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13 章

清晨雾稀,鸟鸣山间,整装待发。

两人出了院落,金以恒掏出“日行千里”,“珹王殿下整夜修炼辛苦了,我回去后也学殿下‘捅’宵练‘攻’。”他把宵字念得很重,面色正经语气纯善,“今日还是坐我的符纸一起回去吧。”

野利蒙尘瞥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本王怎么可能利用中原门派之主绘制的符纸,多事。

金以恒还想再逗乐几句,霍运星已经赶来了,“两位好早,今日离开,我来带路,保证不会被那些阵法困住了。”

“霍首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金以恒看着这位若黎新的主人,若黎有了漠狄旖兰为后盾,中原夺取不能又添威胁,昭王估计又在逍遥京盘算新的弯弯绕绕了。

“小小首领,不过是带着一群人想过安稳日子罢了,金‘随从’才是人中龙凤,不管是在漠狄,还是以后有机会去中原,记得帮在下美言几句,在下不胜感激。”霍运星对着金以恒不似对着野利蒙尘那般低头弯腰,几句话挺像朋友间的嘱咐。

“应当的,霍首领治好了我的风寒,这个人情我记得。”金以恒豪爽道。

“风寒还没好透呢,偶尔会有脱力的情形,金‘随从’记得回去好好养着。”霍运星指了指金以恒的手腕脉门,不禁再次感慨,一点殷红,一枚花钿,燕齐明霞之主的脸啊,真是绝妙。以后不仅有漠狄扶持,还有燕齐的人情,两边都不得罪,真是赚大发了。

“记着了,不会忘了霍首领的嘱咐。”金以恒对着霍运星拱手。

野利蒙尘点头示意其出发,霍首领转动手腕,显出指间薄刃,手腕一横,三片薄刃朝空中飞去,在高空触碰到无形的结界壁,闪耀了三道流星般的拖尾。“阵法已开,两位随我来。”霍运腾空而起。

野利蒙尘按下了金以恒手中“日行千里”,“金盟主不御剑?”

金以恒低头看了看腰间佩剑,“懒得御剑。”

“为什么?”野利蒙尘疑惑,持剑之人都是当世高手,御剑而行应是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站着太累,没有躺着飞行舒服。”金以恒回答。

野利蒙尘不和他多话,直接扯过他的衣袖御风而行,直追霍运星。

如同来时路,三人离开了鬼苦城,远离若黎凿山而居的山峰,掠过碧草茵茵的平原,野利蒙尘特意看了一眼金以恒,他面色如常,想来脚下连片的蔓草已无甚影响。

再飞过几座山峰就穿过了结界障壁,离开了若黎地界,霍运星停在一处山顶,“往东百里就是高渝瑾晖琼楼旧地,作为若黎首领,不便踏入中原地界,恕不远送了,两位请。”他行了一礼,作为临别。

“后会有期。”野利蒙尘被金以恒勾着手臂,脚下乘风不做停留,直接飞过霍运星身旁,留下一句话便朝东而去。金以恒长发飞舞,回头招手,以示谢意。霍运星也连忙挥手,叹了口气,目送两人消失在云海飘渺间。


枯石横亘,锋刃万丈,峭壁森森,瑾晖琼楼旧时被鬼斧神工般的山峦天堑包围,如今被金以恒一剑劈山裂地,改变了山势地形,唯有稀落的杜若花才能辨认出旧址。

初见于此,同行再至,两人落在一丛杜若花边落脚。几片枯萎焦色的花瓣飘零在金以恒脚边,“我记得被霓承岳困在乾地绝阵中,战力耗尽时听见了剑鸣,还有在悬崖之下,声音尤为强烈,就是不知道怎么就和珹王殿下去了悬底?”他眼眸一转,看向野利蒙尘,眉间花开,后半句寓意无限。

野利蒙尘听见了远处嶙峋怪石后的微弱异响,凛冽道,“有人。”

几声脚步由远及近,一人来到,单膝行礼,“参见殿下。”正是石莫潇。

“你一直守在此处?”自庆花节后白麟苑大乱,石莫潇跟随珹王从逍遥京一路来到高渝,暗中围观金以恒大战霓承岳,不料珹王与金以恒同坠崖底后便失去了踪迹,他在此日夜打探守候不离,今日终于等到了主人。

石莫潇默默点头,他认出了与殿下同行的金以恒,不敢多言。

“有什么事直说!”野利蒙尘沉声,语气与在若黎大有不同,短短几个字足有万钧气势。

石莫潇听命,这才直言,“主上急召您回妙京!”

野利荣坚统领漠狄旖兰,是野利蒙尘的兄长,被奉为百家门派共主,曾率漠狄所有修士与金爰君麾下精锐在锁兰山大战得胜。金爰君已逝,玄尊之位也传了三代,而野利荣坚依旧执掌漠狄,实为世人难以企及的掌权者。

听闻他的名号,金以恒也不禁眉峰一动。

野利蒙尘神色如常,眼前数重山峰层叠,“将逐鹰派大军退回逐邪山,不必在边境待命。”枕戈待旦的人马始终在锁兰山脚下等待进攻中原的命令,如今妙京有急召,野利蒙尘暂缓了攻势,而后扬眉对着地上的石莫潇厉声不变,“你大意了,被人跟踪还没有发现。”

石莫潇一惊,连忙起身环顾四周,黑铁暗器随时待发,半空中出现了众多身穿黑衣银甲之人,正是雷霆卫。

“殿下,属下疏忽,这就去解决了他们。”石莫潇请命道。

“不用了,在若黎本王已经和吕风林打过照面了,赵孞他早就知道了本王出入中原,本王去何地,他能拦得住?”野利蒙尘不屑和雷霆卫周旋,当下奉野利荣坚之命才是首要。他略略转头看了一眼金以恒,一侧刘海遮住了部分面容,眼中含义未明,“回妙京。”野利蒙尘掠步,身随风动,直接离开。“是。”石莫潇用疾行符紧跟其后,向西北方而去。他二人速度飞快,雷霆卫根本追击无能。

“金盟主,告辞。后会有期。”空中传来野利蒙尘空洞的声音,早已不见了身影。

“金盟主,厉害啊。明明是来收服高渝余孽,居然和野利蒙尘同游若黎,还能和他约定下次会面。”吕风林忽而现身,浮在半空,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指着金以恒。野利蒙尘方才说的“有人”指的就是以吕风林为首的雷霆卫众人。

“吕统领真弱,连人也追不上。”两人见面唇枪舌剑必不可少,金以恒背对吕风林,“本盟主当然比你厉害,你有这个自知自明就好。”

“你!”吕风林自从被野利蒙尘三言两语赶出了若黎鬼苦城,就守在此处。野利蒙尘掌控了若黎,吕风林早已报之昭王。他奉昭王之命请珹王去逍遥京一叙,如果珹王无意,不必强求,只要野利蒙尘未在中原掀起战事,去留皆由他。

吕风林不能对野利蒙尘出手,但金以恒是玄尊之臣,与敌对政权执掌人同行,有通敌之实。“金盟主,那不如比比,你我谁先回逍遥京。昭王殿下他在华盖宫中等你复命。”吕风林从半空一跃而下,凑到金以恒面前,全副挑衅的模样。

吕风林虽是追击霓承岳去了若黎,但也有意在高渝寻找失踪生死未明的金以恒。鬼苦城下,他意外得见到了野利蒙尘,悻悻而归时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金以恒,他装作未见,回到了高渝才向昭王传信,昭王只回复一句,“带他回来见我!”

“不比。”金以恒环视着数十名雷霆卫,他知道他们守在此地实则等的是自己。霓承岳之死,若黎新旧首领之事,还有为何与野利蒙尘一起,赵孞都在等待自己的解释。

“那你乖乖和我一起回都城,即刻出发,不得耽搁!”吕风林挥手,雷霆卫围绕金以恒近了几大步。

“吕统领,你去安排八抬大轿,抬我回都城。”金以恒挑了块干净的石头靠着坐了,揉揉脑门,“走不动。”

“你是废了还是残了!”吕风林抬高了声音,“你来这里的时候飞得那么快,昭王殿下命你回去就这么磨蹭?”

“哦,你又跟踪我?”金以恒偏头咧嘴。

吕风林自知瞒不过他,“就是跟踪了又怎样。”

金以恒嘴角一勾,“吕统领,还真是昭王的得力干将。”

“废话少说,快跟我出发,误了昭王的命令,你担待不起!”吕风林接过下属敬上的枷锁,讥笑道,“想来金盟主身份不凡,不知道有没有尝过这镣铐上身的滋味?”

“哼,你可以来试试。”金以恒理好耳边被大风吹乱挡住视线的发丝,话音还在,倏尔却不见了踪影。

吕风林一时不察,疏忽懈怠,待反应时已经寻不到金以恒,他大怒道,“追!高渝方圆百里已布好了‘捕天’结果,他逃不出去的!一定要抓到他回逍遥京复命!”

“是!”百来人同声应和,散开了阵型往四方奔走。

金以恒撤了符纸,掩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这里是瑾晖琼楼遗址,横斜的焦石枯木散落在山地间,寒风吹来破败荒凉。“咳!”他吐出一口浊气,狠狠调息几次才将身体的不适咽了下去。若黎简直和高渝一样,都是毒窟,鬼苦城外那些连绵不尽的绿草气味逼得自己将要窒息。他胸口起伏,脸色不佳,看着靠近的人。

“盟主……”是金窝儿。

“怎么来这里了!?”金以恒声音都是哑的,“叫你回燕齐去替我操练精锐,得了我命令就见机进军高渝,赶来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金窝儿紧张不安,满面愁容,一看就有紧急的消息急着来告诉。

金以恒预感不好,心情更差,指节抹过嘴角,背靠石头而坐,站立不起,冷眼看着金窝儿,“说啊!”

“盟主!你一离开燕齐,逍遥京就派人来了拂夜通晓城,把我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金窝儿警惕得瞄向四周,生怕雷霆卫突然杀到。

“怕什么!”金以恒看透了他的眼神,也扫一眼周围,不屑道,“有隔音符纸隐身界,他们发现不了我们。”两张符纸正捏在手心,都是从凤华尹处得来的。

“然后昭王派人来到了咱们城中,把盟主的账册都收走了,还有我们门派的人马也调往逍遥京,”金窝儿始终跪地,委屈地说。

金以恒大惊失色,脸色煞白,蹭地站了起来。

原来昭王命自己扫除高渝霓承岳只是一层目的,真正所想是借势卸除自己的实力,逼自己服软认主,为了达到他的所想,利用了中原各地□□,白麟苑行刺,还能引出幕后在高渝搅混水的野利蒙尘,真是无所不利用。唯一失策的就是若黎,雷霆卫故意放走了被俘虏的霓承岳,诱霓氏引路去若黎,本可一举占领,但他没有料到野利蒙尘亲赴若黎,白白让珹王得了那处要地。

不知珹王返回妙京是真还是假,如果漠狄立时要进攻中原,想必昭王已经做好了准备,铺排了大军在边境专候强敌。

金以恒脑中翻转万千,缓缓瘫坐了下去,无奈得问道,“你那些人呢?有没有被发现?”

“属下命他们掩藏在我们燕齐山中,想来暂时躲过了雷霆卫的搜查。”金窝儿挠乱了头发,没有了平日的风度,“盟主,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金以恒重复着,“这可不止是给我警告呢,这是将我门派实力彻底削平,中原都是他赵元旭的,要我好好做一个顺臣。哼!”金以恒靠着石头,望着幽幽蓝天,“既如此,昭王你当初为何又要……”

事已至此,自己还有后路吗?退回燕齐做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沉迷在莺歌燕舞中荒废了人生?那前路呢?前方荆棘铺路,一步一寸血,得到了玄尊位置又如何?

不,玄尊之位就是自己的,追逐之路就是心之所求,何况还有野利蒙尘,与他一起同行在逐鹿征途,届时看到底天下入谁手,这才是最有趣的人生。

金以恒黯淡的眼眸恢复了亮彩,“你回燕齐,好好收编这些人马。”他继续吩咐金窝儿,“如果实在无法隐藏踪迹,就去,就去南疆焚花义军处,那里首领曾收我钱财,想来即使不是友军,也不会将你赶尽杀绝,留在南疆避开昭王的搜捕,能多少保存实力,你尽力而为吧。”

“是,”金窝儿听明白了金以恒的安排,这才发现另一处关键,高声道,“那盟主你呢?你不回燕齐?不和我一起去南疆?”

“看见了这些雷霆卫没有?”金以恒眼神逡巡空中掠过的身影,“他们奉命而来抓我去逍遥京,我回了燕齐能逃得掉昭王的抓捕?”

“那属下帮你杀了他们!我们一起回燕齐,届时属下就守在拂夜通晓城里,看逍遥京来的人敢不敢进城抓盟主!”金窝儿毫无惧意。

“呵呵,”金以恒摇头,“如此就做实了我的反意,昭王和玄尊可是求之不得,到时我就是中原的叛臣反贼,他们可以命其他门派讨伐我,无论是扶风还是平江,都是亲者内斗,我不做这样的让昭王拍手称快的蠢事!”

“那盟主你真的要去逍遥京?!”金窝儿替主人焦急。

“去!”金以恒打定了主意,站了起来,尽力理顺气息,“霓承岳死了,高渝彻底没了旧主,我倒要看看昭王和玄尊会如何处置我这个两度攻伐高渝的‘功臣’!”

金以恒看见了吕风林从远处飞了回来,对金窝儿认真嘱咐,“你快些走,雷霆卫人多实力高强,讨不到好处,记住不要和他正面抗衡,跑得远远的,为我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盟主……”金窝儿看着金以恒的脸色,十分担忧又不敢问他身体到底有什么不适,话语噎在喉间,哽咽着。

“不许再耽搁了,”金以恒自衣襟中又抽了一张符纸,塞到金窝儿手里,“这是‘一日千里’,你捏着它,一会儿我引开雷霆卫,你赶紧离开这里,听话!”

盟主在燕齐拂夜通晓城中纸醉金迷纵情乐事,总是盈盈笑意倜傥风流,金窝儿多年不曾见他这般咬牙切齿森冷的模样,威慑而又绝情,事不宜迟,只得点头,“属下遵命!”

金以恒朝他勉力一点头,“去吧。”说完撤了隐身结界师便掠出身形,在风中信步华庭般朝着不远处,吕风林的方向走了两步。

果然,吕风林发现了他,立刻直冲地面而来,落在金以恒面前,“金盟主,躲什么呢?出发吧!”

“躲?”金以恒明媚笑意浮现,“你也值得?都说了,没有轿子我走不动,怎么,昭王对你下令也要说两遍?”

吕风林强忍怒气,目光恨不得在金以恒身上戳几个窟窿。

“吕统领稍安勿躁,你说过一路跟踪我,那我怎么流落去了若黎,你应该一清二楚,你见死不救就算了。我在若黎捡回一条命,本想将计就计,挑拨漠狄珹王和若黎两方争斗,让我中原得利,可关键时刻你居然现身在了鬼苦城,若黎人对你连带对我中原厌恶又憎恨,抱成一团抵抗,让珹王乘机统领了若黎人心,他们立了新的首领归顺了漠狄,你坏了我的好事,也让昭王错失收服若黎的大好机会,你说你是不是闯了大祸,你安的什么心?”金以恒侃侃而谈,吕风林的脸色难堪异常。

“哈哈哈,”见他被自己糊弄,金以恒笑得格外爽朗,“吕统领,我也是要急着赶去逍遥京呢,我要对昭王说一说刚才的话,不,不止是昭王,你们这帮人啊,目中无尊上,我去找尊上,和他一并说说我在高渝和若黎经历,”金以恒长剑在手,挽了个剑花,“你说你要不要用轿子好好抬我回去?”

“金,盟,主,”吕风林一字一字咬紧牙关。

金以恒偏头,乐得看他暴怒。

吕风林手中招式极速杀来,掌风剧烈,震得金以恒衣袍翻飞,而后眼前一道刺目的光亮,逼得他不得不闭眼退开百步距离,金以恒横剑在手,飒爽临危,剑刃反射了阳光,朝吕风林要害袭击。

吕风林抬手,飞速抽出袖中短刀,勉强接下金以恒劈头来的剑锋,“哐”的一声巨响,金属撞击产生的剑花闪烁在两人身边。随后二人被惯性弹出很远,金以恒借助地面上的巨石,脚下用力一跃,剑尖又朝着吕风林进攻。

吕风林短刀在手,极速旋转,虚影化为了一面圆形盾牌,正面力扛心铭剑。

金以恒一击不成,又撤回了招式,电光火石间他抽中另一张符纸,顿时漫天雾气弥漫,白芒混沌,模糊了众人视线。

一直在暗处的金窝儿知道这是主人替他掩护助他离开,不敢有丝毫耽误,立刻用“一日千里”逃离此地,往东面疾奔,得符纸助益,他飞得极快,不多时就出了瑾晖琼楼旧地,回看身后,群山峻岭间一缕单薄的雾气消失,高渝那处再不见任何动静。


吕风林命令雷霆卫结成环形阵,他一人在中央挥刀,金以恒再快,也冲不出这个阵型,两人对战激烈,纵使白雾弥漫,也阻挡不了他们招数频出,纵横捭阖间已过了百回。

待雾气散去,金以恒落在地面,以剑撑地,冷笑着,“吕风林,如此实力就能做雷霆卫首领?”一滴汗水从脸庞滑过。

“哼!你个无耻叛徒!”吕风林杀红了眼,自空中而下,短刀再次对上长剑,金以恒虚晃身形,避开了搏杀,吕风林留有后手,右手撤了短刀,左手一扬镣铐抽向面门,两人相对,距离极近,金以恒没有来得及抵抗,只得消极躲避,自左肩而下到右腹,被儿臂粗的铁链击中,顿时闷哼一声,整个人飞出很远倒地难起。

吕风林原本只是虚晃一招,逼金以恒后撤,好让身后的雷霆卫将其包围后制服,没料到他竟然不敌,受伤后再不能挥剑。

“咳咳,”金以恒全身被冷汗浸湿,他忍受着痛楚,攥紧胸口衣服,勉强坐起身来,呼吸颤抖,倔犟开口,“吕统领啊吕统领,你就是这么执行昭王命令的?”

吕风林诧异他怎会中了自己如此明显的“暗算”,金以恒实力是中原顶尖高手,论单打独斗,绝不会在他那里全身而退。吕风林早有了断手短腿也要把他擒拿的觉悟,眼下金以恒居然被轻易制服,毫无还手之力,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上下扫视,揣摩不了原因。

“咳咳,吕统领,本主被你打成重伤,你还不伺候本主抬回逍遥京?”金以恒嘴角流出一缕殷红血迹,许是被震伤了肺腑,“误了昭王的命令,你承受得起?又或是本主死在你手里,你又担待得起?”

吕风林内心大叫,上当了!

金以恒是故意的,他摆明了用这道伤痕去见昭王,连同他刚才嘲弄讥讽搅坏了收服若黎大事的话,将通敌嫌疑的劣势全部转为自己办事不力,况且金以恒又受了伤,碍于身份和昭王对他一贯的纵容,极有可能令他在府邸休养,面对掌权者的质问,他只要借口伤重拖延,就能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中原正是秋意醉浓时,锁兰山中红枫黄杏层林尽染,五色斑斓在野利蒙尘和石莫潇脚下飞速掠过,越过锁兰山重回漠狄,两人在山脚之下小镇嘉庐与前来接应的徐丛汇合。

“殿下?”石莫潇轻声提醒道。镇外驰道边,一树红枫艳而不俗,灼热如火又脆弱,过了秋季就会不在,野利蒙尘游走的思绪被换回,“嗯?”

“殿下,”徐丛日夜等候,今日等来了主人,语气里带着激动,“主上召殿下回妙京,所行一切已为您安排妥当。”

野利蒙尘应了一声,跨步立在城墙,另问道,“其他门派动向如何?”

“有流言殿下得了纯钧剑,”徐丛答道,“也有觊觎纯钧剑之意。”

野利蒙尘面色严肃,命令道,“查到多少门派便是多少,将参与流传的门派之主都秘密押回倚云府。”

“是。”徐丛应道,然后又抬头说道,“殿下,逍遥京中传言金以恒通敌我漠狄旖兰,半数官员请命玄尊与昭王将其治以重罪。”

野利蒙尘神色不动,“霓承岳还有这点后招?看来赵孞对他手下的官员也不放心,任由小撮人撺掇,借机将百官之中兴风作浪怀有异心的人揪出,慢慢清理。”

“殿下英明。还有一事报与您,金以恒下落不明,要不要去中原各地打探?”徐丛请示。

野利蒙尘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用了。把在燕齐的探子也撤回。”

“是!”徐丛行了一礼离开,奉命去押解制造流言之人。

野利蒙尘眺望蜿蜒至天幕尽头的山峦群峰,若黎阮清泠也传来了消息,一只小小的鸿雁振翅飞来落在野利蒙尘手中,化身为一道五色飞虹,霞光中流动了若干字,这是早已失传的添虹派传信法术。

“一切如常,若黎大军随时听掌门命令出征。”

光芒即将消失,野利蒙尘指尖蓄力,拂过虹光,小小的鸿雁又重现在他手心,他把鸿雁交给石莫潇,命令道,“这是本王信物,你去若黎找到西阙门主阮清泠,让其派出人马相机蚕食高渝疆域,你替本王守在高渝那处,如有异动,不管是中原还是若黎,立刻报给本王知晓。”

“是!”

“殿下,如果中原派出大军攻打若黎或者驻守高渝令我们蚕食困难,该如何?”石莫潇想了想可能发生的局势变化,向野利蒙尘请示。

“那本王就让他们领教我漠狄实力!赵孞精于权谋专注政事,于武力上优柔寡断,历来只有本王南进,他绝无北上之心,单凭这一点,他就失了先局,纵使中原占了高渝又如何?他们能守得住?”何况还有一个金以恒,他两度攻打高渝霓氏,一定不会甘心让高渝旧地彻底归顺于玄尊。

本王派若黎占点高渝地盘,金盟主可要明白本王为你的苦心,去了逍遥京好好竭尽所能,不要让玄尊控制那一处,这点默契,本王相信金盟主一定会有。

野利蒙尘眼中枫叶赤色如最艳丽的名花,他这才回忆起,金以恒眼下花钿不是明霞花,是漠狄的火焰兰。

他再不多念,向妙京踏上归程。


距离逍遥京外百里起,每隔十里就建有一座驿馆,供天下行商奔走众人休息落脚。

驿馆修得开阔,分为前后两端区域,前部供平民旅人进出,设了伙房,吃喝都有,累了还可以定上一间床铺睡觉,缓解奔波劳累。

后片只招待官吏和各门派身份贵重之人,内里置办数座雅间,装修考究。金以恒正靠着美人榻,听一位少女弹琴唱曲,少女出生贫寒,没有双亲,流落在都城外赚得微薄的银两养活自己。

“砰!”的巨响,少女受了惊吓,手中的琵琶声音戛然中断,抖抖索索看着来人。

“金盟主,还没休息够么?!”吕风林亲自押送金以恒回逍遥京,虽然没有八抬大轿,也是轻车简行,一路不离他左右,生怕又一个疏忽被他溜走,又记恨他冷嘲热讽自己口才不敌,所行这些日子都没有说过只言片语。眼看着就要进入逍遥京,金以恒又借口旧伤疼痛,非要去驿馆里午睡片刻,吕风林黑着脸,眼睁睁看着金盟主下了马车,悠然进了二楼雅间。

金以恒四肢都绑了镣铐,只能吃饭喝水行走,不能再有招数动作,否则镣铐上的符纹听从吕风林的咒语,火烧灼热的痛苦就会通过镣铐流遍周身。

他在雅间里闭目养神听了几曲,雷霆卫一直把守身旁一刻不离,吕风林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一脚踹开了木门,催促着上路,还有几十里就能回到逍遥京,吕统领不能忍受金盟主故意拖延。

金以恒蹙眉,呼了一口气,并不急于动身,他抬手喝了一杯茶,手指粗的镣铐随他动作发出金属撞击声,“没有,今晚本主就睡这里了!”

“你!”吕风林恨不得一掌拍得金以恒动弹不能,直接套回华盖宫里交差。见了他跺脚握拳的态势,金以恒冷眼一横,吕风林讪讪止住了动作,一路上都是悠闲慵懒的模样,突然而起的弑杀目光,令吕风林顿觉有些惧怕。

额头抽痛,金以恒兴致不佳,他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琵琶,递到少女手中,“吕统领记得帮本主传信给昭王,明日睡醒了就去华盖宫里见他。”随后话风一转,对着少女和蔼可亲道,“没有银票了,这个送你啦。”说罢,把装饰腰带的玉佩递给了她。

少女害羞得接了过来,重重点头,“谢谢哥哥。”她害怕这里的雷霆卫,说完就慌忙逃开了。

从门口的少女处收回视线,金以恒拨弄着垂荡在手腕间的镣铐,“吕统领还不快去?!”

吕风林早就接到了昭王命令,把金以恒带回逍遥京即可,不可再有意外,他不能违背昭王,对待金以恒客气了也不是,怠慢了更不是,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重重关门出去了。

金以恒忽视了把守在旁的雷霆卫,翻身朝着墙壁。不屑利用昭王的名衔对着吕风林“耀武扬威”,不过如今受制于人,消息闭塞,只得用听曲的方式和乔装易容成少女的金山儿联络接洽。金山儿掉落的琵琶上黏了颗珍珠,金以恒顺势捡起琵琶得了珍珠,如今窝在榻上将珍珠外壳碾碎,一张狭小的绢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都城传言叛敌,若黎攻打高渝。

金以恒揉碎绢纸,湮灭了痕迹。哎,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杀了霓承岳,本是为自己谋个增强实力的机会,可惜反被人利用——被珹王也被昭王。

被珹王在若黎压制得毫无余地可以施展,被昭王在燕齐殆尽了实力。

金以恒心中忿忿,今晚尤其强烈。

昭王,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逼我收手。

自己给金山儿玉佩的时候,在他手心快速划了一个“归”字,金山儿明白自己用意,他回了燕齐和金窝儿汇合,或许能保全那点私藏的精锐。

燕齐明霞门派人马被收走,如今自己只有虚名,如果再被他强令留在逍遥京,此生等同于置身囚笼中,何来生存意义呢?定要想个万全办法……金以恒窝在被子里,放逐了思维,漫想了将来,昏昏沉沉间不知觉地睡着了。


夜半醒来,娇柔月色透过窗棂撒进室内,地上犹如铺就了一层银霜,金以恒翻身,动了动长时间僵直的腰,敌不过困意,又睡了过去。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人抬步无声走了进来,一直守在房中的两个雷霆卫十分警觉,反应极快,手中短刀已经出鞘,待看清来人,震惊得退后两步,仓皇行礼。

来人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房中只剩两人,连吕风林都被差走守在驿馆入口。

卧榻狭小,金以恒蜷缩了身体侧卧,全无防备。来人走近了,才看清他手腕脚腕上的金色镣铐,刚伸手碰触,指尖就传来一阵刺痛,缩回手咬住嘴唇避免发出声音。金以恒高手本能仍在,他睁开了眼睛,一人背逆了淡色月光,看不清脸,连身影也是模糊的,恍惚间有种仍在若黎的错觉,夜半醒来时身边有野利蒙尘。

“珹王殿下?”金以恒伸出手企图抓紧那道身影,镣铐金属声让他神志猛然一紧,这不是若黎,这身形也不是……

手腕被人握住,问候的声音传来,“金盟主,听说你受伤了,伤势怎么样了?”

这人弹指点亮了花烛,室内光亮如昼。

金以恒一时不能适应刺目的光线,连忙闭上了眼睛,片刻才睁了开来,眼神迷离困惑,但看清了来人,脑中瞬间恢复清明。

“你,你怎么来了?”金以恒惊诧问道。

“金盟主为中原只身前往高渝舍身大战霓承岳,听说还受了伤,我来探望金盟主。”来的居然是玄尊赵元旭,他恳切的眼神投来,令金以恒莫名不想对视。

“为尊上剪除叛徒,属于万死不辞。”金以恒这才想起要行见面礼,他回答得顺溜,急忙下了卧榻,单膝点地,被赵元旭眼疾手快拦住了,有些得意又带着商讨口吻,“不必虚礼,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金盟主要帮我保密。”赵元旭单眼一眨,他既握住了金以恒的手腕,又握紧了那副镣铐,隐隐不断的金属玲珑声,戴在手上有种惹人臆想的意味。

金以恒觉得头疼,“尊上,你……”

“我怎么了?”赵元旭换了便装,发饰没有来得及换,两颗金珠点缀在耳旁鬓发上,身披室内暖意融融的光芒,贵气难掩。

金以恒咳了一声,不作回答。

“金盟主,”赵元旭挤到了卧榻上,盯住金以恒眼睛,“我在逍遥京等了你好久,听说你打败了霓承岳,我可高兴了。”

“为尊上杀了夙敌,让高渝彻底臣服,属下也为尊上高兴。”金以恒演绎忠臣。

赵元旭眼神不离,他不是不知背叛中原通敌漠狄的流言,他固执得认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金以恒,管他在燕齐酒醉美人膝,还是在若黎勾结野利蒙尘,金以恒实实在在在他面前,好听的嗓音述说顺臣的话,与叔父昭王的严格和都城里官员的尊崇都不同。

不同,所以格外想见他。

听吕风林来报,他们已达到都城外缘,立时就偷偷逃出了华盖宫,平生第一次偷溜出宫,做了“失了身份”的事,赵元旭在城外的夜风下独自踏月而行,心跳呼吸声都被放大了数倍,前方有一个人迫切想要见到。

“才不是作为玄尊,不是为了权力才高兴,”赵元旭心中激动,对着金以恒纠正道,“是挂念的人从远方回来了,我高兴。”他露齿一笑,早就把之前在白麟苑,被嘲笑权力在昭王手中的抑郁忘了。

“挂念?”金以恒不解,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牵住,试图挣脱道,“属下哪里值得尊上挂念?”

“因为金盟主和其他人不同,他们才不会对我说这种话。”赵元旭放开了钳制,笑容清爽,“所以我喜欢金盟主。”

金以恒回以亲切笑容,“喜欢”这个词让他捕捉到了机会,何况眼前这位中原的主人,只要利用得当,可是能成为自己的胜算砝码。

谋夺的就是你的尊位。

想到此,金以恒顺着赵元旭的姿势,拉进了和他的距离,“尊上地位尊贵,为属下溜出宫来,真是受之有愧。”金以恒终于正视了赵元旭的目光,不知他话语几分是真,就先行忠臣之事。

“属下被吕统领‘请’来逍遥京,沿途也听说了都城中的不实流言,”金以恒越发正直严肃,“尊上,属下绝没有通敌漠狄,绝没有做半点不利于中原的事,事有隐情,容回都城后向你详细禀告,恳请主上不要听信谗言,属下定当为尊上效忠,誓死以报!”说完,甩袖单膝点地,对着赵元旭拱手。

赵元旭原本的剖白言语,被金以恒的对答染上道不明的情感。

在逍遥京,每天谏言流入耳中,“金以恒勾结漠狄居心叵测”,“金以恒在燕齐私自培植人马”。

不急召他入京不足以平息。

他努力摆脱了这些回响脑海的奏言,扶起了金以恒,“好,我应了。你与我同住在华盖宫,将高渝和若黎的事细细说给我听。”

金以恒听他不追究自己,心中欣喜,被赵元旭安置回榻上坐好,刚有释怀,又听他接着说道,“等这事揭过,不急回燕齐,陪我修炼。好不好,阿恒?”这称呼是跟昭王学的,在白麟苑动乱那一夜,昭王情急之下喊出这声称呼后,金以恒于危急时分为赵元旭抵挡了致命一击。

“咳咳,”金以恒以咳嗽掩饰,佯装旧伤,捂着胸口为己谋利,“尊上应允了?那能否请尊上替属下把这镣铐解了。”

此次被迫回到逍遥京,金以恒十分不甘,谋划着扭转逆势,首要就是看看这位玄尊如何处置自己。如今他尚能怀柔,关切不减反增,那就向他讨得一令,前往高渝镇守,借机扩大势力。想到此,金以恒继续在赵元旭耳边谆谆善诱般,“尊上,这镣铐是囚徒待遇,属下无罪啊……”

金以恒被吕风林重击身体的伤痕不褪,随着他的动作,衣领里锁骨处斑斑殷红印记,兼有脖子旁隐隐约约的齿痕。

赵元旭呼吸滞塞,自少年起被这位金盟主吸引了目光,他天资傲人,战力无双,生得让人过目难忘,加之行事潇洒,举止风流,赵元旭真切地体味到人生原来可以过得如此恣意纵横。再后来金盟主只要来到逍遥京,就会来拜见,笑着给自己送上礼物,几本民间小册,又或是几样零食小点,街头寻常不过的物件对赵元旭来说都是难得一见。

玄尊之位自懂事起就伴随自己,家国重任天下安定的唱诵,远没有金盟主对自己的笑语鲜活生动,曾幻想过让他做自己的兄长,跟随他在燕齐揽尽繁花,行尽风雅,一定比如今惬意多得多。

哪有这么多如果……赵元旭心中翻涌,面上勉力维持镇静和,“这是雷霆卫从严行事,金盟主跟我一起回宫,我亲自命吕风林帮你解,让他向你赔不是。”

金以恒对进宫无甚兴趣,但听见赵元旭肯出面让雷霆卫首领服软,十分受用,点头道,“多谢尊上。”

“那我们现在就回宫。”赵元旭偷溜出宫,不便在外久留,他拉起金以恒的手,快步出了房门,跑下楼梯,出了驿馆后门,来到空地上。雷霆卫将此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了赵元旭出来,跪地行礼,两人在人墙中央,赵元旭挨着金以恒的肩膀,嬉笑道,“金盟主,你带我御风回去吧?”

“属下被这镣铐限了灵力,走不了了。”金以恒回答道,一动一静都是金属撞击声,与玉佩的玲珑声无二,听得赵元旭不禁多看他几眼。

“那试试我这次新画的符纸,能不能带我们飞回去,如果半途从空中跌下去,金盟主记得救我。”赵元旭有备而来,他掏出了袖中的一张符纸,游龙飞禽般花纹,极是复杂。

“符纸?”金以恒仔细端详着那枚符纸,天下最擅绘制符纸的莫不过扶风漱玉的凤教主。

“金盟主果然聪颖,就是凤教主给我的,”赵元旭扬了扬下巴,“不过这张是我照着他的原样画的。”

“尊上天资傲人,”金以恒适时称赞,“属下就学不会凤教主的符纸。”

赵元旭听后更加自得,即使银色月辉中也减弱不了他朝向金以恒眼神中的光彩。入秋之后夜风寒冷,他能感受到金以恒手指冰凉,神色倦怠,远征夙敌劳累,是得赶紧带回宫,“金盟主,我们出发吧。”说完,他念了口诀,符纸化为一捧白色烟云,将两人承载升空,往逍遥京进发,雷霆卫半空中跟随在百步之外。

金以恒与赵元旭一同立在云端上,城墙、望楼、巷道、宫阙依次呈现眼前,仿佛略略弯腰伸手就能触及,熙攘的街市,巍峨的宫殿,夜色喧嚣下,五彩缤纷,无边无垠,生动富饶。纵使是中原主人,赵元旭也难得一见这番盛景,心中凭添豪情壮志,他不忘看一眼金以恒,身侧人神情黯淡。察觉到了一旁的目光,金以恒才抬头与他对视,抿唇一笑回应,“尊上的符纸真厉害,果然瞬间就回到了都城。”

赵元旭一时忘了如何回应,长久的向往冲破了心牢。


九天之上有神仙居所,人间至尊住华盖宫阙。

逍遥京居天下中心,城池规模是中原之最,华盖宫坐落逍遥京正北,占了全城面积三分之二,秉承古来至尊者坐北朝南一统天下之制,宫殿集能工巧匠毕生精力建造而成,耗资亿万钱财,采四方用料,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令人景仰。

宫中既修建清幽雅致的亭台水榭,也筑有富丽堂皇的壮阔宫殿,再把天下所有景色曼丽流连处都囊建其中,宫中处处是景,步步成画,入了宫中,权力至尊的压迫感无时无刻不在警醒常人。

夜色中的宫阙别有壮阔之美,金以恒低头注视下方,若有所思。赵元旭熟门熟路带人落在宫殿偏门,上方的结界他不便突入闹出动静,就利用身份命令职守的雷霆卫开了宫门。像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赵元旭怀着兴奋忐忑的心情,牵着金以恒一起,连端庄行走都不顾了,几个飞跃,掠过宫墙斗拱,回到寝宫,历代玄尊的起居处——安政殿。

星辰天幕下,双重屋檐下玉做的风铃,不时摇逸风中,丝丝入扣的悦耳铃声间或响起,宫殿灯火通明,美轮美奂,是世人仰望而不得踏入的权力富贵顶峰。

赵元旭脚步匆匆,跨上台阶,忽而觉得手臂一沉,是金以恒止住了脚步,再不跟从。

“金盟主?”赵元旭回头问道,金以恒的脸被华灯照得明亮无比,眼眸亮亮的,但并不看向高处宫殿,只看着脚下青玉台阶,他用力甩开了手,声音闷闷,“这是尊上的寝宫,属下一个外臣不便进入!”

在驿馆内笑颜以对,怎么现在反而变得不开心了?“金盟主受伤了,要请医者来诊治,还要帮你解了这镣铐,”赵元旭不解,并不觉得将他带入安政殿有什么不妥,用理所应当的口气催促着。

商议政事历来都在披花殿,臣子进入玄尊寝宫,是礼遇殊荣。

“属下身份得蒙尊上允许进了宫中,感激不尽,不敢僭越。”金以恒深了几口气,缓缓恢复了温言,“眼下都城里有关我的流言尚未理清,进了寝宫,那些人不免又会来聒噪尊上,尊上何必忍这些不快,况且……”金以恒语气趋于柔和,染上微笑,内心重又捡起无往不利的决定,“往属下身上再加一层流言……尊上,众口铄金啊?”

赵元旭原本只想团聚同桌,随意漫聊,被金以恒欲拒还迎,亲密无间的言语挑拨,还有那蕴含未尽之言的眼神,增添了说不清的暧昧,“那该怎么办呢?”他学着金以恒的口气。

“不如,”金以恒回看身后连绵宫殿群,想到了昭王,“属下先回府邸,”他揣度着赵元旭的心思,若有若无地暗示,“待尊上诸事理完,等候召见。”说者无心,金珀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听者今晚已经受了他数重蛊惑般的耳语低吟。

“嗯……”赵元旭还在犹豫,金以恒退后一步下了台阶,拱手道,“谢尊上成全。”说完也不回头,只留给一个背影。

“本尊不让!”见金以恒要走,赵元旭终于吼出来所想,他从后抢步而上,拦住道,“金盟主不要走。”

金以恒四肢镣铐还在,恼人的声音提醒着权力,他被赵元旭猝不及防撞个满怀,重心不稳,向后跌去。赵元旭眼疾手快托住了他的后腰,一把搀扶,就着这个姿势跃上台阶,疾风般进了安政殿。

“放手!”金以恒终于挣脱开赵元旭,跌跌撞撞撑住桌案好容易站稳了。头更疼了,他扶着额头打量四周,认出了这里是书房,整齐的书卷码放在数层书架上,桌上笔墨未干,几卷书籍随意摊开。

赵元旭被他一掌击中了肩膀,虽没有力道,但从未被如此无礼对待过,无由来起了争强好胜的本能,金以恒排斥抗拒逃避着寻到了出口,脚步凌乱冲了出去。

赵元旭眼看他离开,多日的期待又要落空,情急之下隔空一掌使出了惯用的格斗招数,金以恒被偷袭打中了膝盖,不慎防备,屈膝身形一歪,摔倒在地,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霎那间,赵元旭已经追逐而至,这次没有能扶住,趔趄着跟随金以恒一起倒下,整夜近在眼前肆意张扬的美貌终于被捧在手心,赵元旭明白了数日间的等候焦灼叫做思念。

少年一朝知晓忧思难忘,便如同弱冠礼成。

“唔……”金以恒摆脱不了重压,视线有些恍惚,呼吸不适,“尊上,很多事都没有向你禀告,让属下起来!”但见居高临下的赵元旭,金以恒皱眉别过了脸。

“金盟主,”赵元旭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上,“有什么事不妨现在就说。”眼角花钿,额头殊色,每处颜色都在撩动赵元旭的心弦,今晚莫名不想再虚以客套示好了。

“你!”金以恒按下了杀意,他不是没有想过弑君篡位,但眼下身上有伤,偷袭对战未必是赵元旭的对手,况且杀了玄尊夺了中原名不正言不顺,掀起内乱若被漠狄利用挥师南下,亡国灭姓得不偿失,还是走一步算一步,扩大门派实力,借机与漠狄珹王合作,届时取代昭王,做那一呼百应无人违逆的摄政主人,权位自然到手。

可是二度出征高渝返回,所有的谋划全都乱了,没有一件与自己有益!甚至实力大损,原本的博弈筹码赔了干净!金以恒越想越郁懑,“属下身体不适,请求出宫,禀告的事自会写了奏报呈送你!”

“哈哈哈,”赵元旭不改姿势,金以恒欣喜如朱色丹霞,动怒又像冷月冰霜,两种风情万般风采,不知道还有多少没有展现的动人神色,“怎么出尔反尔了,今晚主意变了又变,是不是要我把燕齐和高渝都分封给你,你才会再对我笑,阿恒?”

金以恒听后震惊难掩,倒吸了一口气,“咳咳,你!”

“金盟主,终于不再伪装啦?那我也不装了,你陪我吧,我们把叔父杀了,把他的辅政权力给你,好不好?”赵元旭表情如常,说的话让金以恒心中又是一大骇。

“金盟主,这么长时间了,我可是把你的心都看得透透,”赵元旭把玩金以恒肩膀处的头发,“你啊,演得不够真心,索性我们坦诚相待,”赵元旭揭开了金以恒的衣襟,伤痕横贯左肩,锁骨,延伸到胸口腹部,衣料单薄,冻得衣服主人体温犹低,“省得金盟主老是编不同的借口和理由把我哄高兴,只要金盟主对我笑,那些事我都答应你。”

金以恒语塞又不甘,沉默片刻后才道,“呵,尊上深藏不露,能人啊!”金以恒置身在两排书架间,古往今来的史书围绕了身份不凡的两人,“尊上误会了,属下对中原最是衷心的,不信你就杀了我,信了就把辅政大权给我,好不好?”终于不愿再顾忌尊卑礼法,连假装客套都懒得维持了。

见金以恒轻易被自己诓进了圈套,说出了真话,赵元旭贪婪注视,“信?信任缥缈不值一提,金盟主你有求于本尊,不知金盟主拿什么来换权力?”赵元旭按下了金以恒的肩膀,掌心发出金色的光亮,令身体那处不能动弹,任由摆布,“金盟主怎么不还手?你战力无双,怎么还不逃,哦,让本尊想想。”

“本主所要的,你不是都看得透透……啊!”金以恒偷袭的右手被蛮力一拧,暂时脱了臼,赵元旭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另一手反抓金以恒的手腕,“金盟主的心里都是权力,本尊得了也不稀罕,那就得了你的人,把你养在安政殿,日夜陪我,奏报都堆在你手里,你也算坐拥了中原咯。”边说边伸手来想要捏住金以恒的脖子。

“中原?高渝不平,南疆不服,燕齐在我手里,漠狄时刻南下,你觉得你能坐稳这中原?”金以恒瞥了一眼掐住自己脖颈血脉的手,“你不过是想在这宫里折辱我,你的歹意岂能遂心?”姣好传神的眼眸里尽是坚不可摧的傲气,赵元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洞己心,今晚突兀得撕开了彼此间的君臣假象外衣,是因为惊心动魄的容貌,可能还有什么,他说不清辨不能。

金以恒胸口重压,沉疴旧疾蚕食意识,他记忆里的安政殿,言笑晏晏和白幡幢幢交织,眼前浮华朦胧,泛起诡异的幻觉,他咳了几声,“赵元旭,你不过有个早死的爹,有个劳心劳力的叔叔,这玄尊的位置是你坐得么?”

“你!”赵元旭血冲脑门,倏尔镇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所以本尊要让你看看,看谁是天下至尊。”

金以恒嘴角一滴血珠溢出,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头顶多彩雕梁画栋在眼中模糊成一团金色光晕,赵元旭继续快意说道,“金盟主,少说两句,休养为佳,你不是要解镣铐么?其实这镣铐就是本尊命吕风林给你戴上的,咒语只有本尊知道,你那燕齐明霞的人马也是本尊借昭王名义收编了,你内外实力都没有了。不过你是我中原‘忠臣’,只要回答本尊一个问题,本尊就替你解了。”

金以恒脸色阴沉,一步不慎步步都是错,多年来的夙愿此刻看来都是泡影。

赵元旭抓紧了他的衣领,快要啃噬了身下人,“你刚刚在驿馆,为什么喊珹王?”

嘴角流淌殷红血迹,金以恒将生死看淡,玩味挑衅看着赵元旭明明愤怒仍要故作无所谓的轻飘态度,“你听错了,本主喊的是昭王……”一片火焰兰的花钿,随主人一样,招摇耀眼,漠狄旖兰妙京城种满了此花。

“我答完了,你可要履行承诺,替我解了……”金以恒积攒了一晚的灵力,终于寻到了机会,抬起能活动的左手,指腹抹过嘴唇,占了自己鲜血念动咒语,赵元旭只觉眼前刺目一亮,被一掌推翻在地,跌出很远,四周书架轰趴倒塌,无数本书籍破碎散开,每一张墨字白纸密集纷飞,发出簌簌声响。

金以恒借助富有破坏力的一击,破开窗棂,跳出殿外。书房修建在安政殿前片角落,窗外就是大殿高台,他正想跃下台阶,远离华盖宫,身后传来凌空破风声,他本能回头,赵元旭飞身而来与他抱在一起,两人因为惯性又一齐跌出高台,重重摔在安政殿正门的广场上,滚落了一丈距离才止住狼狈的失态。

宫中的雷霆卫被掀起的巨响引来,到达时刚巧目睹了玄尊和一人在砖地上抱作一团,安政殿被破开了一角,碎木玉屑凌乱得撒满了数十级台阶。

“尊上!”

“尊上!”

金以恒力竭,没有能推开身上重压,赵元旭左胸被拍了一掌不知伤重,嘴角噙着血,紧闭眼睛没有知觉。

雷霆卫也认出了金以恒,“金盟主!”

“敢问金盟主发生了何事?”

闹出了巨大动静,阖宫上下的守卫都赶来这里。

金以恒阵阵眩晕,耳边人声嗡嗡作响,头疼得厉害,冷汗淋漓。人群忽又安静了下来,雷霆卫纷纷退到两旁行礼,昏暗的视线内看见了一个人,冠带整肃,眉头紧簇。

是昭王赵孞。

多年前,台阶下,赵孞不忍再想,背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并不能成为如今释怀一笑的过往。

“宣医官!”赵孞呵道。

几个內侍飞奔而来,扶起赵元旭,唤了几声没有反应,小心翼翼用肩與将他抬回寝宫。

赵孞蹲下身来,咽下了诸多感慨与悲戚,帮金以恒理好衣襟,助其站起。金以恒这才看清了他熬红的眼睛,随即移开了视线,垂头丧气。幻想回到都城,对着赵孞的话统统废了,满腔愤懑骄纵也抛得一干二净,只轻轻说了一句,“我头疼得厉害,和那年一样……”

赵孞僵住了动作,金以恒在他面前不再强装,咽不下的血沿嘴角流淌,“你去看看他吧,我下手……没有轻重,如果被我拍死了,就杀了我偿命……”断续说完后,伏在赵孞的肩膀上。

两人身影笼罩在星光月色中,华灯万盏只能点缀他人景仰的权力,照不亮前路未来。

安政殿里的侍从奔跑而来,踩着四散的碎屑,跪倒在赵孞十步外,“昭王殿下,医官说尊上没有性命之忧,需得……”

赵孞抬手止住了侍从的话,“让医官来替金盟主诊治!”

金以恒气若游丝,这一夜全乱了。

经年累月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毁得彻底。踏入华盖宫前还信誓旦旦得要谋夺赵元旭信任,与赵孞抗衡,做着自大的美梦。

一瞬间,地位和实力就输得干干净净。

连苟延残喘续命的理由都没有了……

“不用了,良辰没得治,在若黎又吸了不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死之前想见一见北面的火红,也是痴心妄想。

安政殿檐角的玉风铃在风中大作,玲珑声凌乱破碎,赵孞的心情与金以恒一样,低落晦暗,他早已习惯咽下无数的情愫。

自当代玄尊继位,宫中从未发生过如此大事,当事人各自奄奄一息。

赵孞又一次选择了大局为上。

“昭王殿下,金盟主由属下来安置。”和润的声音响起,淡色的发带被风吹拂,凤华尹应召从扶风入逍遥京。

宫中剧烈震动,他在披花殿随赵孞一起赶来。

赵孞望向安政殿,此时此刻赵元旭的伤势也揪住了他的心,他朝凤华尹点头示意,“把他安置回府,没有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赵孞步履匆忙朝殿内走,却不忘回头看着。

凤华尹扶起了金以恒,看着束缚的镣铐,眉头越皱越深,眼神不掩恨意,碍于在宫中,不便发作,他抽出衣襟里一枚雪白的符纸,指尖染血,照着镣铐的环扣,在纸上临摹成一模一样的细节,然后将符纸覆在一段镣铐上,念动了咒语,瞬间镣铐就碎成齑粉,消失不见。

金以恒也知道这是凤教主的秘术,以血为引,都是自损修为力量强大的招数。他行动不便,倚靠着身旁人蹒跚而行,“凤教主?”脱臼的手腕也被接好了,握住金以恒脉搏不松,历来处变不惊的凤教主长眉紧拧,闪过惶遽的神情。

“凤教主还记得这里吧?”金以恒朝他虚弱一笑。

“不记得了,”凤教主否认,语速急切没有一贯的沉稳,“金盟主,你大战霓承岳着实辛苦,回去休整。”

金以恒笑了,喘了几口气,“好,回去。”

凤华尹带着金以恒,身形翩若惊鸿飞掠过宫殿复道,片刻时间就出了华盖宫,而后足尖点过逍遥京高楼檐角,到达府邸。

朱门大宅前,已有多人把守。

又是雷霆卫,领头的还是吕风林,“奉昭王殿下命令,护卫金盟主安全。”

金以恒本已倦意浓重,强撑一路,眼下被这些黑衣银甲人的出现搅得烦乱不宁。他靠着凤华尹才能站稳,不由得揣紧了身边人的衣袖,退后两步。

凤华尹将金以恒扶得更稳。

“凤教主,”吕风林步伐极快来到两人近前,“昭王殿下命我等守在这里,不需再劳烦你。”

凤华尹不理,护着人直接往府门迈步。

吕风林在后紧追,“慢着!”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大力当面袭击,被迫跳开很远距离。

衣袖凭风,飘带秀招,攻击吕风林攻击的正是凤华尹。他衣袖一挥两张符纸出现在手,念动咒语,头顶上方瞬间坠落而来成千上万把尖刀匕首,明知是幻境,但真被刀刃刺中同样会有致命伤,吕风林和雷霆卫匆忙躲闪,凤华尹乘着他们忙于防守,再次抽出一张符纸,将咒语念出,“御风承极,听吾召唤,朔从利顺,承吾立现!”一条青龙凭空而生,他揽过金以恒的肩膀,带人跃上青龙身躯,青龙一声长啸,疾疾升空,于明月云雾间驰骋,轻松破开了逍遥京的结界,往西北飞行,消失在夜幕中。

等吕风林全力破开了天降刀刃的幻境,两人早已消失不见。

“凤华尹居然阻碍我执行命令!走,立即报与昭王殿下!”吕风林又气又急,对着众人咬牙切齿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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