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什么事也没有。”

  夏目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你会告诉进藤君吗?”青岚写道。

  夏目叹了一口气:“就算告诉他,又怎么样?”

  就算告诉进藤君“你拥有灵力”,那又怎么样呢。

  东京没有妖怪。“看得见”,和“看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里,没有“看得见”的对象。也就不存在两者的界限,不存在“看得见”所带来的困扰了。

  其实夏目之前也有对一些人说出“看得见”的秘密,比如能够感觉到妖怪气息、看到一些妖怪残影的田沼要,以及能在自己画出的阵列中看到妖怪的多轨透。

  但即使是面对他们,夏目仍然是小心翼翼的,总是下意识避免提及他们看不到的部分。

  知道自己的秘密的,还有名取周一和的场静司。但这两人都是除妖师,对妖怪的想法不尽相同,夏目无法认同他们的立场。

  夏目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进藤光。

  在特殊的地方,遇到自己的同类,却没有办法诉说。

  已经够了。夏目说服自己。进藤君给予他的,已经够多了。

  因为有了光,夏目得以从十六年来的寂寞之中探出头,呼吸全新的、未曾有过的空气。仅仅是这一点,夏目就非常地感激了。

  不应该再奢求太多。

  人类和妖怪还是不要有所牵扯的好。何况,是那么善良的光。

  

  光穿着黑色的运动衣,半躺在床上看棋谱。青岚VS座间那一局很精彩。尽管与佐为无关,但他通过那一局,看到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风华。

  那是一段优雅如漫笔绘卷的历史。扇骨拨开长长的苇草,笛声徘徊在暮秋的原野上。

  ——佐为……我在别人的棋里,看到了你的时代。

  白帘飘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钢琴声在空间洒落。光看到自己穿着运动鞋和金色的帽衫,四周一片柔和而炫目的色彩,便知道,自己又来到了梦中。

  佐为,果然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高冠博带,白衣翩跹。他扬着下巴凝视远方,目光宁静而悠长。

  “佐为……”光动了一下嘴唇,泪水却率先淌落下来,“佐为,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障碍啊!”

  都说梦是虚无的。

  只是脑袋里一小部分细胞活跃着的吉光片羽。

  如果大部分细胞都在连年累月的棋赛中被杀死,那么这一小部分细胞一定活在过去里。每次做梦,梦境中必定是佐为。

  无论自己对他说“高永夏居然侮辱你,我总有一天会替你打败他”或是“可恶,塔矢升四段了”还是别的什么话,梦中的佐为只是欣慰地微笑着。没有言语。

  蓝紫色的眸光透过光的身体。

  投向远方。

  很多时候,光都想在梦里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却没有问出口。害怕一问出口,佐为就会真的到那里去,不再回来。

  光站在铺天盖地的炫目光芒中,顺着佐为凝望的方向看过去。在抬眼的那一刻,却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纤秀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孑然立在一片摇风的树影里。浅金色的发丝跳跃着斑驳的阳光,合着衣袖在风中飞扬。茶色的眼眸悠远地望着天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目光一片寂静。

  他手里拿着那本熟悉的《友人帐》。墨色的名字在树影里轻轻飞起又落下。

  光远远地观望着。却没有走过去。

  他知道,夏目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友。夏目友人帐的世界是一座孤寂的岛屿,只能远远地观望着,却不能站到他的身旁。

  可是心里还是有这么个念头:“不走过去,真的不要紧吗?”

  在这虚无的梦境中,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强烈的牵挂,让他的脑袋纠结成一团:“他一个人在那里”“不过去真的好吗”“走过去试试看啊”。

  

  早上七时,猫咪老师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它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砰的一声,被“5”字样外套裹着的身子直接摔出棋盘以外。

  “疼死本大爷了……”猫咪老师抱怨着,笨拙地钻出了外套。下意识想找夏目吐槽,却赫然看到了陌生的房间。

  而自己最“痛恨”的黄毛小子,抱着棋谱躺在床上——眼角的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浸湿了枕头。

  猫咪老师瞪着流泪的光好一会儿,想起夏目。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白天笑逐颜开的,睡着的时候却半死不活的样子。难道这小子平时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作派都是假的?!

  猫咪老师无比烦躁,短小的爪子飞快地挠着头上的毛发。和夏目那家伙一样!它在内心腹诽着,和夏目那家伙一样,都是戴着面具的怪物!!

  然而……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哭?!

  再哭它就把他PIA飞!

  这时,中孝介的《夏夕空》响了起来。猫咪老师悉悉索索地凑过去一看,手机屏幕上闪烁不停。再看床上的黄毛小子,躺在那里哭啊哭……

  猫咪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爪将手机甩到了光脸上。

  

  “进藤!你居然迟到了半个小时!”和谷一见到光就嚷嚷,“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光气喘吁吁地站定,身上的西装有点凌乱。伊角递上一支矿泉水,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果然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啊。

  “进藤,你的脸……”和谷发现平时看惯的脸上多了一块淤青,咧嘴坏笑,“被人揍了?”

  “你才被人揍了。”不提还好,一提光就生气,“我睡得好好的,该死的猫咪老师突然把手机扔到我脸上!”

  “猫咪老师?”伊角困惑。

  “是一只叫‘老师’的大肥猫啦。是一个……呃——”本来想说“是一个朋友养的”,可不知为什么,光突然就噎在了那里。

  ——夏目,和自己是朋友吗?

  台上宣读起了证书嘉奖名单,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昨天在梦里看到孤零零的夏目,确实在那时就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牵挂。他以为自己不会把这种惦记带到现实来,却不知道,远在他发觉以前,事情就有了太多的前因后果。

  真实倒影在虚无的梦里。梦里的牵挂又反过来影响真实。

  

  也许是因为那本《友人帐》。

  初次见面的时候,光一打开夏目的背包,就看到了那本竹叶色的《友人帐》。

  从那时开始,就有什么被微妙地维系住了。这三个墨色的汉字,从此就蚀刻在光一切与夏目有关的记忆里,像每一个画面底部的水印。

  想想也奇怪。《友人帐》明明与自己无关。

  

  光领奖下台后看到了亮。亮穿西装的时候格外好看笔挺,不像自己一样不伦不类。

  “仪式结束后去下棋吗?”亮一开口就是下棋的事情。

  “不了,我去看看夏目。”光说,“猫咪老师突然跑到我家来,有点担心那家伙呢。”

  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昨晚说的那只无聊的猫,指的就是它。”

  无聊这个词用得好。光无力地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亮板着脸想了想:“夏目君就是那个被遗弃的主人?”

  “哈哈,是啊!”光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些事实从塔矢亮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就带上了一种微妙的喜感。

  亮没有笑。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霍霍霍霍!”一把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响起,“你们的感情还不错嘛!”

  “桑原老师。”亮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桑原老师。”光也说,“老师怎么会参加仪式?”

  “就是想看看那只青色的小猫。”桑原悠哉游哉地吐了一口烟,扯起满脸皱纹。

  “青岚小姐今天请假了。”亮说。

  光怔了一怔,他怎么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也是,青岚打败了座间啊。

  桑原笑得满脸褶子,那神情活像被猫咪老师附身了似的。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光,最后停留在亮的身上。

  “新初段联赛,我和绪方打赌了。”桑原仿佛漫不经心说道,“我用一万大洋打赌青岚会赢,可是绪方说,连小亮也赢不了座间,一个小女孩又怎么会赢?”

  “呵!——结果,座间把扇子都咬断了。”

  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个老头,想干吗?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亮,后者正紧紧地抿着嘴唇,不晓得在想什么。

  “自从你出现以后,新人就跟春笋发芽似地冒出来了。”桑原扫了一眼光,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不要被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吓坏了,塔矢亮。”

  又来了,许多人都害怕的桑原老师的目光,充分诠释了“老奸巨猾”的含义。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塔矢行洋的目光是不怒自威的,充满了压迫感,像风雨摧城前的黑云。佐为的目光柔和清亮,像一把用秋水淬过的宝剑。而桑原的目光则是微妙地处于探究与玩味之间,戏谑中自有一番深意,捉摸不透。

  是跟猫咪老师有点像。光恶趣味地腹诽道。

  想要不被这种目光压倒,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塔矢亮就是这么做的。他比桑原高一个头,平视老人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要略略低头。

  “我不会让步的。”亮斩钉截铁地说,神色坚毅。即使输了辈分和实力,气势也绝不能输。塔矢亮从小就把这一招用得出神入化(进藤光语)。

  桑原霍霍霍地笑了几声,把手背在身后离开了。光看着和谷和伊角手忙脚乱地行礼、给老爷子让路,不禁大叹气场这东西是无敌的。瞧老头那范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家元首视察呢。

  “啧,那老秃头究竟想干吗啊,”光挠了挠头皮,“神经兮兮的。”

  “老秃头”一词叫得顺口,连亮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一下。“桑原老师觉得受到威胁了吧。”

  “威胁?”

  “我和你不是进入了天元、本因坊第三轮循环圈了吗。”

  光明白了,大笑:“其实被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吓到的,是桑原老头自己吧!霍霍霍霍霍!”

  那几声怪笑学得活灵活现,把一边的庄司和冈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以为桑原又回来了。亮直接扭头就走,一脸“别说我认识这白痴”的表情。

  “喂,塔矢!”

  清越的声音凝成一线,直抵塔矢亮的耳际。

  他回过头,墨绿色的短直发掠过一阵风。光站在自己身后不远,俊朗的面庞上是亮看惯了的、永不服输的自信表情。

  “本因坊、天元两战,我不会让步的!”

  那一刻,会场的人声熙攘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十二岁时的自己和光,以及那一日被夕阳染红的城市与街道。当年的自己以同样的角度回头,不屑地挑眉:“就凭你?”

  到底还是追上来了!进藤光!

  亮虚起眼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不要让我失望!进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