愿假以他人之力,“走吧。”他看着消瘦的下属,眼神变柔,“来妙京多久了?再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中原都发生了什么。”话音刚落,两人眼前又是一队人马飞驰而来,看衣着不像逐鹰派,倒像野利蒙尘提过的亲军。金山儿连忙护着金以恒迈开几步,离倚云府又远了好些。

夜色很深,街道上的人影稀疏,今日妙京遭受巨变,好容易才化险为夷,城里百姓大多都惊魂未定赶回自家,满城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唯有高耸院墙内的府邸最为明亮。

那些赶来的亲军进入倚云府后也听不到动静,金以恒没有回头,背对宽广华美的亭台楼阁,金山儿见他不似痊愈,犹豫片刻,还是搀扶好他的手臂,由此才看清手腕深红发紫的几道勒痕。

风吹不停,几片落叶和凋零的火焰兰花瓣从地面被席卷到半空,这里的冬季比逍遥京冷,不过没有高渝的崖底冷,金以恒在风中胡乱放逐思绪,借金山儿的支撑,一步一挪离开此地。


妙京城占地比逍遥京还大了些许,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地潜藏并不难。在寻常民居聚集的成爿屋舍里,一处院落虽然装饰简洁,但由主人精心布置,处处温馨舒适。

金以恒只听金山儿说了几句,漠狄旖兰正派出若干门派迁徙到中原各地,目前阮清泠带着逐鹰派人马守在逍遥京四周,扶风燕齐暂时无战事,平江一切如故,中原表面风平浪静。原本闭目养神的他,没过多久便陷入昏睡。金山儿帮他把被子盖好,不忘把床沿外的手也塞进被子里,金以恒的体温略高,握在手里有些发烫,刚巧缘忆进来,端来一碗补身的汤药,“缘忆姑娘,尊上好像在发烧。”

缘忆放下漆碗,担忧得看着意识不清的人,“妙京城的防御内松外紧,我们要尽快回到中原。”

金山儿点头,帮金以恒额头覆上冰水泡过的巾帕,守着他度过长夜。


如此熬过了两日,此刻换作缘忆照料,她正悉心得把眼下金灿的花钿重新描好,尊上讲究配饰精美,一定不能怠慢。几笔勾勒完成,她望着金以恒平静的脸,寄居在此,如果能遗忘过去所有,何尝不是轻松自在。

“今日城门可以通行吗?”,金山儿草草补了两个时辰的睡眠,醒来后立刻来问,打破了宁静。

“还是不能。我们传书的符纸也飞不出去。”缘忆自有办法掌握城中动向。

“那……”金山儿刚说了开头,妙京城上空便有了响动,他耳力极好,立即冲出屋子,来到院内,果然成行列阵的人马飞过高空往南而去,上空禁制打开放他们通过,与此同时城门方向传来喧嚣声,他回到屋内,“城内好像有了新动向,我出去看看。”

“一起去。”不是缘忆的声音,而是金以恒,他已经醒来,坐在床沿穿衣下地。

“尊上,您醒啦?”金山儿朝金以恒怀里扑去,快一头扎进时又忍住了,退后站稳对着人笑。

“再不醒就睡傻了,”金以恒套好了外袍,嬉笑道,“走,我们一起去城门下看看。”

“我先去,万一还是不能出城……”金山儿不愿让主人冒一丁点儿风险。

“一起去,”金以恒对着他们笃定道,“我们今日就能出城了。”


乔装易容化成漠狄旖兰普通百姓的三人出门踏上街巷,他们藏身在妙京城里西南角,市井民情熙攘喧嚣,混入人群挤在一处朝城门走。

“听说了吗?那天攻击妙京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不知道啊。”

“是不是琢珊派?之前被灭门后他们一直阴魂不散。”

“管他是谁,只要有狗胆子来,还不是被主上杀得片甲不留。”

“对对,主上天下第一,你看头顶,逐鹰派又要出征了,他们去打哪里?”

身边普通人交头接耳不断,战事最是他们的谈资。

“最好去中原,让玄尊领教咱们的厉害,再把他带回来处置,报先主的大仇。”

“没错!”

“带回来能干什么?我是主上,我就直接取他的命了。”

金以恒就在近旁,四周熙攘嘈杂而句句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回头看一眼辰极宫,高台楼阁,无论在妙京哪一处,都能看见,寓意野利氏的统治在漠狄旖兰无处不在,可就在转头时,他收住动作,只看前方,众多黎民黔首面容平凡单一,他要劈开世间人聚集堵塞的道路,往前行走。

人们所说倒也不差,逐鹰派部分从妙京出发,部分从驻地逐邪山出发,向漠狄四境各个门派进发,势必揪出偷袭妙京的幕后黑手。战事远没有停止,不过不在锁兰山南麓,而在北面广袤的疆域。

天空灰濛不见阳光,更是寒冷,而果真如一人说过的,火焰兰四季不败,南面城门下栽种尤其多,不时有花瓣飘过空中,排在众人里的金以恒漫不经心摊开手掌,恰巧有一片落在掌心,红艳欲滴又不堪搓揉。身后的金山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快到城门了。”


“如何?”徐丛相隔一日再一次来到云起楼。

守在寝室外的石莫潇摇头,徐丛对他嘱咐,“妙京和逐邪山交于你,其余地域交于我,我一定让那些偷袭耍阴的小人死得很惨!”

“主上闭关前,下令揪出凶手,其余没有明示。”想到这位同僚历来的暴戾作风,石莫潇不忘提醒,“你可不要太过激进。”他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徐丛已经消失踪影。


金以恒三人乔装的衣饰互换性别,扮做普通出城的兄妹,用伪造的身份竹篾编织牌顺利无险得出了妙京。原野无垠,寒风更冽,朝南走了十余里,确信没有旁人,金山儿崇拜得说,“尊上最厉害!”

“嗯?”金以恒扯去脸上贴的伪装和粗布衣服,露出原本的浅金色衣袍,手臂伸展活动筋骨。

“你说妙京城不会戒严,果真就是这样,我们能这么顺利的出城真是太好了!”

“呵,是这个啊。”金以恒其实体力不支,他忍住不显,此时挑了块石头坐着休息,不多加解释。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让野利蒙尘忌惮,怎么会因为区区几个贼寇,封锁漠狄旖兰的都城?无人有这个资格。

缘忆撕下脸上乔装,逍遥京中的绝色佳人即使轻装简行也不掩佳人容姿芳华,她从袖中抽出若干符纸,双手捧好献给金以恒,“尊上,我们启程吧。”

金以恒眼神一转,坐姿像是酒坛在手一样倾尽风流,他斜下视线看着符纸,“你们先回逍遥京,我随后就到。”

金山儿当即就要问出口为何这样安排,幸而被缘忆阻止,“是,谨遵尊上命令。”

“缘忆姑娘蕙质兰心,回逍遥京帮我多做几件衣裳。”金以恒满意一笑,接过符纸,果然是“青龙游川”。他没有再多停留,念出口诀驾驭青龙,离开妙京。

金山儿想对着穿行云层里的人大喊一定要回来,又怕动静太大引来漠狄门派,只得捂住嘴,眼睁睁目送主人离开,祈祷他早日回逍遥京。


金以恒要去的目的地名义上仍属于中原,而且是渊源颇深之地——高渝,确切说是高渝锦绣瑾晖琼楼。

他把妙京抛弃身后,一路往南跨过锁兰山,继而折向西南,到达青山叠翠之中。当年瑾晖琼楼一朝被毁,从此再没有重建,先前又被金以恒排山倒海的力量削平地势,更无恢复昔日四大门派治所的可能。

金以恒在高空望见高渝地界上一座小城镇,忽而想起金石镇,米小珞,周知命……

足尖点地,小镇酒楼的迎客旗不时在风里晃动,金以恒粗略吃了点饭食,继续朝西南飞赴。

连绵起伏的青山不动伫立了千万年,早不把人间变迁入眼。

金以恒独自站在峭壁边缘,一脚扬尘,稀碎的石子坠落深不可测的山崖,连回音都没有。

阴冷寒风从山底上涌而来,在耳边呜呜不停。金以恒迎风又走前半步,再多一寸就会踏空。发丝和腰间金链飞舞剧烈,整个人寄于天地之中像枝头一片叶子,等下一股劲风袭来,不知道会去哪一个角落栖身。

纯钧剑会在崖底吗?金以恒自问。

他掏出胸前的玉佩,六瓣梨花世间独有,是金爰君留给自己的唯一物什,从野利蒙尘处捡回。

和玉佩串连在一起的是一枚金片。

玉佩和纯钧剑,代表玄尊至强力量,世间能找到的唯一有希望恢复灵力的机会。

纯钧剑护主,过往两次危难时刻听见的剑鸣是来自它吗?

金以恒体内的良辰由野利蒙尘用自身灵力强行压制,一旦两人分离,头疼重又作祟。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向着巍峨崇山自言自语。

轻声哼唱的曲调飘来,时不时中断,而后又有连续,悠悠零碎随性轻松,虽然含在喉间音量不高,但不妨碍听者记起这首乐曲。

金以恒凭借符纸落去山底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惊愕回头,追寻声音从何而来。

在山头采挖野菜的小姑娘,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跌坐在草丛里,歌曲骤停,她睁大眼睛呆呆望着眼前人,脑中一片空白。

“这首歌是谁教你的?!”金以恒掐住她的肩膀问道。

小姑娘衣着半旧面黄肌瘦,抖索着说不出话。

金以恒皱眉,手上力道放松,口气也随同缓和,“小妹妹,这首歌真好听,可以跟我说说是谁教你的吗?”

“是我娘。”小姑娘长在乡野,也识得金以恒这身装束和过年时候大家拜得画上神仙一样华丽好看,只不过画上的神仙衣服颜色老旧发暗,而眼前的大哥哥全身都是金灿灿的。

“呵。”金以恒听见这个回答,落寞得摇了摇头。山顶的风夹杂飞絮和不知哪里来的野花花瓣,吹得人心头冰冷。荒草沙沙响动,远处又来一个人,金以恒眼神一转,原来是个老妇人,佝偻驼背蹒跚挪步,“阿花。”唤得就是小姑娘。

“奶奶!”小姑娘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跑到老妇人身边,“我采到很多野菜,我给你晚上做野菜粥吃。”

老妇人慈祥得摸过小姑娘的发顶,“好孩子,米不够了,我们就吃野菜汤,啊。”她边说边领着小姑娘要离开,刚转过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浑浊的眼珠瞪得老大,把人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复打量了好多遍,不可置信连连发问,“您是,是从漱玉教来的吗?”

金以恒摇头,“不是。”

老妇人活了几十年,经历世事变迁,她一看就知道金以恒通身气派多半是门派中人,于是壮着胆子问道,“那您知道霓夫人吗?我们全镇的人一直都记得她的大恩。”

老妇人的眼睛浑浊,但目光纯粹,虔诚得把刚才话里提及的人做为毕生信仰。“我……”金以恒平生第一次躲闪语塞,他拔腿要逃,老妇人追了两步将要跌倒时被小姑娘扶住,“奶奶。”

“公子,小镇很多年没有您这种贵人来过了,如果您知道霓夫人在哪里,能不能替我们对她说谢谢。”老妇人跪倒拜求金以恒。

“阿花,你也来,霓夫人是我们全镇的救命恩人。”老妇人含泪看向孙女。小姑娘听话得也一起跪在金以恒面前,惹得他连退两步,“你们起来,起来。”他抱住头蹲下身,额头突如其来抽疼,冷汗瞬间流过脸颊。


星辰为海,星辉耀眼。

野利蒙尘神识与天地合一。

恒古与须臾转化就在鼓掌之间掌握。

全身半边血液突然冰冷,连带灵力滞塞,意识被迫强行回归,他睁开双眼,眼前再度重演无数颗星辰扑面袭来的一幕,一人消失在星火缭焰之中。

“小金!”野利蒙尘大声吼道。

空无一人,未点一盏灯,仍是云起楼。


金以恒几口热水下肚,全身变暖,他在老妇人家里落脚。高渝饱受霓盛阳的剥削又经历战火,民生凋敝艰难,镇上各家皆是家徒四壁,仅靠山上野菜充饥,老妇人拿出家里全部的吃食来招待金以恒,也只有半斤陈年禾黍磨成的粉末,结成疙瘩也舍不得吃。

“我们高渝这块地上出了两个门派之主,漱玉教的霓夫人还有锦绣派的霓门主,那时候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啊,山里都是种地的人,商人们也乐得来我们这里做买卖。有一年,我们这里突然来了一位比仙女还要好看的人,她背后还有好多的人追着……”老妇人围着火炉,用断续沉闷的声音耐心得讲述。


“兄长!身为门派之主,尊上有难,你为何不救?!”

“他死了我就是玄尊,我为你再找一门亲事把你改嫁了,不是更好?哈哈哈哈!快点交出纯钧剑!趁我还念着你算是我妹妹,不然你的命也别想保住!”

“绝不!”

“那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了,都是你自找的!”


“霓门主带来数不清的人,把我们小镇头顶的太阳都遮住了,他的名号谁不认得啊,我们这才知道那位仙女一样的人是霓夫人,她和那么多人打了很久,那些锦绣派的人也不知道练得什么法术,误伤了我们镇上好多人。”


“你今天不交出纯钧剑,我就一个个慢慢杀光这里全部的人!让他们死在你眼前!”

“兄长!他们是你治所的百姓,你不为他们着想反而噬杀……”

“少废话!”惨叫声起,无辜人的头颅纷纷落地。

“好,你要纯钧剑,给你!”

剑抛给对峙人。

霓夫人用尽全力散开符纸,给小镇上空支起一道屏障保护他们免受锦绣派的波及,却没有防住霓盛阳在背后偷袭的致命一击。

自以为得到了纯钧剑的霓盛阳扬长而去,普通人的命在他眼里如草芥,不会在意丁点。

霓夫人倒在血泊中,镇上人都以为她已经咽气。感恩她的施救,所有人朝她围绕哭泣。

离得最近的就是老妇人,跪在霓夫人身边,颤颤巍巍伸出手触摸她的鼻尖。

“快走,”霓夫人声音虚弱,“趁他发现之前,你们快走,不要被我连累……”

那把纯钧剑只有剑鞘,内里只是一把普通铁剑,锦绣派门主若要折返寻仇,没有人能活命。

“我们不走,夫人刚刚救过我们,他如果回来,我们保护夫人!”几个村汉义无反顾表达决定,道义正气自在人心,他们身后的老弱妇孺也一并点头。

霓夫人动容却无可奈何,性命流逝,她双眼望向天空,夜晚降临,天幕变黯,她很是不舍,“小念心乖,睡觉不要踢被子,娘唱歌给你听……”风吹万里之遥,请把歌声带去他枕边,跟他道别。

歌声轻微,曲调温柔琅琅,可终究低了下去再听不见。

霓夫人凭借仅剩的几张符纸,勉强驾驭凤凰幻影,她去往瑾晖琼楼的方向,想与霓盛阳多些周旋,这样就能尽量多掩护尔朱庄主到达锁兰山,若霓盛阳果真起兵反叛,也可以为逍遥京赢得防守时间。

天地为沧海,人为一粟。

飘零何处,无人所知。

不知是霓盛阳自信妹妹已死,还是根本不屑低微人的性命,他没有杀回小镇。回到瑾晖琼楼发现“纯钧剑”是假,怒而把剑扔下万丈悬崖。


金以恒站在山顶,抬手拂过齐腰高的密集蒿草,尖尖的叶子戳中手心,老妇人的过往故事只说了一半,后半部分由自己造就。

大战开启,万人殒命,千里焦土。

何曾知道哼唱动听曲调的人舍命保护过这片土地,保护过芸芸无辜普通人。

“婆婆,我帮你去找霓夫人。”他回头对着老妇人善意微笑。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听说这位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有机会找到霓夫人的贵人,老妇人携着全镇寥寥无几的大战过后幸存者为金以恒送行。破旧的驿站旁,他们纯澈的眼神让金以恒不忍再看。

“镇上没什么好东西,我们……”老妇人抹泪,萧索山岭,肌饱不定活到风烛残年,就是她的一生。

“不用感谢我,”金以恒扶住不让她跪倒,“是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把霓夫人的歌曲唱给我听。以后想她的时候就唱这首歌吧,说不定我也能听见。”


躺在“青龙”背脊上,金以恒顺风而行,背后似有一股力量把他推回逍遥京。

城外百里漠狄旖兰的人马营帐不绝,都城如今在宿敌掌控之下。他在云间叹息,随后拨云而下,重又站回华盖宫前,身形连同寓意山河永固的山石流水一道浸沐在夕阳霞光里。

金以恒握住心铭剑,面对中原全境故土在心中默念,“复我疆土还民安乐,即刻召集三大所有门派人马,本尊向漠狄旖兰宣战!”


高渝与若黎边境小城

今年的冬季尤其寒冷,多次被战火波及的两处地界上生存尤其艰难。

城里一座简陋的木屋前排起了多人队伍,男女老幼都有,却都病态憔悴或残疾受伤。

木屋里一排暖炕,一张木桌几张椅子,剩余全是原木钉成的架子,其上堆满了草药,连桌上也有零散的几味药材,一人坐在桌前,替这些寻上门来的穷苦人诊脉开药方。旁边快要散了架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年轻人,打杂当下手,只要是坐的人说一味药,他便能在堆得杂乱无章的屋子立刻捞出来。木屋子除了暖炕挨着的墙壁,其余三面都漏风,这两人也察觉不到冷,一个写药方一个抓药配合得还算不错,偶尔有抓错的,替人看病的那个嘴上嫌弃几句后也会替年轻人指出药材堆在哪个犄角旮旯。遇到些许个小毛小病不需要抓药的,就直接来一碗炖在脚边药罐子里的黑漆漆的热汤,喝完招呼人走快些让给下一个求药的。

待到深夜,人群才散去。医者捶了捶快要断掉的后腰,嗓子冒烟,“累死了累死了,这么下去我肯定又把命搭在这里!”

年轻人把他这副嘴上嫌弃行动正直的作风看穿,逗乐道,“那你得在咽气前多教教我,免得躺在棺材里遗憾。”

“大胆逆徒!”医者啪的一声拍桌跳了起来,老旧凑合用的家具激起一团灰尘,“咳咳咳,好了,你被逐出师门了。”

“哇,原来你是有门派的,那你是哪一门派?”忙碌一天,年轻人也不觉得累,眼神依旧明亮。

“我……”医者突然反应过来私自建立门派修炼在中原是严令禁止的死罪,可如今的玄尊政权还能管得了这些?尤其是这种边境乡野。“祖师爷教诲,师门不得透露。”

“哦,”年轻人也不追问,低头喝水,刚喝了一口,动作利落一记转头,眼神犀利瞄向屋外。医者伸着懒腰打哈欠,并没有看见这幕。年轻人慢悠悠得喝完水走到外间,今夜月色不错,月光在泥土地上投射两道影子,来人半跪在脚边,神色紧张,“有大事!”

年轻人摆摆手,“早就说过不要跪,快起来。”来人连忙起身,太过心急以至于吐字都有些不清,“传言漠狄旖兰要继续进攻中原,所有兵马都调往锁兰山南面,而中原也重启战事,派出人马偷袭驻守逍遥京的逐鹰派,说两方要在都城决一死战。”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屋里的医者也听见这些,与年轻人一起露出惊诧的表情。几乎同时,来人与医者互指对方,“是你!”“竟然是你!”

霍运星与吕风林认出了彼此身份,虽然逍遥京很久没去得,但玄尊和雷霆卫首领换了人做,天下无人不知,何况当时若黎族前首领雪晴柔暴毙,全族在野利蒙尘的推波助澜下于鬼苦城推选新任首领,吕风林追逐霓承岳冲入若黎领地耀武扬威好生倨傲,霍运星还挺身而出与他对峙。

彼时黑衣金甲嚣张得很,眼下就穿了两件普通泛旧的单衣,鼻尖都冻得通红,真是人生不可测啊。“庸医”霍运星感慨着,视线从吕风林身上移到他身边的人,即使极力掩饰,这位前雷霆卫首领对他这么恭敬,再看他年龄,那他会不会是……那跟他在一起真是有点危险,毕竟他这个身份,以自己对那两位互相贪图美色之好的手段的了解,中原和漠狄一定都会对他喊打喊杀的。

不对啊!他怎么能安静无事得呆在这里?!不应该啊!霍运星眼珠转了好多转,心思也绕了十七八个弯,越想越迷糊,也许自己是太困了,先睡一觉好了?

“是不是我在这里会给你惹麻烦?”赵元旭两步就移到了霍运星面前。

“这个……”前若黎首领和前中原玄尊窝在一起悬壶济世,算惹麻烦吗?不算吧。“那个,你知道我?”霍运星终于想到了关键。

赵元旭点点头。他和吕风林被逐鹰派押解到高渝废墟上流放,后又被赶到若黎地界上自生自灭,漠狄乐得看若黎人会如何处置昔日里爆发过战争的死对头。

“不麻烦,我麻烦太多早就不介意了。”霍运星也点点头。

“哈哈哈,”赵元旭爽朗一笑又收敛笑容,中原再度被战争烽烟遍染,血流漂杵浮尸数万,这一次又为了什么呢,玄尊?他在心中默默对问金以恒。

霍运星转头望向东面天空,总有那处格外发红的错觉,难道是血光征兆,天相示警?看久了还有交战声音传到耳边的幻觉。“咳,”他清清嗓子也不觉得困了,用上自认为邦交和善的表情,“既然相逢就是有缘,你怎么流,流浪到这里了?”

“你是问我为什么能活着,对吧?”赵元旭直白切中了霍运星的心思。

“额……”小小年纪,智谋超群,不愧是前一任玄尊,霍运星有些佩服,也有些泛酸,明明比他年龄大,怎么在他面前莫名气短了呢?好歹自己也做过若黎首领,支棱起尊严来,他心里给自己打气,下一刻就摆出兄友弟恭的做派,“回屋里说吧。”

屋里最适合交流的地方就是暖炕,前玄尊和前若黎头目两人各占一头,赵元旭让风尘仆仆赶路的吕风林也上来取暖休息,炕上正好挤满三人。

萧条之地不仅缺医少药,食物也很是匮乏,日常吃的只有粗茶淡饭,三餐肌饱不定,三人手里的地瓜配白水是一天内唯一的一顿。暖炕下的炭火也是赵元旭亲自进山砍树烧的,如此严冬才不算难熬。他和吕风林从逍遥京被押送到高渝废墟之地,日夜监视实为囚徒,也尝试过用技脱逃,可逐鹰派看守紧密,始终没有机会。终于有一日,两人被驱赶着要离开那处,赵元旭以静制动隐而不发,和吕风林一起被迫向西赶路。道路越走越窄,经过的地方越发荒芜,亲眼所见比坐在宫闱真实震撼无数倍,迢迢远路,他不止一次思索过战火民生和治世的意义,世间浩大个人渺小,不知答案。吕风林偷偷告诉赵元旭依照地形走势,他们正前往若黎。漠狄人此举令赵元旭定下决心不再坐以待毙。

到达若黎边境时,恰逢暴雪,两人默契对视点头后偷袭逐鹰派,强行冲破禁锢。一人主攻一人掩护配合,几招过后,他们不知道是逐鹰派有意弱化防守亦或是这些人战力太低,负伤后竟然遁逃离开消失不见。自由来得太过顺利,二人有些茫然,在山川栈道上冒雪行走了一两个时辰,始终不见身后有追兵才彻底确信逃离成功。可风雪交加中他们迷路了,只得在山洞里休息一夜,第二日阳光破晓,吕风林想将昔日雷霆卫传讯的昙花洒向天空,被赵元旭拦住,“不用了,把逍遥京忘记。”

“公子,属下这么多年也培养过几个得力下属,相信会有雷霆卫听见来救我们的。”吕风林不忍赵元旭坐在这里一点点耗光生机,他恳求道。

赵元旭在脑后随意扎了高马尾,只穿粗布衣服,白麻束腰,玄尊的贵气早已寻觅不见,但有几分游闯江河山野的侠气,他眼神狡黠,笃定道,“逐鹰派不会白白撤走,我猜这里一定有比饿死冻死更大的威胁。这点能耐他野利氏还是有的,否则他挑不起两方大战。”

一瞬间,吕风林觉这些话里的口气很像昭王,那是赵元旭从来不提的至亲,也是提携自己的英主,人死一去中原动荡,他心中生出无限的唏嘘和哀伤。

见吕风林脸上神情木木,赵元旭本想安慰,话还没有说出口,荒凉的山地四周现出人影,看装束和手中兵器就是若黎人无疑,而且数量不少足有百人。

人群里不止有青年壮汉,还有老人,他们把踏入的两人围住,“你们是什么人?敢闯进我们的领地?!”

赵元旭按下吕风林起手的招术,对着众人,“我们是从中原逃出来的。我弟弟被漠狄人打伤了,我们没有饭吃也没有药,沿山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他边说边眼神示意吕风林,后者听了以后连忙装晕,被赵元旭趁机偷袭一个手刀,真的晕了过去。

“你们是若黎人吗?我母亲也是,她去世的早,我还记得她说过每逢新年,山中点燃万盏灯火庆贺。”赵元旭把吕风林背在身后,准备赶路,“我只是路过,这就走,不打扰你们。”

他说的正是若黎族新年的习俗,在鬼苦城的每一间山洞里点燃灯火,祈求来年平安顺利,从山脚往上空望去,整座大山都被灯火环绕妆点,甚是壮观。

“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说不定是奸细。”

“带回去交给门主发落,看他也不像有能耐的。

“说的没错,先带走。如果真的是奸细再杀也不迟。”

他们说的门主,正是被周知命打发来若黎“关怀”民生的霍运星,他被野利蒙尘安插在若黎的心腹阮清泠偷袭,丢了首领位置,悄悄溜到中原与周知命汇合后,一番折腾又潜回这里。阮清泠随野利蒙尘亲征中原,若黎族没了首领,四分五裂各自为战,霍运星靠着之前广做好事还算有点名望,重新捡回当初身份——四门八术之一的东阙门主。

做了门主不为吃香穿暖,只做一件事,替人治病。历来被中原和漠狄都觊觎过矿藏的若黎,如今是缺医少药苦寒地方,霍运星天天和又黑又土的药材打交道,见众人围了个长得十分标致的年轻男子回来,眼睛如同被瑶池仙露洗涤过一样,长得好看机灵,又不挑吃住,这不是妥妥的劳力吗!何况赵元旭还愿意跟着自己学习医术,除了多一个使唤对象的满足,还萌生出后继有人老泪纵横的感慨。

至于被敲晕的吕风林,安置在百米远,东阙最会做饭的杜大娘家里。杜大娘的丈夫在高渝霓氏进攻若黎时战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将要成年的女儿相依为命,如果能有个女婿人生无憾,所以母女两人对吕风林照顾入微,把仅有的床铺都让了出来。

等第二天徬晚醒来时,赵元旭正坐在床前,手里拿着杜大娘做的白面馒头,虽然简单,却是小镇上最好的吃食,也是这么多日子来吃得唯一热乎的一顿,“我打算在这里落脚。”赵元旭几口吃完馒头,显然考虑好了。

“公子,这里……”吕风林环顾四面,简陋寒碜。

“哪有十全十美的,这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至少是眼下我想做的事。”

“是什么?”吕风林在赵元旭的有意改变下,逐渐甩开主仆身份的旧识,做一对浪迹天涯的朋友,交谈话语也轻松许多。

“我可以帮他们。”

“那我呢?”

“你也帮他们呀。”赵元旭递给吕风林馒头,这还是他刚刚进门时,杜小姑娘害羞得递到他手中的,小姑娘脸色通红憋了好久也没有说出心里所想 ,只是眼神一个劲得瞟向床铺。赵元旭冲着小姑娘点头,“我替你给他。”小姑娘也使劲点头然后急忙跑走了。

于是吕风林成了镇上农活好手,每日清晨时分扛起锄头攀爬山地,一次遇到同行的村汉脚下一滑差点坠入山崖,他使出雷霆卫实力十分之一及时出手救人性命,被若黎众人称做小恩人,还说他来了之后连暴雪天气都减少了,更是增加了不少好感。

白天赵元旭和吕风林各忙两端,到晚上才有见面时间,有时赵元旭点灯夜读,吕风林见窗前剪影也就折返不再打扰。直到几日前,他摸清地形走势,才决定离开此地去探一探中原动向,一路到达高渝旧地,听说漠狄旖兰境内众多门派被逐鹰派剿灭,掀起腥风血雨,震惊之余向北继续打探,待走到扶风地界,又听闻中原向漠狄宣战,确实有人马调动迹象,意识到时局巨变,他立刻回到若黎向赵元旭带去这些消息。这才有了霍运星在院子里偶然吕风林的一幕。

时间已是后半夜,三人谁也没有睡意,霍运星挠挠后脑,“你打算怎么办?”

赵元旭平躺,头枕手掌,“你曾是若黎首领,你又打算怎么办?”

“额,”霍运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变话题,“你不怕他们来杀你吗?”

“哈哈,”赵元旭看着头顶木椽,他本想回答,无端又想和霍运星嬉笑打岔,“你说的他们是哪些人?”

霍运星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气死不值得,“行了,不问了!睡觉!”白操心这个小崽子了。

不知道赵元旭是怎么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读出他的内心的,“你是想看我死掉,还是担心我呢?”

“公子。”吕风林夹在中间,忍不住喊出声。

霍运星即使没人看见,照翻白眼,“担心我一身绝顶医术后继无人。”他和金以恒,野利蒙尘的交集,赵元旭肯定不知,意识提到这两位是冒失,他只想睡觉了事。

纵使相遇不过几天,赵元旭相信了话里的关切,“他若想要杀我,早在逍遥京城下就动手了。”不光是回答,也是自言自语。终于提及了金以恒,一次巨大的历经改写命运,也足够改变他的心境,华盖宫披花殿,满目昙花瓣,长剑舞动身姿翩转,金以恒彼时的面容,不管过去多久,都清晰如在眼前。“至于漠狄旖兰野利氏,他………我不明白。你呢?前首领?”

“我也不明白。”吕风林回答。

“他问的是若黎前首领,不是雷霆卫前首领。”霍运星换过舒服姿势,头顶木片有缝隙,天空漏一线,浓厚云层不见星辰。实力傲人心志比天高的野利蒙尘,就像云后的皓月朗天,没有人能得见。


飞花逐月,幽昙飘香,华盖宫藏书无数,昭王平日最喜书卷在手,徜徉书海。金以恒独自枯坐在黑暗的书房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腰背酸麻,就算没有精力支撑,也想在这里留得久一些,“你选择赵元旭做玄尊,我替你把他……”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窗前再度远离,未过多久又折返回来,金以恒知道是金山儿在满宫里找自己,他拖着僵硬的脚步出了书房,果然金山儿眼尖发现了他,立刻飞奔过来,任凭他人神色慌张,金以恒反倒平静,“什么事?”

“漠狄旖兰出了大事!”

“呵!”金以恒疲惫一笑。

金山儿也顾不得措辞了,“野利蒙尘失踪多日,漠狄旖兰都传遍了!都说他已经死了!”

“噗!”金以恒吐出一口鲜血,脑海一切空白。

“尊上!”金山儿后悔自己的冒失,金以恒正在用从未有过的无情眼神盯着自己,整个人阴阴凄厉,嘴角血流不止,“你说谁死了?你再说一遍!”

“没有,没有,”金山儿声音比金以恒更抖,“传言,传言而已,一定是诡计,诱骗我们上当的!”


“尊上?尊上?”金山儿把站立不稳的金以恒背出华盖宫,对着木然呆滞的人连连叫唤。

逍遥京在漠狄旖兰控制下,他们掩藏踪迹,连府邸也没有回,藏身在城中一座最寻常的院落里。

嘴角的血流淌不停,衣襟没有一处不是殷红,金以恒对耳边的声音置若罔闻,最初的空白消散,脑海里不断回映同一个人。

“金盟主……”

“玄尊……”

明明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往事,可每一句话只有开头便断了,怎么都不能拼凑全。我只有回忆了,不要带走“他”。

我的命运,难道就是一次次经历不告而别吗?

金以恒思绪错乱,不知道自己在哭,眼泪一颗颗滚落,稀释了下巴的血渍,看得金山儿心急如焚也哭着说,“尊上,我们在妙京的人传来的消息可能不准,我派人再去漠狄帮您打听清楚啊?”

“啊?”金以恒双眼通红,终于理会身边的人,向金山儿投来乞求的目光,很是明显得感受到主人听见“漠狄”两个字时眼神有变,金山儿发誓般,“我这就去下令,让他们出发!”

“不,不,”金以恒绝望得摇摇头,突然吼道,“你们都骗我!”

金山儿猝不及防被他推出好远,“他骗我,他一定没有死,让我去自投罗网!之前就是这样,骗我去华盖宫。赵元旭骗我,昭王骗我,连你也骗我!”金以恒抱住头蜷曲身体,痛苦□□,“你们骗得我好苦啊。”

“尊上!”金山儿听明白了话里所指,每一件事都是他陪主人亲历,他早就确信,主人面上潇洒恣意行事果敢,心里却最是温柔,舍不得对赵元旭下杀手,舍不得下属受苦,还有最深刻的羁绊如献祭一般赠送于漠狄之主。可这份安身立命的温柔也快被被现实夺走了。金山儿心都碎了,悲哀得发现自己什么都帮不了他。

金以恒头疼得满地打滚,冷汗浸湿了衣衫和发丝,金山儿慌乱得手足无措,金以恒宛如濒死之人,抱住下属的手臂,颤抖微弱的声音说了好多遍,终于吐出了完整的话,“把我的剑给我……”

金山儿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取来心铭剑,金以恒把剑抱在胸口,丝毫不在意没有剑鞘的利剑会不会割伤身体,“出……去……”气息弱得不凑近嘴边根本听不见他的话,金山儿本想拒绝,“不想收尸就出去……”金以恒全身湿透,犹在咯血。

“我都听你的。”

金以恒眉毛动了动,如同平常在说“小山乖。”

金山儿哭着出了门,守在外间,如果主人有什么意外自己绝不独活,死了也要跟他去地府问他管吃管住。

剑刃上溅满了金以恒咳出的血,他像抱住珍宝一样把剑攥紧在手里,视觉发黑四肢冰冷,巨大的痛楚化做一股巨大蛮力拖拽他沉入深渊,这就是死亡吗。他聚起最后的意识,你是不是纯钧剑?是的话,认我做主人吧,我许你一道契约……


山势陡峭挡不住前行的决心,凤华尹立在山峰,即将越过锁兰山,中原的兵锋时隔多年又能推进到山麓以北。

空中传来异响,虽然离得远但逃不过凤华尹的耳力,未己一条青龙破云而出,一人从云端飞速而来,“凤教主!”

凤华尹看清闯入者,进军受阻的不悦全然抛到脑后,“什么事?”

金山儿得了漱玉教的符纸,半日急奔数千里来寻人,“尊上他……”

“他怎么了!”凤华尹打断对方,随手一划,隔音屏障既成,随后一个挥袖,两人已经落在百米外的山坡上,避开率领的人马。

“很是不好……”金山儿眼睛通红,脸色憔悴,向来束得整齐的头发也是蓬乱的,“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原本驻守在逍遥京的凤华尹迎接金以恒成功返回中原,秉承攻打漠狄旖兰的命令,立刻率中原人马飞奔到此,直捣山背意在偷袭,金山儿再晚一些到达就将与他失之交臂。战机关键时分,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金山儿绝不会来打扰。洞察了这一缘由,凤华尹考虑须臾,“他现在在哪里?”

“逍遥京的府邸。”

“这里你善后再退回扶风。我去见他。”凤华尹抽走金山儿手里的“青龙游川”乘符纸直飞南方,话音未落,身影已远在白云飘渺间。


寒冰一样冷得僵硬的手被赋予生的温度,白色光芒闪现在两人之间,原本躺在床上的金以恒睁眼见到床头的凤华尹,动了动手腕抽回手掌,解释说,“我还死不了。”

凤华尹试到灵力运转,放下吊悬一路的心。

“你怎么回来了?”金以恒困顿揉揉眼睛,脸色与凤教主的衣服同色,“哦,一定是小山去找你了。他就是大惊小怪。”

“我听你命令去偷袭探一探漠狄虚实,在锁兰山还没有出发,正好遇见他。”见金以恒别开视线不说话,凤华尹坐在床边,“能让他急成那样不是大惊小怪。在边境也确实听闻了诸多传言,漠狄之主久不现身,有些门派公开反叛逐鹰派,他们如今内乱不停。若是你想,我今夜按原有路线翻过山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金以恒咳了两声,沉默许久。凤华尹说了声“稍待”便离开室内,片刻时间带回了一壶牛乳,几块酥饼。

牛乳另加了蜂蜜,是香甜的味道,金以恒接过慢慢喝完才开口,“外间都说我得位不正,也说我投敌求荣,十足小人,这些我都不在乎了。”

凤华尹把酥饼摆成两半,两人一起分着吃,金以恒嚼了几口,”我原先想把漠狄的人赶出中原,修生养息几年还百姓们安乐的日子。”

“嗯。”

“漠狄大乱,是我们的机会,可乘机杀到妙京推倒野利氏的统治,真的能做到吗?会不会搅到他们的内乱里,白白损失人马,反而让我们的政权不稳?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凤华尹再分了一块酥饼,金以恒没有胃口,拿在手里后又放下了。

“尊上,你相信传言?”

“什么?”金以恒恍惚无助得反问。

“漠狄之主已死。”

“我……”很久以来金以恒的心一直是乱的,他把自己藏到被褥里,掩盖发抖的泣音,终于痛苦得说出心声,“我不知道。”

凤华尹隔着被子,突然想到童年的金以恒,为了逃避早起读书,撺掇自己一起躲在被子里,笑嘻嘻得说这样就算被找到也可以装病。

可那一天真的没有人留意他们,阖宫里因为霓夫人的失踪全乱了,玄尊又在外出征,小世子饿哭了才被宫人找到。

“那先放一放漠狄的事,我跟你说说南疆。”凤华尹的声音隔着被子,有些发闷,但不妨碍听清,“焚花义军已经被尔朱庄主消灭了大半,还抓住了贼首,贼首信口雌黄,说尊上曾经和他联络过一起攻打逍遥京,事成之后平分。”

“咳咳,”金以恒这才意识到昔日的“广结人脉”如今都疏忽掉“斩草除根”,他掀开被子,按揉额头,“那贼首呢?”

“被尔朱庄主杀了。”凤华尹继续说,“死前他还招供漠狄派人来杀他。”

金以恒苦笑,“所以先前焚花义军滋扰我中原,是漠狄暗中作梗?”

“是,但不全是。”

金以恒疑惑,暂时抛开心结。

“焚花义军潜藏山野多年,实力不算小,为何近年散架了一样,突然不堪一击,而且他们溃散后,正是中原和漠狄对战起始,这点尔朱庄主也一直派人在那里打探。如今也有了端倪,慢慢说给你听,”这时,凤华尹命人做好的几道菜肴已经端来,金以恒望着热气腾腾的寻常饭菜,手里被塞进一双筷子,打量后才说,“怎么这么素?”

“平江菜,清淡。”

“呀?”金以恒精神一济,莫不是和尔朱庄主一起待久了,凤教主的口味随了那位?

凤华尹早就看明白那不怀好意的眼神,耐心解释,“利于你养伤而已。”

“我没受伤。”

“那就当养生。”凤华尹无奈道。

碗筷轻碰的声音停止,“命是续不了的。”

陪吃的凤教主也放下筷子,仔仔细细端详金以恒气色,富丽奢侈的室内景致,本是金盟主最适合的陪衬,如今只越发显得人单薄憔悴,味同嚼蜡得咽下食物,索性挑明问道,“是良辰治不好吗?”

“啊,你知道良辰了?”金以恒长发束得随意,浅色的双唇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是尔朱庄主告诉你的。”

凤华尹难得微笑,“都这种时候了,再不知道也不必再做你的臣属了。”

“那等我死了,你会怎么做?”

笑容瞬间就变为错愕,慢慢再变成叹息,无畏的凤教主头一回被金以恒看到想要躲闪,他掩饰好自己的无奈,“我没有想过你会死。”

“那就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金以恒触摸白玉无瑕的脸,“天下,门派,征战,夺权,不想管的通通扔了!”

“如果没有我,阿尹会不会是个教书先生?身在村舍里,每天都能看见绿油油的山,听见泉水的流动,教孩子们写字。”金以恒单手托住下巴,仿佛在遐想。

凤华尹摇头,“有实力才有能力保护你,保护中原,我凤氏后人承此担当不能逃避,不能虚度。命是不能续,但理想和信念可以延续,你想还百姓安乐,抚平他们战乱创伤,我助你一起实现,即便我这一生也不能做到,那就传给后人,世代坚持,总有达成的时候。”

金以恒怔然。

一席话铿锵掷地,回响不停。

他仿佛听见,当初金爰君起兵对抗□□时,向南对浩瀚长空喊出的誓言,为求太平安乐而已。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父亲,师父的相隔被打破,他们的理想,燃烬一生的希冀像星辰像繁花,具象化展现绽放在手中,延伸到血脉。

勘天术力与循天御力是世间最强的力量。

阿恒,你就是勘天术力的继承者。


“尊上?”

“嗯?”

“尔朱庄主让我转告你,‘平江随时可以回来’。”这些饭菜也是尔朱颀嘱咐过凤华尹记得做给金以恒,不然风餐露宿连自己都不懂照顾的凤教主怎么会关心庖厨之事。

世间多俊秀,为朝夙愿生。

尔朱颀随口念过的诗词,很是贴合此刻心境,两人共处的这一方室内,如渺小尘埃寄于天地。星火可燎原,微光聚成辉,金以恒衔住仅有的一抹希望,既然还没有咽气,那就在人生道路上多走几步吧。

可是,漠狄之主他……

“尊上!”外间传来的声音打断金以恒的思绪,凤华尹推开门,雪花肆虐,大地一片白茫,金山儿冒雪飞回带来极不好的消息,“漠狄派大军越过锁兰山,由徐丛带领,此刻正在和我们的人马在燕齐防线僵持,战事十分不利。”

“什么?!”额角突如其来的抽痛迫使金以恒躬身弯腰,差点跌坐在地上,被凤华尹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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