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37 章

尔朱颀将凤华尹安置在十里徘徊休养,助其运转全身灵力没有性命之忧后便离开。都城变故几日内将会传遍中原,届时不知又会出现何种动荡,他一人对着逍遥京行人稀落的街道思索,平江乘龙和扶风漱玉的残余是中原仅存的力量了,如今政权臣服于漠狄旖兰,那北部疆域与南部的兵力部署……他不禁想起,幼年的金以恒被抱回平江,得师父悉心照顾宠溺无比,修炼灵力历经巨大艰辛,纵使事务繁杂,师父也必会每日尽心指点,助他成长。尔朱菱从不说金以恒的来历,但尔朱颀隐隐明白他的出身一定不一般,原来他觊觎的居然是玄尊权力,那他……尔朱颀本想再回望一眼华盖宫,就见金以恒现身空中踏风而来,在十里徘徊的正门前落地收起了符纸,冲他一笑,“尔朱庄主,留步,我有事要对你说。”

十里徘徊本是逍遥京最喧嚣热闹的场景,因为两方开战又有昨夜的权力动荡,没有对外迎客,两个风姿各异的人站在门前,引得路人注目移不开视线。金以恒虽然微笑,但在尔朱颀眼中总有故作的硬撑坚强,他听了这句也只是颔首。

两人进入,金以恒也不多走,在回廊随意推开一间雅室的雕花木门,进得其中在桌案前坐了,尔朱颀随同,相对而坐,金以恒朝门外摆摆手,门口的缘忆得了示意,行了一礼后退走并清空了周围所有人。

“猜你会回到平江肩负守卫重任,可我还是有几句嘱托说给你听,师兄。”金以恒气血不佳,肤色在光线下近乎透明,他长发半披,头带银色嵌金发冠,全身皆是白锻白纱,离得近了才能看清衣服织就的暗纹,这声称呼令尔朱颀双眉一沉。

金以恒不等他开口自顾自继续说道,“将来有一日,逍遥京或者我有异变,还请师兄挑起匡扶我中原的重任。”金以恒语气平和,不似在说一件如雷贯耳的大事,他掏出衣襟中的一枚小印章,递给尔朱颀,“这是玄尊的……”这些话听得十分费解不详,尔朱颀冷峻的脸上平添愤郁,金以恒话到一半,门就被人踢开了,“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室内谈话,一夜未睡的尔朱颀只得扶额。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哈哈哈哈!”来人一阵开怀大笑,毫不生分得闯了进来,坐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

“是周先生啊。”金以恒只得将印章收回,对着来人打了照面。

刚与尔朱颀凤华尹破了天罗地阵的周知命,精神恢复矍铄,笑眯眯看着金以恒,“一夜光景,漠狄就退军了,是不是阿恒立了大功啊?”

“不是啊。”金以恒摇摇头,“是昭王,可他已经不在了。”

“这……”周知命本想捞个桌上的果子,听见这话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得看着金以恒,后知后觉才发现他的装束有变,周知命又看了看尔朱颀,投来疑惑的眼神,被尔朱颀瞪了回去,“周先生不是通晓天下事吗,自己算吧!”

“你!”周知命想用手里的果子砸故友大侄子的脑门,不尊老成何体统!可眼前两个后辈乍看神色如常,再一看就不难发现他们隐而不发的戾气,他长长叹了口气,“昭王啊,谁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啊?”他左顾右盼问道。

金以恒和尔朱颀都没有回应。

“尊上,”门外禀告声响起,“有急事报与您知晓。”是金山儿的声音,他从华盖宫赶来。

周知命眼睛瞪得老大,冲着金以恒使劲眨眼,欲言又止。

金以恒没有心思故作姿态高深,瞥了一眼周知命,不知如何开口,便起身离开,匆匆如风一样。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周知命被振得肩膀一抖,轻轻得问尔朱颀,“他,他成了玄尊?”

尔朱颀不语。

周知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他把赵元旭给杀了啊?”

尔朱颀拐了老头一眼,仍旧不语。

“你生什么气啊?”周知命端出开朝重臣的身份,拍拍桌面,“你咽不下他夺权这口气,就把他给抓了!”

尔朱颀压抑了多时,此刻拍案而起,“闭嘴!”桌子化为粉末,掀起烟雾缭绕。

周知命撇了撇嘴角,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脾气都这么暴躁,如果倒退一百年,生在那个乱世,吃不饱穿不暖的,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浪费。

盯住纷纷扬扬的灰尘,尔朱颀稍有冷静,历来理智不囿于情绪羁绊,他不畏惧与强敌开战,也有心系苍生的情怀,昭王骤逝,玄尊易主,守卫的疆土笼罩在迷雾之中,战火熊熊蔓延又戛然而止,此战不曾为保卫家国出力,却目睹了诸多悲戚,无数不知姓名无从记载的普通人死于战火兵刃下。原来自己圈固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中,尔朱颀豁然明朗了自己内心,但金以恒那句“将来有一日”,又令他不安,他要去华盖中安政殿讨个明白。

“哎,他也算是你的师弟,”周知命感叹,推门早已看不见金以恒的影子,“我答应过尔朱老弟帮他解‘良辰’,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找解药。”他一眼就看出金以恒灵力不济,不由得感慨。如今的中原表面如死水,随时都会爆发动荡,不安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周知命心中不好受,他再度叹了口气,拉过一张小茶几搁手,“我昨晚不在,跟老头子说说逍遥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昨晚也不在。”尔朱颀正想去追金以恒。

“哟,你不在,你就没法知道了?你还算乘龙庄庄主呢?”周知命出手无形,封住了四周,令尔朱颀一时离开不能,“快跟我说说,说完了,我再告诉你昨晚扶风那处的事。”


金以恒刚踏出十里徘徊的正门,脚下一软身体脱力摇摇欲坠,幸得被身后的金山儿眼明手快扶住,“尊上!”

摇头甩掉眩晕感,金以恒抓紧了金山儿的手臂费力站稳,声音沉沉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漠狄之主。”金山儿顾忌主人的心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合适。

街道上一切如旧,人样人往,仿佛无事发生,不波及城中人生死流血的政权更迭,于万千人来说不过是一桩谈资,没有人会知道之于经历者的意义。

吃饱穿暖维持生计,谁做玄尊有何区别,中原和漠狄谁来统治有何区别。

“说吧。”金以恒金珀色的眼睛望着清澈蓝天,其间飞过几只隼鸟。

两人走在寻常巷陌,金山儿担忧得看着并不急于回宫的人的侧脸,“他亲自下令,限您今日日落前去城外大营。”

“嗯。”金以恒只平静得说了一个字。

“尊上,我想陪您一起去。”金山儿鼓起勇气,扯动金以恒的袖子,他直觉漠狄之主这番命令一定对主人不安好心,主人受了很重的伤,正需要好好休养。

“你走了,谁来帮我看家?”金以恒两根手指捏捏金山儿的脸颊,他仍旧易容,真面目不给外人看到。

家?金山儿疑惑,哪里的家?是燕齐吗?还是新得来的逍遥京?

“把这个给尔朱庄主。”金以恒将暗藏袖子里的纯金印章递给金山儿,“他知道这是什么,现在去吧,趁他还没有离开十里徘徊。无论他干什么,都不要和他动手。”

万一尔朱颀对主人不利,平江乘龙实力强大,面对的绝对是一场硬仗,而且漠狄大军列阵都城,中原内讧祸起萧墙,金山儿非常不忍心金以恒独自面对这些重重难题,“他会不会?”

“你还考虑他?”金以恒逗趣道,握紧了他的手算做安慰,“记得我说的,见到他绕着走。”

“为什么啊?”

“因为你打不过他,小命要紧。”金以恒已踏出一步,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正对着金山儿嘱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去找凤教主,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回来考问你听不听话。”

金山儿眼圈泛红,可有些话他还是想说,“你真的要去见漠狄之主啊?他又凶又狠。”每次见着野利蒙尘,金山儿总被他的气势压抑得透不过气。

金以恒眼神立刻变了,“住口!不准议论他,知道吗!”漠狄旖兰的耳目无处不在,如果能任由他人随便置喙,野利氏岂能统治漠狄如此时久,“怎么做了首领反而笨了?更不能带着你了,回宫去吧!”

金山儿不知怎的,心底翻涌强烈的不舍,两滴眼泪不争气得夺眶而出。可金以恒并没有多余的时间与他话别,转身朝城外走去,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他再次回头,是金山儿擦掉眼泪,跟了上来,破涕为笑,“让我送你到城门口吧。”

黑衣金甲穿在身,守城的雷霆卫谁不认识新任的首领,一一单膝跪地迎接,金以恒由金山儿领头在前,穿过巨石筑就的厚重城墙,一步一行到达城外。

“尊上,属下告退!”金山儿行了一个大礼,果断回城执行命令。


还未到日落,金以恒瞟一眼西面天幕。

旬日前漠狄大军连绵的营寨如今所剩无几,只留几座大帐为精锐驻守逍遥京所用,其余的人马不知踪迹。

中央最大的一座,有人似不经意挑帘而出,见了金以恒,继续迈步,朝他走来。

旷野大风,吹动单侧一条金色绶带,黑发飞舞拂乱脸庞,原本浅淡的笑意变深,如重逢的故友向自己展开怀抱,金以恒怔怔看着野利蒙尘,风从身后强劲吹来,衣袂长发都向前方缭乱飘飘,一股大力推搡自己投向眼前人。

这是梦吗?

“玄尊。”野利蒙尘的声音蕴含独有的清朗和蛊惑。

金以恒惶惶打量四周,赫然发现逍遥京就在身后。

这不是梦。

得到了这个头衔,下一步该怎么做?继续“利用”野利氏,一统中原?好好坐于王座上,与漠狄分庭抗礼?

野利蒙尘不容反驳得把人拉进怀中,金以恒发觉一切都是妄想,自己的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全凭一人一念。


军帐里厚毡铺地,几鼎炉火烧得旺盛。

野利蒙尘亲自倒酒,金色酒杯置于矮桌被推倒金以恒面前,“玄尊得偿所愿,本君替你满杯。”他席地而坐,坐姿随意豪爽,眼神在火焰的跳动下忽明忽暗。

金以恒举杯,一饮而尽。

“你我喝过很多次酒,次次都不同。”野利蒙尘看他喝完,不紧不慢得说道,“下一次,要在本君的妙京请你喝酒。”

“哦?”金以恒直接抹去嘴角一滴酒渍,悠然含笑,“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野利蒙尘远征已过月余,此刻异常有耐心,“若你想,那便是明日?或者后日?”

“都不想。”金以恒直截了当,自斟自饮。

眉心一沉,“由不得你。”野利蒙尘一瞬间内掀翻桌面,五指已摸到了对方的脖颈,肌肤触手冰冷,金以恒的经脉滞塞至此了么?白天刚为他疗过伤,全然无用么。

金以恒冲着咫尺之人问道,“你带我回妙京做什么?”

野利蒙尘闭上眼睛,舔吻淡色的嘴唇。舌尖撬开唇齿,攻伐进入,勾住另一人柔软无助的舌头。

掠夺占有旎旖纵情。

温热的气息萦绕四周,犹如水底溺死之人渴求呼吸,金以恒贪恋得窝在宽阔的胸膛里,不管心意的真假,温暖是真切的。

“中原如今归附本君,你不随本君回妙京,留在逍遥京有什么好?”野利蒙尘的嘴唇汲染了好看的红润,嘴角沾着一滴口津,目光朝下审视那副脸庞。

“中原啊四境不稳,焚花义军,高渝旧地,哪一处都不消停。我留在这里替你‘看’好,岂不妙哉?”盛放过后的明霞花唯有凋零,金以恒展颜欢笑,衣领微皱,正好露出一小段锁骨,引得野利蒙尘手指探入衣下。

“本王想要的是中原安稳么?”玩味的语气反问,把天下走向掌控在手,做为漠狄之主,要强大的中原何用?“你说错了话,本王要罚你。”野利蒙尘的手贴在金以恒胸口,没有发觉自称错了。热流输入体内,缓和了麻木乏力的身体,金以恒强撑眼帘,视线始终不离头顶上方的脸,你早就看出了我是将死之人了吧?

野利蒙尘不动不言,金以恒看了很久,终究敌不过困顿,双眼半睁半闭,轻声回答,“怎么罚?来此地前我粗略算了算,中原能战兵力还有十万,二十万?”

野利蒙尘手中蓄力,惹得金以恒胸口吃下一记钝痛,呜咽一声,犀利的眼神从头顶投来,“不准威胁本王。否则会做出让你很疼的事。”

“珹王殿下不要这么狠心嘛,”金以恒手指拂过野利蒙尘的嘴唇,和当年一人称王一人封盟主的过往时光一样亲昵,他笑靥灿烂,“你舍得罚我,我还舍不得让你疼呢,求你一夜能否圆梦?”

“那要看你展现诚意,”野利蒙尘下一句话还没有出口,金以恒脸色大变,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整个人都软倒在野利蒙尘怀里。

喉咙深处涌出的血怎么都压抑不住,大口大口得吐了出来,鲜血太多,连鼻腔和耳朵都渗出了血滴。“啊!”金以恒痛苦得大叫一声,双手捂住太阳穴从野利蒙尘怀里挣脱,蜷缩在地疼得发抖。

任凭平日处变不惊,野利蒙尘此时心中大动,他想扶起人继续灌输灵力,但金以恒痛苦加剧,身体扭动不停,爆发出的蛮力居然撞开了接近而来的人。

“主上,按您的吩咐,我漠狄旖兰技术最精湛的十名医者已经奉命到达妙京,就等您回去……”石莫潇进帐禀告,他十分不解,主上灵力高强身体康健,要召集那么多医者做何用?难道是为了治疗征战军士,那早有逐鹰派的医者对症疗伤,他按下疑惑甫一进入,就吃了个大惊!那,那个姿势,怎么看都是主上抱住衣衫凌乱的新玄尊正在拥吻。

他捂住眼睛,心里说了无数遍罪该万死,步履后退悄无声息想溜出大帐,野利发现来人,随即抬头呵道,“跑什么!?”

“是!”石莫潇立刻行礼,头低得不能再低。视线前方光芒大盛,比炉火还明亮,维持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光芒消隐,“都安排好了?”野利蒙尘冷峻的声音传来。

“是!随时可出发返回妙京。”石莫潇察觉主上就站在面前,这才抬头,野利蒙尘脸颊下颚沾了几滴血,他不好提醒,收回视线的同时也看清了新玄尊意识全无软弱无力得倒伏在睡榻,嘴唇四周连同下巴血迹斑斑,衣襟凌乱,一身白衣溅满血迹,气息微弱着实有性命之忧。刚刚主上是把灵力渡给他续命?光芒那般刺目,也只有主上的力量能承受,换了寻常修炼人士,十条性命都不够。

若是先前,主上多半会率先返还都城,统筹天下局势,如今留在逍遥京有何意义?石莫潇觉得他近日行事与先前作风大为不同,下一刻心中大叫该死,怎么能多心主上所做。

“安排车架,本君带他回妙京,即刻启程。”野利蒙尘脸色不佳,其人宛如披上冰霜,探不清他内心所想。


金山儿重回十里徘徊来寻尔朱颀,刚进入正门,一阵劲风扑面袭来,他连忙跃上半空躲避。

“凤教主!你好好看清如今形势!”

“我问你,玄尊去哪里了!”

碧波烟云庄和漱玉教的两位门派之主武斗僵持,凤华尹被尔朱颀分别钳住了左右手腕,本就受伤体力不支,此刻连招术也使不出。两人都想将各自制服,而尔朱颀明显渐占优势。

金山儿连忙阻止他们二人,“凤教主,在下知道玄尊去了哪里。”

凤华尹听闻后,果真朝他投来眼神。

金山儿跳回地面,“尊上他去了漠狄的大营。”

不止凤华尹,连尔朱颀也不掩担忧。

“尔朱庄主,”金山儿双手捧住金印,“这是尊上让我转交你的。”

尔朱颀记得先前金以恒确实想交与自己一样物什,只不过被周知命的突然出现打扰中断,老头只说了几句话有关昨夜的天罗地网阵,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偏偏这时凤华尹醒来,直冲华盖宫中寻找金以恒未果,回十里徘徊质问尔朱颀,才有两人大打出手。

尔朱颀此时见凤华尹攻势收起,把金印接了过来,“这是玄尊的印玺?!”

凤华尹大为震惊,金山儿更是低声惊呼。

原来,金以恒嘱托尔朱颀代行玄尊之权,而独自去面对野利蒙尘的锋芒。

若黎与中原,名义上都归顺漠狄旖兰,野利蒙尘已成天下共主。阮清泠奉其命令,重编若黎残余人马和漠狄精锐镇守逍遥京城外,日夜监视。

顺者苟安,违逆者必死,这是野利蒙尘的告诫,逐鹰派虽然撤回妙京,但漠狄旖兰的力量仍是一把利剑,悬挂中原民众头顶,随时都会劈下。

尔朱颀和凤华尹互相对视一眼,随后移开目光,再无多言。


轻柔的歌声响起,十里徘徊的美人在顶楼吟唱,动荡的都城仅有这一点音符慰籍亡灵。

金山儿跟随凤华尹,“凤教主,尊上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来找你。”

凤华尹凭窗而立。

尔朱颀推开房门。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切都好乱,我想去找尊上。”金山儿迷茫难过。

“你守好华盖宫。”凤华尹转身面对金山儿。

“那凤教主呢?”

“逐鹰派撤回锁兰山,想必漠狄之主也返回妙京,眼下扶风和燕齐已没有要地可守。”金山儿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尔朱颀走进屋内,“我守逍遥京对阮清泠对峙,凤教主请去平江,碧波烟云庄所有人马归你统辖,还有,当心南疆那帮贼寇。”

“不,我守逍遥京,你把南疆扫平,我中原才无后患。”

尔朱颀瞬息之间已经明白了凤华尹的用意,利落点头。

金以恒只身赶赴野利蒙尘帐下,行踪不明。身为中原臣属,唯有尽力铺排,保全实力,期待他早日归来。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中原,才能对漠狄以静制动,蛰伏以待。


山迢路远,车架行到锁兰山脚下,便无路可进。辇轿里传出不断的咳嗽声,继而还有压抑的□□,只是逐鹰派众人离得远,这些响动不被听见。

野利蒙尘大汗淋漓,额边发丝湿透,他把一人抱紧,贴在胸口。金以恒全身的血脉逆行错乱,本就经年不愈的身体,靠着先前的施救,尚且性命无忧,而近日里频繁大动战力,强行催发灵力,这具身体已是皲裂的瑰玉,只要再受一点轻力,随时都会破碎支离。

费了诸多时辰,用“呵风乘行”这等柔和运转的招术,一点点将灵力灌入金以恒的几大经脉命门,抚平逆行的血脉,其间不能有一丝懈怠放松,否则如细水涓流般的力量就会断裂,继而撑爆血脉命陨当场。

金以恒被施上定身术和安睡诀,意识不明,躺在车架内的厚毡上,他的手始终被野利蒙尘握紧。暗红色的细小光芒在两人指尖缓缓流动,白日过去,野利蒙尘终于停止了自损折磨的输力。

施予者的力量变弱,安睡诀的效力退却不剩。“啊!”金以恒觉得身体在烈火和冰洋里交替沉浮多次,他头疼欲裂,无奈被钳制,与人相拥不能动弹,泪眼朦胧呓语不停,“蒙尘哥哥,我要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

“不会!”野利蒙尘斩钉截铁,说得如发号施令。

“你骗我。”你我之间是不是都说谎言,金以恒视线转明,看着眼前俊美的脸,费力得说,“那你记得我什么?”

野利蒙尘被问得语塞无言,明明回答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记得的可比你多多了,蒙尘哥哥原本不叫蒙尘,叫擎宵,他是添虹派的掌门,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成了逐鹰派的掌门,随后我们就遇见了……”金以恒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弱一分,肆意挥霍野利蒙尘给予的灵力。

“唔!”嘴被封住,阻止言说,野利蒙尘用全身的力量把金以恒压住,一口啃了上去,掠夺柔软的双唇。

夜晚无光,偶有清风透过半开的车架窗棂缝隙吹拂进来,窗前轻纱被掀动一角后又静止不动,隐隐绰绰内里无人窥见。

两人之间不止有透明的情丝,还有鲜红的稠丝交织在一起,一滴滴落在金以恒白色的衣襟上,染出红晕,明霞花,火焰兰,还有他们嘴角的血滴都是红色的。野利蒙尘唇边噙着金以恒的血而不自知,他用指腹抹掉身下人嘴边溢出的血,动作轻柔,历来只瞩目天下的漠狄之主竟也会在乎一滴微小的血液。可抹去了一滴,还有一滴,源源不断渗出,把寡淡的唇色染得比胭脂还艳丽。

野利蒙尘头一回尝到了心急焦灼的滋味。不同与落玉山庄家破人忙时的绝望恨意,他惊讶得发现自己正被生离死别牵动心情,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抱住单薄的身躯不松,反而像是从汲取金以恒处攫取生气。

浩荡的队伍停驻山前,围绕车架,没有命令,不能妄动,石莫潇看看天色估算时辰,犹豫着要不要让人马旧地休整。

野利蒙尘终于现身,跃下车辇,“中原四处安排得怎么样了?”

石莫潇连忙呈报,“扶风,燕齐,逍遥京,都按照主上的命令,由阮清泠分布好了人马把手,徐丛已经传令全境,不日就会有我漠狄门派迁徙去中原。”

“还少了两处。”野利蒙尘精神不嘉,无人敢抬头看他也就不会发现。

“敢问主上,是哪两处?”

“平江。”金以恒能布排到的地方,野利蒙尘也不会漏算,“以及南疆。”

石莫潇这才发现疏忽,“属下为先锋,替您把平江夺过来。占据平江,南疆不足为忧。”

野利蒙尘回望南方,黑夜中平原无垠,死寂一片,“南疆一群草寇而已,派暗军把先前联系你等的人杀了,一个不留。”

南疆匪寇为乱中原多年,少不了漠狄旖兰的推波助澜,这次又利用他们作乱呼应逐鹰派大军越过锁兰山攻打逍遥京,本是乌合之众再没有利用价值,野利蒙尘从未正视过这些贼寇,很久未用,效忠漠狄之主的另一件锋利暗器——暗军也要适时出鞘磨砺了。

“是!”石莫潇除了逐鹰派股肱外,还有一重身份便是当代暗军首领,他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平江呢?”

野利蒙尘眼神如锋,“出征一趟,怎么长进全无!”

听见呵斥,石莫潇羞愧难当,跟随多年,还从未领教过主上人前盛怒的样子,他埋头自省。

野利蒙尘站在原先两大政权的边境分界线上,调顺理息,心中暴戾稍有平复,“中原旧地上有两个玄尊,本君要看看尔朱颀选哪个。”

赵元旭的命是金以恒从自己手中抢夺走的,这太过耐人寻味,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另一个声音,“尔朱庄主他谁都不会帮的。”金以恒挑开车架窗棂旁的轻纱,对着野利蒙尘微笑。他发冠发带都卸了,只穿一件白色的单衣,随后身形一动没了踪影,待再发现时,金以恒已经跳下车辇,来到野利蒙尘面前。

“逍遥京居四境中心,一马平川本就无险可守,平江依照陪都规模修建,尔朱庄主号称中原最强的高手,”金以恒脚步虚浮,一个趔趄之后还是站稳了,他踮起脚朝野利蒙尘耳边,“漠狄之主,可不要大意啊。”

野利蒙尘转头,正巧笼罩残月的乌云吹散,视线里金以恒的脸霎时一亮,连带额头上一抹殊红也异常显眼,“你是说,他会自立为一方之主?你在威胁本君多了一个敌人?”

两人离得很近,说是气息交换都不为过,石莫潇头垂得更低。

“怎么会呢?”金以恒以无辜的神情摇头,“我只是在说我中原门派之主的实情。”

野利蒙尘神色不动。

“让我想想,漠狄之主留住平江不取是为了什么呢?扶风燕齐高渝若黎,都在你手中,平江就是一方孤岛,你想要中原所有的残存力量都聚集到那处,再一网打尽?还是想利用南疆蚕食平江坐收渔利之利?”金以恒退后几步,背靠大石头维持身形。

“都不是,”野利蒙尘没有虚以委蛇,直白道,“连平江都没有了,你还是玄尊吗?逍遥京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君留着不破而已。”

石莫潇只想遁地逃走,不想再听。

金以恒被这句反问打了个措手不及,趁此空隙,野利蒙尘移步到他眼前,捏住纤细的手腕,“啊!”金以恒不吃痛□□一声,野利蒙尘又借势抽走他藏在手指间的两张符纸,“玄尊大意了,”符纸把玩在手,“不论你想玩什么把戏,记得不要被一两句笑语扰乱了心志。”

金以恒哑然失笑。

下一刻,伴随野利蒙尘碾碎符纸,一团烈焰立时蒸腾出现,石莫潇只觉得满目橙红热浪袭人,这新扶上的玄尊竟然偷袭!“主上!”他大声叫道,起身保护野利蒙尘,但视线朦胧不知从何入手,他的声音随即被淹没在另一个巨响里,有什么巨物撞开了此地的山头还有逐鹰派随行的人马。

飞沙走石间,野利蒙尘挥手将巨焰熄灭,一招“顽石可转”移平近处山峰,大小不等的石头纷纷从山顶滚落,锗红色的身影倏尔不见,未己又从云端回到落到远处山峰,石莫潇根本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一切。

野利蒙尘钳住金以恒的腰,把他摁倒在地,四周都是山地荒草,夜风中窸窸窣窣声不断。

“你想逃?”

金以恒偏头不理。

野利蒙尘掰过他的脸,令他正视自己,这才问道,“你故意漏出破绽,让本君发现你手里的符纸,再利用本君的力量召唤出符纸中的箭矢做掩护,乘青龙逃离?”

金以恒直白承认,“是。”

“哼,”野利蒙尘冷峻一笑,“真不愧是篡权夺位的金盟主,一刻也不能对你松了警惕。”

“你放我走吧?我回到中原一定帮你好好‘看住’那些不服你的坏人,好不好?”金以恒摸上了野利蒙尘控住自己咽喉的手,讨饶似的央求。

“哼!”野利蒙尘笑得更狠戾,“那我说不呢?”

山下逐鹰派众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异动,并无慌乱,石莫潇一声呵令维持住阵形,抬头望见野利蒙尘带着一人从山峰高处跃下,对自己下令,“大军即刻越过锁兰山回妙京。”

野利蒙尘飞得太快,直入车辇,石莫潇只看见了他与金以恒两人嘴边都沾有血渍,主上受伤了?“沿途不得停留!”野利蒙尘的声音再度传来。

“是!”石莫潇收住臆想,指挥大军回程。

金以恒被大力推入马车,因为惯性,滚落在地背后撞上厢壁,“唔!”他痛呼一声,还没有坐起,又被人压制,野利蒙尘跨在他腰间,右手手指抵在他的咽喉,控制意识化人成傀儡的“离魂索命”已起,指尖闪耀暗红色的光芒,野利蒙尘眼神一滞,立刻将本能使出的招术掐灭。

金以恒逃脱不能,浑身是伤的身体任由摆布,他对头顶上方的人,执着再问,“你真的不放我走啊?”晦暗中,眼眸里的乞求也黯淡无神。

历来,金盟主多是嬉笑说着抵死不分的情话,惯会擅长欲拒还迎。

野利蒙尘低首,不予回答。

“嗯……”金以恒呜咽,气息趋于平稳,被迫陷入昏睡,安静得靠在野利蒙尘怀中。

风声呼啸,吹动轻纱,灌入冰冷,金以恒不耐寒凉,即使睡梦中依旧会朝温热的怀抱瑟缩。


起风了,乌云吹散,掩盖其后的星河展现出全貌,铺满整个天幕,璀璨华美。

星辰之下,野利蒙尘抱住金以恒,星晖光芒落在二人身上,仿佛穿行过恒久的光年终于偎依拥抱。

随行的人马已经远离,旷野间只有彼此,锁兰山拦不住漠狄之主的脚步,他把人横抱护好,踏风逐云而行。

待金以恒醒来,已经是天空大亮,深色的帐巾被阳光烤得暖意融融。睡着睡着又换了个帐篷?他睁眼后不知地点,自嘲腹诽。

正好有人靠近,他翻身一看,才认出是石莫潇,“嗯?”两人原先交过手,又一同在野利蒙尘的金帐中,金以恒认得他,“你?”

“给你送点吃的。”石莫潇放下手中食盒,将几个碗铺开在矮桌上。

“你主上呢?”金以恒问道。

“主上的行事岂是我们配知道的?”石莫潇其实生了一副文质彬彬的相貌,称得起儒雅将领的名号。他早就看出,金以恒灵力全失,逍遥京一战重伤不愈,若不是主上不计后果的施救,这位新玄尊也许早就死了。

战力过人名动天下的金盟主沦为阶下囚,他对金以恒反而有些高手相惜的心境,不由得多看一眼睡在主上床上的人。

“嗯?”金以恒察觉到目光,费力坐起,“他的事,最信任的下属都不知道?你跟了他多久了?”

石莫潇收回目光,新玄尊的气色太差了,说不定哪天旧伤复发就咽气了,“我从小就跟着主上了。”

金以恒恍然,“你也是添虹派的人?看你黑铁暗器用得那么娴熟,我以为你出身逐鹰派。”

石莫潇对当初金以恒避开暗器游龙潇洒的身手很有印象,但听他提到许久不为人知的旧时门派又十分诧异,他不禁好奇,“我出身在逐鹰派,从小有幸跟着主上修炼。不过你居然知道添虹派?这个门派名在我漠狄旖兰可是禁忌,不能提。”

金以恒不置可否,刚刚疏忽说出了这个门派名,那是野利蒙尘难得提及的过往,他把回忆埋在心底成枯不再谈起。

见人沉默,石莫潇并不追问,正想离开,金以恒又开口,“你能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里吗?”

“去……”石莫潇当即反应过来,“主上没有告诉你,我也不能对你说。”

金以恒露齿一笑但又十分落寞,他转头,才发现大帐角落里随意堆叠了外袍披风,正是自己还有野利蒙尘替换下的,随身携带的符纸一张不留全被剿了干净,“那我们是往北走吗?”金以恒卧床不起,如果没有人照顾起居,就是一个累赘。

石莫潇不忍心,默默点头。

正在这时,野利蒙尘掀帘进来,“主上。”石莫潇感觉主上原本逼人的气势顿时变了,再一看发现野利蒙尘眼中只有金以恒。

“去哪里何必执着,玄尊。你现在所见都是我的疆土。”

石莫潇心中一紧,显然方才的对话都被听见了,他暗自懊恼,以后绝不能介入他们之间,他见野利蒙尘挥手,如蒙大赦飞速出了大帐。

步履阵阵,甲衣摩擦,声音不断,这里显然有重兵把守,想要逃出升天除非乾坤颠倒,“日后本君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栖身之地。”野利蒙尘迫近,握住金以恒的手腕,脉象还算平稳,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金以恒偏过头,躲不掉霸道的吻,临了,还附加一个温柔的如蜻蜓点水的碰触落在额头中央,“这是回妙京的路。”


辰极宫

听闻过无数回的宫殿就在眼前,金以恒还未多看,就被坚实的手臂钳住,跃过百重台阶进入千秋长生居。

历代漠狄之主的寝宫是世间最华美的所在,野利蒙尘终于还他一时自由,可在寝宫里随意走动。

在锁兰山脚下弃了车架,金以恒被按在他人肩头,一路飞回妙京,许是吹了冷风,他神色恹倦,更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野利蒙尘言说,用被褥把脖子以下裹得严严实实,窝在床上朝向内侧不再动弹。


利元泰成殿里,两大得力干将徐丛和石莫潇候在阶下,“查清楚了?”野利蒙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回主上,攻击者应是雷霆卫。”镇守妙京和逐邪山两大要地的徐丛回复道,“赵元旭押在高渝,雷霆卫妄图救出他!属下请命杀了他绝了中原人的妄想!”

正是若黎不稳,高渝有人劫囚,野利蒙尘才在回妙京的路上,日夜不休思索如何重整布局。

“雷霆卫?如今首领是金以恒的下属,能去救旧主的应该是不满新玄尊的漏网之鱼。”利元泰成殿宽阔,野利蒙尘的声音带有回响,“既然中原人都不想他死,那正好有个去处适合他。”

“请主上下令!”

野利蒙尘十足威严,大战中千万人的生死不入他的眼,此刻在辰极宫的正殿里,高坐在宝座上透出无情凉薄,“派一队亲军押他去若黎。”

昔日被高渝征伐,与中原有宿仇的若黎人会如何“招待”曾经的玄尊,野利蒙尘如下棋局,一步踏出历来考虑十步收益。

“是!”徐丛领命后退下。

石莫潇召来的医者,这才被允许进来,跪伏在脚下,“主上,我等确实不知‘良辰’是何种毒药。”医者们据实相告,不敢欺瞒宝座上的人。

野利蒙尘眼神变冷。

这些人中最年长的就是宫中的医正,曾经为野利荣坚调配补药,缓和纯钧剑的伤势,他刚从千秋长生居出来,医者仁心,他不惧野利蒙尘的气势,开口道,“主上要救治的人,身上是否有奇毒,小人无法探得,他灵力全失,外伤沉重,长年累月精力大损,伤了全身经脉和肺腑,药石怕已经无用,只得靠天意了。”

“你说他时日无多?”野利蒙尘矍然而起,走下台阶。

“如果再有外伤或是保养不佳怕是天不假年。”

石莫潇很有眼力得把其余人赶出大殿,连带自己也撤走了。

“主上,他的命是您自损诸多灵力续上的?”医正经过太多野利氏的旧闻旧事,他看野利蒙尘的目光俱是老者的慈祥,不等承认,他继续道,“依小人看,过多的灵力对他这种膏肓之人本应没有大用。但不知为何,您的力量与他非常契合,相生同源,所以他能起死回生。”他方才替金以恒切脉诊治过,体内的灵力一探便知来自何人。

野利蒙尘早有所感,不止因缘天作,他和金以恒从相遇起,仿佛时时处处皆有夙命丝线,将两人联成绑定。他还想再细究金以恒如何才能续命,医正考虑再三还是压低声音说给他听,“主上,深夜时分,您还是让他多多休养才好。”

头一次将他人的话品了两遍才发现隐晦含义,野利蒙尘咳了一声掩盖掉一瞬间的无措,脸色更加正经,“那你一并开好补药为他养身。”

走回千秋长生居的路上,野利蒙尘想到了霍运星,那个唯一知道“良辰”又能缓和金以恒痛楚的“庸医”。若黎一行,饶他一命,本想揪出他身后主谋但毫无所获。命阮清泠夺得若黎首领时,也曾想把霍运星一并俘虏押回妙京,只可惜被这条狡猾的泥鳅逃了。如今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漠狄和中原大战都不见他踪迹,他和他背后的人到底什么来历有什么目的。雷声自厚重的云间传来,细雨密集,落在宫殿屋檐,激起朦胧的雾气氤氲。


“老头啊!”霍运星打了几个喷嚏,“妙京好冷,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师徒两人窝在妙京城外一座简易民居里,城外数里楼阁连绵参差错落,居住者众多,是个混入人群掩藏行踪的好地方。“你藏在这里这么久,连个蚂蚁都没抓到,还说什么有异动就在妙京,你一定是算错了。”

小屋只挤得下一张床一方桌,剩下的地方铺了席子就是霍运星睡觉的地方,此外就没有多余落脚地。周知命躺在床上,望着陈旧的天花板,捋捋胡须,“会有的。”

“骗人。”

“没事发生,他野利蒙尘会赶回妙京吗?”周知命从逍遥京出发,沿途所见城池百姓还算安稳,中原名义下仍是玄尊管辖,若干重要城镇都有漠狄门派驻守,暂时相安无事。那一天,他在城外亲眼看见,漠狄之主飞回妙京的身影,全城上空坚固无解的屏障被他轻松穿过,还有一人与他同行,正是金以恒。时事难解,没人知道野利蒙尘把玄尊带回漠狄旖兰的全部用意。“如今有他坐镇,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还是担心若黎。”

霍运星摸到了门口,想要逃走,被周知命隔空把门给拍严实,“好徒儿,你去把若黎首领给夺回来!”霍运星薄刃在手,准备杀师,“不去,我受够了!你亮明身份吧,振臂一挥,再建个政权扫平祸害,天下就在你一人手里了。”

“祸害?谁啊?”周知命没明白。

“姓野利的和姓金的!”

“哦,”老头不瘫床上了,坐直了又摆出欢爱后辈的和蔼笑容,“去吧,尔朱颀告诉我,前任玄尊可能也在那里,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霍运星直翻白眼,“听听,这是人话吗?你的阿恒怎么办?良辰还治不治了?对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唉,”周知命叹气,“其实我舍不得的还有赵孞。”

霍运星听说过昭王大名,但全然陌生,之前的掌权者离自己太远,逝去了也不会有悲哀。“那你为什么不帮他治理中原?现在为什么不重建中原?你可是功臣,亲手建立的家国忍心看它陷入混乱,四分五裂?”霍运星越来越看不懂这老头,教自己抛洒热血行正义事,而他呢?窝在角落始终旁观,说一些没有着落的空话。近日总有疑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信错了人。

相隔一层木板的人家做好了晚饭,食物的香味飘荡过来,窗外雨势变小,稀稀落落的水滴敲打屋檐。

小屋里一片沉默。

周知命躺回床上,“我想打败乾坤派,所以我辅佐金爰君。至于治国理政,我并不擅长。战乱杀戮,家破人忙,我见得多了,我一个人帮不过来。”

这些话诚实无错,霍运星没有反驳。叮叮当当吃饭时碗筷碰撞的响动从隔壁传来,平凡市井民情,得之不会珍惜,动乱时又显得珍贵。

屋里有隔音屏障,两人对话外间听不到,霍运星收回薄刃,释然而笑,“你别骗我了,你为的就是苍生过个安稳日子罢了,一个简单却很难实现的愿望,不然你早回你的獠牙山了,几十年窝在犄角旮旯里就等着那些贼人出现了再全部灭了,对不对?”

周知命缓缓转过头,看着霍运星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今天开窍了?”

“哼哼。”霍运星甩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周知命脸上反而蒙上悲情,“其实你说的对,每个人选择不同,我不能强求。每个人只想没病没灾好好得活下去而已。”

“行了!你先前让我去了那么多地方,我都听你的,这回,”霍运星摆出惯常的玩世不恭,把薄刃上抛,刀刃在空中翻转,被他徒手一握后消失不见,“我还是听你的。”

周知命叹了口气,心怀天下不计性命甘愿籍籍无名,是我的好徒儿。他想起另外一位萍水相逢的故友,离世的添虹派掌门,钟正舆。

“去若黎?再把首领抢回来当?”霍运星伸长手臂,活动筋骨。话音把周知命的思维拉回,“委屈徒儿了。”老头儿点头赞许。

“那你呢?总得告诉我你在哪里,有了事我好找你。”

“去趟獠牙山,然后回金石镇。”说完就从窗户跃下,不见了踪影。

霍运星扶额,好歹管顿饭再走,一点都不关爱贫穷的后辈。


漠狄旖兰一年有三大佳节,正月,夏实和入冬。

如今入冬大节来临,全境庆贺丰收,又因为主上攻伐中原,把疆域向南横推千里,取得数十年来最大的战绩胜利,各地各门派同庆佳节。妙京城隆重妆点,华灯万盏,店铺栉比,日夜不歇,各处皆是道不尽的喧嚣繁华。

金以恒趴在雕栏上,看遍脚下霓虹华彩,他身处辰极宫西南的角楼,平地拔起足有十余丈高,妙京城大半景色都能印入眼中。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仍旧注目远处穿行在街巷里的密集人群,仿佛能身临其境感受他们身旁的节日氛围。

除却横亘其中的家国身份,有人日夜不离陪伴身侧,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而且渐渐习惯这种感觉。野利蒙尘难得广袖华服,换下锗红袍,一袭淡青山峦色更衬得不怒不喜时超凡脱俗的俊美。他走近凭栏眺望的人,才发现金以恒闭着眼睛,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正好轻微一蹙,牵动胭脂染成的一抹朱红。

野利蒙尘俯身迫近时,金以恒正巧睁开眼睛,“去寝殿里睡。”

“那里好热闹啊。”金以恒置若罔闻,目光羡慕指向城中央,那处歌舞升平,人流摩肩接踵。

恰在此时,城墙上演绎恢宏动听的乐音,器乐多重合成一曲,传至十数里开外,城内听者无不沉醉。

金以恒也被曲中激荡悠扬的宛转悦耳打动,他站起来向往远方,“这是什么曲子?”

“八方闻来。”野利蒙尘陪他一起听,“这是歌颂先代漠狄之主野利卿欣的曲子。”

金以恒是他乡之主,不识得这些,第一次听见漠狄旖兰先主的名字。

两人并肩而立,只是聆听。

一曲已过,又一曲响起,曲风雄浑,其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驰骋。

“这是唯悦君欣。属于先主野利闻夔。”野利蒙尘为他讲述。

“他们两位的乐曲蕴含了各自的名字?”金以恒不禁好奇。

“先主野利闻夔自小由先主野利卿欣亲自教导长大,他们两代先主剿灭野利氏旁族叛乱,广立门派,厉兵秣马。”野利蒙尘看一眼金以恒,说起野利氏的旧事,“自先主野利卿欣传位给野利闻夔起,漠狄之主传承不按血缘,而有上代主上选定认可的继承人,是先主野利闻夔把漠狄政权名改为漠狄旖兰,取意菁蘭花花开不败。”

“菁蘭花?”金以恒很有印象,辰极宫中处处栽种白色花朵。野利蒙尘见他视线转向宫中寻找繁花,便扶住金以恒的肩膀,从高处一跃而下,劲风扑面,街巷越来越近,人们纷纷抬头仰看从宫中出现而来的人,野利蒙尘凌空掠过华灯人群,停在城墙最高处,乐音流转,下方美不胜收的全城一览无余。

琴声袅袅响起,道尽孤寂,青山间的潺溪流水终究奔腾入海,丝弦钟鼓于琴音独奏后加入,合成波澜壮阔的乐曲。

“这是你的先主野利荣坚的?”

野利蒙尘把人从高台边缘拉回,“承玺绰丰,先主他为自己作曲,你怎么知道?”

金以恒不动不喜,回答说,“我第一次来漠狄就听过了,当时是他在位,这首曲子演奏得最多。那时才知道你是珹王,乐曲也正好变了,演奏的是……”

仿佛应了金以恒的话,乐音新起,鼓声开启磅礴曲风,他侧耳倾听一阵,“就是这首,启拓封疆。”

属于野利蒙尘。

铮声清脆婉转如磋如磨,旋律渐起大开大合,金以恒目光放远,扫过那些演奏的伶人,“这是鸣铮,我也会弹。”近旁人讶然,“你会弹?”

金以恒笑魇如花,点头肯定。

“漠狄的乐曲,曲谱从不外传,你是?”

“听过便能了然于心,不会忘记。”

野利蒙尘霸道把人按入怀中,城下有人高喊,“是主上!”

所有人抬头仰望,最高处两道身影合一,野利蒙尘青色衣衫烈烈翻飞,裹挟穿着白色织金锦缎的金以恒,一同被瞩目。

果然是他们,董无香藏身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冷冷看着。妙京的禁制坚固不催,无法破解,他混迹在进出城门的普通百姓里避开上空禁制才能潜入妙京,辰极宫守卫森严,他只得蛰伏潜藏在城中角落。

“主上万岁!”

“主上万岁!”

离得太远,城民看不清晰当代漠狄之主的容貌,但那股伟岸逼人的气势,令人无端臣服,而猜测野利蒙尘身边人的身份又不得知。

启拓封疆演奏到高昂处,激流勇进,纵横捭阖,历来门派之争,中原用兵全无败绩的主上,立在众人巅峰,受人膜拜。


千秋长生居里灯火不燃,昏暗无光。在前殿处理一夜政事的野利蒙尘回到寝殿,视线一时不能适应,须臾之后才看清金以恒坠倒床边,凌乱长发和宽大衣袖铺泄在地,像极了缠绵悱恻后的萎靡不振。

“主上!”殿门外徐丛禀告,许久没有回应,反而有沉闷的钝物坠地声音,还有□□声从里透出,他警觉又请示多次,仍没有得到野利蒙尘的允许。

“放开我!”金以恒被压在身下,抵抗不能,浑厚的力量通过胸口源源不断输入体内,像炙烤一样灼热,这不是续命是索命。

方才发现他倒悬而卧,野利蒙尘俯身扶起,金以恒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咫尺之遥人气息强烈,夹杂熏香和野性勃勃的气味,身体的碰触唤醒若干白天夜晚摇曳起伏的经历,金以恒瑟瑟发颤,想要避开,容身之所只在野利蒙尘的双臂之中。他无处可逃,软禁钳制都非所愿,一身所寄又在哪里。

昔年绮丽博弈的自以为是都消散得一干二净,金以恒蓦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纯粹一个敌国败徒,任由处置。那点姑且称作为爱意的情感,想来有冲天之志的野利蒙尘定是不屑,金以恒亦把它掩埋。

“唔!”这次并非是金以恒发出的低吟,而是来自野利蒙尘,灵力输入戛然而止,他颓然得倒在金以恒胸口。

“啊!”金以恒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低呼出声。

历来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有脱力的时候,灵力强光消失野利蒙尘的脸忽然变暗,贴在金以恒胸口,剑眉紧簇忍耐痛楚。

“主上?”强烈的光亮忽而消失,徐丛在门外也能感知灵力由强转弱。“主上,中原有急报,呈您知晓。”他再次俯首,朝殿内喊道。

殿门终于开启,一道缝隙愈来愈宽,徐丛刚想称呼,顿觉异样,一人身穿一件单衣,立在眼前背靠门扉,双手抱于胸前,施施然道,“是什么急报?告诉我,我转告你主上。”

“哼!”徐丛曾经和金以恒交过手,还被打断过肋骨,若不是看出野利蒙尘对他不一般,早点想和他大打一场让其领教厉害。此刻金以恒恣意的做派,看得他莫名窝火,“我只对主上禀告,你闪开!”

“呵!”金以恒拂了拂衣袖,冷笑道,“这就是你主上的命令,由我转达。怎么?你要抗命?”富丽的辰极宫与金以恒素衣颜色完美契合,犹如一团白色的烈火燃烧,“在漠狄,抗命是什么下场呢?”

“你!”徐丛气极,手上已起了招式,顾及这里是千秋长生居又忍住不发,毫无情面得嘲弄,“亡国之徒,卖国求荣。”

因为得了野利蒙尘的力量,金以恒突然一招爆发出力,掌风劈向徐丛面门。徐丛向后躲避同时出招搏斗,殿门被他不加控制的力道推开,寝殿一览无余。金以恒步步紧逼,徐丛招招致命,片刻时间里已经过了数十招。金以恒不要命似的打法使力气耗尽,身形一晃,徐丛正好瞥见野利蒙尘倒在寝殿内,似乎意识不清,“主上!”

见对方不再恋战,金以恒旋踵转身想背后偷袭,徐丛比他更快,一个反手扣住金以恒的肩头钳制不松,“你偷袭主上?!休想逃走!”金以恒懒得反驳,手臂被反剪使劲挣脱不能,他回头怒视徐丛吼道,“放手!”

徐丛生性斗狠,口气恶劣,“偷袭主上,你罪该万死!”他正想再给金以恒一招袭击逼他就范,抬手时被另一人从后止住动作,招术一出他铁了心不撤回,直接横扫身后又一掌重击金以恒肋骨想以牙还牙报旧仇。

一声压抑沉闷□□,再看清眼前人,徐丛恨不得自裁谢罪,金以恒被送开钳制,呆呆瘫坐在地,视线里只有一个人的后背,野利蒙尘挡在他身前,承受了徐丛狠戾的一掌,虽不致命但也受伤不浅。

徐丛跪倒,额头贴地冷汗不停,野利蒙尘咽下喉间血,抹了把嘴角,靠着殿门站稳,朝徐丛问,“何事?”

徐丛豁然抬头,显然野利蒙尘并不计较误伤,他眼里闪过激动泪光,再次俯首触地。

“说!”野利蒙尘催促道。徐丛直起身刚想开口,视线扫到金以恒欲言又止。野利蒙尘捂住嘴咳了两声,声音难得沙哑,“但说无妨。”

“中原各地流民作乱,不服我漠狄迁徙过去的门派管辖。”徐丛担心惧怕看着野利蒙尘苍白的脸,“主上您没事吧?”主上从没有受过伤,这副样子太过罕有。

“多事!”野利蒙尘呵斥,将手从嘴边移开,“这些小事也值得来禀告本君?!”他自知脱力的原因,但绝无可能告诉他人,掩饰掉手心的血迹。

徐丛立刻将最要紧的说出,“属下知错!还有,尔朱颀亲自出征攻打南疆,接连取得大胜。”

“南疆。”野利蒙尘重复,为祸扰乱玄尊政权多年,怎么如今突然不堪一击了?是先前尔朱颀没有全力进攻,还是真如之前传言,南疆首领死于内斗,各个山头争夺自伐?

徐丛继续道,“拂夜通晓城守军突然增多,我们驻扎在燕齐多日,请问主上何时进攻?”

金以恒按紧额头,痛感袭来。金山儿守逍遥京,金窝儿守拂夜通晓城,增多的守军,想来就是金窝儿率领人马死守,那些原本属于自己,掀起夺权战事的精锐。

中原局势时刻在握,野利蒙尘麾下人马布排有序,哪里地域紧要不可松懈,哪里位置次下无需在意,他心里无不明晰。

围困逍遥京,往东直捣燕齐,逐鹰派的精锐在拂夜通晓城下等候命令已逾旬日,然而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守城的燕齐人马不时突袭。

野利蒙尘不明含义的视线投向金以恒,后者咽下疼痛,报以笑容,“有朝一日,”他顿了顿才说,“如果本尊的人马到达妙京,本尊一定不会犹豫,立刻攻城,”他站了起来,摆出招术对准野利蒙尘,“分出胜败。”

“你妄想!”徐丛始终盯住金以恒,看他又要出招,不免护主心切。“徐丛,”野利蒙尘音量不高,连名带姓的称呼另下属立刻收手意识到逾矩,低头俯首。

“退下。”简略的两个字后,徐丛立刻行礼离开没有片刻多留。


殿门大开的千秋长生居外,两人不约而同对视,金以恒抱有的赴死之心,在被挟持来妙京的一路上,由野利蒙尘亲手搅动得越发凌乱,刚刚为自己抵挡徐丛致命一招,然后又听见拂夜通晓城被围,金以恒心乱难忍,你留我性命不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野利蒙尘拼尽全力对抗野利氏的梦魇侵袭,避免陷于昏睡不醒的境地,所以才会遭受反噬,以至于在为金以恒输入灵力时,经脉突然逆行力有不逮。此刻灵力滞塞,力量不足平日的十分之一,不过对付微弱的金以恒绰绰有余。他重现在逍遥京城下一幕,仅用一手扣住了金以恒的脖子,把人裹挟进寝殿,抬手一挥关闭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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