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超市。

  眼看着荷包里的钱没了大半,扛着清酒的光欲哭无泪。遇见夏目以来,他好像总在干些奇怪的傻事。如果被塔矢知道,一定会挑起眉说自己笨蛋吧。

  “进藤!你居然买酒?!”

  光一个激灵。不会这么邪门吧,才想起他,他人就出现了?

  事实就是那么邪门。塔矢亮就站在那里,墨绿色的短发,一身米色的休闲服,手里拿着几包盐。这副居家行头顿时把光乐了个半死,又使劲憋住不敢笑出来。

  “不准买酒。”亮板着脸说,口气生硬得简直可以把地板砸出坑来,“未成年人不许喝酒。”

  这家伙一固执起来不是好惹的。光赶紧绷住:“这是给我爸买的。”

  亮半信半疑地挑起眉毛。那种神情和光脑补的如出一辙。光又乐了,摸出手机对着宿命的对手就是一拍。

  “你干吗?”亮发觉了,皱起眉。

  “别的棋士肯定没见过棋坛贵公子拿着几包盐巴付钱的模样。”光坏笑道,补上一句,“就跟家庭主妇似的。”

  亮看上去想把手里的盐洒在光金色的刘海上。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亮和光一前一后地走出超市,街道上人烟稀少。两人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拖得长长的。车辆不时驶过,少年的轮廓被路灯一瞬照亮,复又凹陷下去。

  蝉不再吵闹的夜晚,四周安静只得能听见樱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光和亮争吵惯了,一时间对一言不发的亮有些不适应。光看着在前方行走的亮,忽然发现自己从没好好观察过他的背影。

  笔直挺拔,孤傲而安静,带着一种锐利的俊美,隐匿在暗处,像一支枪。

  亮和夏目给光的感觉有点像,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夏目是真的安静,静水深流,淡然明澈。再离奇的故事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什么,就会带上一股舒缓的气息。像初晨的雪花、竹林的清风,你得到一种安静的保护。

  塔矢亮也是安静的,他的安静却大多是因为对棋艺的心无旁骛以及对外界的不在意。他好像很谦和但是又非常高傲,他不拘泥但也锱铢必较。这是一种微妙的矛盾,却奇异地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即使在面向长辈或记者温和地微笑时,他的眼中仍有精芒。他是令人任何时候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存在。

  塔矢亮安静的时候,是休憩的雄狮,是匣中的枪。

  “进藤。”

  走在前方的亮忽然转过头,把光吓了一跳。亮的行为总是毫无预兆,太多的转折在安静中一触即发。光看到亮碧绿的眼睛,一瞬间被车灯照得晶莹雪亮,宛如星辰。

  “这个。”亮指了指光扛在肩上的清酒箱,“我帮你拿一些吧。”

  于是,一半清酒瓶就分到了亮原本拿来装盐包的塑料袋里。两人就像散步似地慢慢行走。

  “你这么晚了还来超市。”

  “刚有些饿了,做菜时才发现没有盐。”

  “现在才做菜?你这家伙又不好好吃饭!”

  “……”亮第一次在光面前哑然。光的责备,他确实没法反驳。

  “以后,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光近乎命令地说。

  亮下意识想要否定。这太不现实了,他们的手合又不一定在同一天。然而看到光罕见的关切,却又不忍心和他吵起来。心里有微微的痒,像有一把筛子摩挲着晴天碧海里的流沙,金色的光芒粼粼摇荡。

  “塔矢,问你个问题。”

  “怎么?”

  “如果一只猫忽然离开了主人,这是为什么?”

  “……”亮一脸“有时间想这个,不如多下盘棋”的表情。

  “喂!认真回答我!”

  于是亮故作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他说:“没有为什么。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哈?”光瞪着他。

  “猫是善变的动物。觉得待在主人那儿不舒服,就离开了。”

  这答案怎么听怎么敷衍啊……合着猫咪老师在自己那儿就舒服了。不过医院的消毒药水味确实难闻,而且不可能有老鼠和鱼吃……

  “呃。”光意识到自己脱线了,“照你这么说,一只猫之所以待在同一个主人身边很久,是因为觉得那儿舒服?”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如果一只猫待在同一个主人身边很久,一直不离不弃,有一天却忽然离开了,这是为什么?”

  “……你问这些无聊问题到底想干吗。”

  “认真回答我!”

  亮眯起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有锐利的光芒隐隐流转。光由此意识到亮确实在思考。他和自己下棋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有异样的残酷:“也许是因为那只猫觉得,主人不再需要它了。自己留下来不再有用,反而,成了障碍。”

  光心中悚然一惊。胸口仿佛有一只深海里的瓶子无声地碎了,边缘的碎屑齐刷刷地扎在心壁上,大块的碎片则在记忆之海迅疾地漂浮,刺中某些一直被自己忽视的画面。他仿佛听到“嚓、嚓”的声音,如同跌落的镜面一般,记忆中的人与声音陡然四分五裂。

  ——“看了你和洪秀英的这一局,我相信,这就是你真实的棋力!”

  ——“总有一天,我要抹掉所有人心中的佐为!”

  ——“如果下在这里,佐为你就要输了!”

  ……

  “我也是说说而已。”亮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只猫,哪会想那么多。”

  光欲盖弥彰地笑了笑,勉勉强强。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忽然有一只猫闪过。那是一只娇小的狸猫,毛发却是青色的。非常漂亮的若青色,像朝颜的藤蔓新叶。

  “塔矢你看!”光叫道,指向前方,“青色的狸猫!”

  狸猫停住了脚步,黑色琉璃般的瞳孔映出光的身影,仿佛有些诧异的样子。

  “什么狸猫?”亮却一脸茫然,“我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那里——哎?”

  青色的狸猫眨了眨眼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光怔怔地望着狸猫方才停留过的位置。不可能是假的。他分明捕捉到了。那一缕鲜明而清丽的若青色,稍纵即逝地绽放在夜色里,像一簇浸润着露珠的向阳花。

  

  夏目回到东京医院。病房里白帘缥缈,除了猫咪老师以前留下的几串梅花脚印外,什么都没有。

  一路上,他找遍了猫咪老师可能会停留的地方,依然什么都没有。站台边的花丛、街道的小吃摊、卖章鱼丸的店铺、围有结缘绳的神社……

  夏目疲倦地倒在床上。无助像汹涌而来的海浪,淹没了他的思绪。

  “老师……你到底在哪儿啊……”

  仿佛回应一般的,《友人帐》被风吹得翻动起来。墨色的名字在风中起起伏伏,不时飘摇着弯起,像一片片脆弱的枯叶。

  他有多久没有碰过《友人帐》的名字了?小镇里的妖怪……他想念它们。

  一团青色的光芒打断了夏目的胡思乱想,一只狸猫从窗外爬了进来。下一秒,狸猫变成了娇小的青衣女孩。

  “我找到斑大人了。”她一字一字地写,“它在进藤君的家里。”

  “进藤君?”夏目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为什么……”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青岚低下头写道,“进藤君他,看得见化身成狸猫妖的我。

  “他‘看得见’——就和夏目君你一样。”

  

  光和亮在地铁站分道扬镳。光恼火地看到亮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戏谑加担忧表情,自动开启小学生附体模式:“收起你那种眼神回家去!”

  “我当然会回家。明天的发授仪式记得不要迟到!”

  “行了行了!你都唠叨多少次了!”

  “我哪有唠叨?这只是第二次!”

  “第三次!”

  “第二次!”

  “三!”

  “二!”

  ……

  一场小学生水平的吵架后,光终于扛着一箱清酒顺利回家。老爸验收满意,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当着光的面将清酒锁到了保险柜里。

  光看得眼皮直跳:“至于吗,我可是你儿子!”

  老爸根本不理会自家暴走的儿子,哼着小曲儿走进了浴室。光瞪了一眼那“破坏他和老爸感情”的保险柜,心里有些庆幸:至少猫咪老师再也偷不着他家的酒了。光琢磨着下次要不要把冰箱里的食物一并锁进保险柜。

  再次推开房门时,猫咪老师居然盘踞在棋盘上睡着了,发出滑稽的鼾声。光囧了一囧,不解自己心爱的棋盘怎么沦落成了肥猫的温床。

  然而,却不舍得赶它下来。光随手拿起自己印有“5”字样的外套,盖到招财猫胖墩墩的身上,收拾好空酒瓶。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喝酒的猫哎。不,准确来说,猫咪老师根本就是第一只他见过的会喝酒的猫嘛!

  它和夏目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吧。虽然“发生了什么”用在一人一猫身上有点荒唐。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居然是来自东京医院的电话。

  ——这么巧?

  光接下电话。手机里果然传来了少年熟悉的声音:“喂,是进藤君吗?”

  纤细的声线,轻轻的,仿佛害怕惊扰什么一般。就像此时的月光,清冷而透明,那么寂寞。

  光心中一软。方才对猫咪老师的怨恨顷刻间荡然无存。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夏目第一次主动联系他。虽然是为了猫咪老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哟,夏目。”

  “老师是不是跑去了你家里?”

  “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电话那端顿了一顿,半晌后,传来轻微而局促的笑声,像一缕蒲公英陡地随风而起,“——因为老师很喜欢进藤君你啊。”

  光一口血冲到喉咙差点儿喷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啦,变奇怪的人看来不止是他。

  “呐,进藤君……”

  “嗯?”

  “猫咪老师待在你身边,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吧?”

  夏目的征询是温柔的,却又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纵使是神经大条如光,也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气息。

  “困扰倒是不会。但是夏目,”光忍不住问,“你和猫咪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是短暂的沉默。光听到纸张哗啦翻动的声音。是他那本神秘的《友人帐》吧,光想。

  “没事。”他听到少年这样回答,微不可闻,“什么事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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