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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和谷这问题一出,所有打闹着的年轻棋士都看向光。包括坐在旁边的伊角。


这段时间以来sai登上头条的次数够多了,但关于sai的私事,仅仅停留在“sai是进藤光的围棋老师”上面。


“你们就这么想知道我和sai的事吗?“光倒杯酒,眼神闪烁。他其实很不想对朋友们说谎,尤其是和谷和伊角。


“你答应过的。”和谷不依不饶,“否则,你就给我把今天所有品种的酒混一遍喝完。”


光伸出手,拿起“出羽樱”酒瓶,倒出一点酒在杯子里。众人怔怔地看着,光相继拿起桌子上的全部酒瓶,各自倒出一些,然后把这杯不明混合酒精一饮而尽,眉都不皱一下。


“你还真喝啊!”和谷抢过光手里的酒杯,“这样喝会很快上头的,等下看不把你烧成个傻瓜!”


伊角向和谷递了个谴责的眼神:“进藤,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光摇摇头,脸色酡红:“我没不想说sai的事,只是在想从哪里说起而已。”


其实前些天,光就和佐为编造了一套完整的说辞。佐为同意光就目前的说法发挥。编造的说辞是一回事,但真正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光侧头望着墙上的电视机,组织着语言。电视机在播报新闻:


“中日对决‘阿含桐山杯’预选拉开帷幕,中方已经开始在各地队伍里统计积分,呼声最高的是本次‘春兰杯’的优胜者塔矢行洋棋士,这是他第三次占据积分榜第一。”


郑重想好后,光放下酒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你们给我听好了——”


全部少年棋士都看向光,目光专注。


“我是在网吧里认识佐为的。”光一本正经地说,“当时我只有12岁,刚学围棋不久,但喜欢在网吧里玩电脑。佐为当时在同一间网吧里下网络围棋,有些功能不会用,我就教了他一下。佐为和我聊着聊着,发现我在围棋上面的资质还不错,让我做了他的学生。”


“什么?就这样?”本田和阿福都眨了眨眼睛。sai是个传奇人物,进藤也是个神秘的天才,他们对这个平凡无奇的开头不太满意。


“为什么四年前sai引起了那样的轰动却不肯现身?”和谷问。


“佐为身体不太好。”光伤感地说,微微侧过脸,把声音压低了,“佐为当时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这是他的隐私,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包括塔矢老师。所以他只能躲藏在网线背后对弈。”


大家都露出同情而不忍的眼神,连一向和光不对盘的越智也不说话了。


“后来呢?”奈濑关切地问。


“我们到处找可以帮助佐为的人。”光继续说,“最终,我们在关西遇到了善良的有钱人,她出钱出力,帮助我们治好了佐为的身体。佐为才得以复出了。”


“我就说过嘛,sai从前不出面,肯定是身体健康问题。”门胁说,本田也感慨地托住下巴,显然,他们还有越智、小宫、阿福、奈濑都全盘接受了这个故事。


这件事对于其他少年棋士来说,就算过去了。但和谷作为最熟悉光的死党,就不那么好糊弄了。


两人毕竟是多年的死党,和谷觉得现在的光很奇怪,表情有点僵硬,不停举杯喝酒,没有拿杯子的那只手紧紧地扣住了桌沿,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似的。


和谷陷入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混乱当中。光讲的故事,从逻辑上讲得通,但为什么总有一种“这不是全部的事实”的直觉?


“你认为进藤说的是真的吗?”和谷凑到伊角耳边,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棋士们都喝着酒。


“我相信进藤。”伊角说。


伊角其实不太执着要知道光和sai的故事,知道现在的进藤光很快乐,这就够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光拿着酒杯凑过来。


“你刚刚说帮助了sai的关西有钱人是谁?”和谷纯粹是八卦,“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认识这号人物?”


光本来想说是海生和熏在帮助他,再一想,和谷他们认识池田海生,就说:“是狩野熏,一名千金小姐和画师。”光倒了杯清酒。


“狩野熏?”和谷奇怪地问,“曾经送御城棋屏风给棋院的豪门二小姐?她不是去世了吗?”


光微微一颤,酒杯倾倒,清酒一下子倒了出来,酒水流淌在桌上,溅湿了光的金色外套。伊角给他递纸巾。其他人注意到光的异样,也朝光看过来。


“没事,进藤不小心。”伊角说,示意他们各玩各的。


和谷狐疑地看着手慌脚乱的光。


光狼狈地擦着衣服上的酒水:“她没去世,那是谣言。“


“谣言?”和谷更疑惑了,“我还记得那则海难的新闻,电视上说,狩野二小姐搭的‘命运女神’号豪华邮轮在太平洋和其他货轮相撞沉没了,无人生还,当时这事闹得相当大呢……”


光有理说不清,摆手道:“我打电话给她。”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和谷不安地说,但光已经拿出手机拨通了狩野熏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后,就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晚上好,我是狩野熏。进藤君,你找我吗?”


光居然真的打通了狩野熏的电话!和谷瞪大双眼,见鬼似的。


光突然后悔了。他居然为这么无聊的事情打扰熏……


“狩野小姐,我和棋院的朋友在聚会上讲佐为的故事。”光试图解释,“我说,佐为以前身体不好,幸亏遇到你帮助我们,出钱出力,才有sai复出的今天。这故事有点离奇,我就打给你了。你和我朋友说两句?”


言下之意,是希望熏能为光的话作证。


熏是个聪明的女孩,马上明白,配合地说:“进藤君说的是真的。我很高兴能帮到藤原先生。希望藤原先生以后能幸福。”


这下和谷再没有任何怀疑,脸上露出懊恼和过意不去的表情。


“对不起进藤,我不是怀疑你,也不是想你打扰狩野小姐。”和谷抱歉地低头,搭上光的肩膀, “今晚这酒我请你了。”


“没事,喝酒吧。”光跟和谷碰杯,“来,吃烤串!“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每个人都相信了光的话,没有人再追问sai的事情了。


“进藤,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和谷和光说,彼时的光已经有点喝得上头了。伊角和本田又去点餐,其他人都在玩词语接龙游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什么啊?如果你要说棋圣战的事情,晚点再……”光不适地捂住前额。


“是森下老师。”和谷犹豫地说,“森下老师想请你和藤原老师一起去研讨会。”


“佐为也一起去吗?”光惊喜地问,佐为那家伙一定很开心吧,他以前也跟在自己身边去过森下研讨会。


可是和谷神情严肃。


“我觉得森下老师是想问清楚你师承的事情。如果你亲口承认sai是你的围棋老师,那你实际上是sai的弟子。你也知道sai的棋力在森下老师之上。我想,森下老师可能不会再留你在他门下了。”


光的心里打一个激灵,连带着酒也醒了大半。


“什么?我……这事……”光慌乱地说,甚至反应不过来,“我就不能拥有两位围棋老师吗?”


和谷不可思议地看着光。光知道,他又再一次暴露了对围棋界的无知。


“你对外宣称是森下门下,那就说明你默认森下老师是你的指导者,你是弟子。这是日本人一种不好的风气,像划分门派一样,是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吧。你是森下门下的人,那就不能说自己同时是塔矢门下的。长辈们都很在乎这一点。”和谷说。


“那,我怎么办?”光傻乎乎地问。


光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佐为当时脸上会露出复杂的表情。佐为肯定猜到了这一点,他当时没说,可能不确定现代人是否也这样规矩森严。


“我会尽量替你向森下老师解释的。”和谷拍拍光的肩膀,叹了口气,“其他的……我们到时候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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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阵子后光觉得酒意上头了,脑袋昏昏的,口腔里也有些发酸。这时候少年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在居酒屋里闹作一团,光找了个由头出去便利店买醒酒汤。但是喝完之后脑子昏沉的症状还不见好。


光尝试俯下身去吐,但并没有吐出来。灯笼里黯淡的光芒照在少年身上,在窗纸上投落孤单的身姿。


和他们出来喝酒真无趣,光在想。光最近不怎么玩电子游戏了,共同话题差不多只剩围棋了。但就算聊到棋局,光跟他们实力不同,所处的头衔赛圈层不一样,话题都聊不到一起。有这喝酒的时间,还不如跟亮复盘呢。


巧合的是,刚想到亮,亮就打电话过来了。


光接起电话:“塔矢?”


“我们开完会。我把记录给你看。你在哪?面对面解释比较清楚。“亮的声音里带着无庸置疑的强势。


“你们忙到现在啊。”光闷闷地说,看了一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佐为都下完棋回家了吧。


亮好像听出光声音里的不适:“进藤,你没事吧?”


“我……喝多了。但不要紧,我来找你。”光低声说,伸手扶住墙壁。


“你在哪?”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担心。


“在新宿附近的……”光探头看了看招牌,“钓船茶屋居酒屋。我刚跟和谷他们聚餐。就是这个可以把钓起来的鱼给师傅做刺身的居酒屋。还满特别的。”


“我来找你吧。”亮干脆地说,就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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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亮说几句后,好像舒服一点了。光拿着手机坐在池塘边等亮过来。池塘边有不少客人在玩钓鱼,真的钓起来的话可以把鱼拿给师傅。这是这家居酒屋的特色。有不少小孩在池塘边跑来跑去,发出喧闹的声音。


亮从棋院过来没这么快,于是,光趁这个休息的当口拨电话给狩野熏。


“狩野小姐,我又打给你了。”光厚脸皮地说,他脑袋里还在想和谷说的事。


“这通电话又是因为棋院的朋友打过来吗?”熏似乎在那边忍着笑。


光一阵尴尬,连忙解释:“不,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打过来是想说对不起,今晚打扰了你,我们这些人太无聊了。”


“没关系。”熏善解人意地说,“这证明大家关心你和藤原先生啊。”


心中的大石落了下来。光在想:幸好熏是一个宽厚的人。


“说起来,自从离开京都后就没有联络你们了。你和池田君最近好吗?”光关切地问。


其实光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很好。海生和熏是很成熟的两个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真心热爱手头上做的事。


熏说:“海生在忙工作,至于我嘛,我用罗马音kaori报名了这届的‘光琳浮世绘屏风绘制大赛’。我果然还是对金奖念念不忘。”


光不妨听到这消息,为熏感到高兴。


“这都是因为藤原先生临走前和我说的那番话,让我下定决心再试试报名看看。”熏说。


“我能理解你!”光能明白这种追梦的感觉,“画师都怎么比赛呢?会聚在一起作画吗?”


“不是啦,你以为下围棋吗?我们都是在工作室画好之后,把屏风送到展厅去让大师评委们赏析和品评。”熏说。


光是第一次听说艺术比赛的资讯,新奇地追问:“你打算将那扇没完成的《重屏会棋》屏风绣完,拿去参赛吗?比赛也可以接受临摹的作品?”


熏说:“比赛可以接受临摹的作品,只要在艺术手法上有巧妙的创新,标明原作者和国家朝代就行。就像梵高临摹日式版画,也一样取得了伟大的成就。”


“原来是这样。”光心想: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光以前在电视上看过梵高的名画《向日葵》和《星空》。


“《重屏会棋》是我最理想的临摹作品,但没有真迹,我这刺绣也绣不下去了。我画了其他几扇屏风作为备选,但迟迟选不出来要拿哪一扇去参赛。”熏失落地说。


“为什么选不出来呢?”光对于不懂的领域总是不耻下问,“你拿笔下最漂亮的屏风画去参赛不行吗?我看你那《耳赤之局》屏风就很美,也很有意义。还有棋院里的《江户本因坊家争棋于天皇与将军御前》,我看第一眼就惊艳极了。”


熏说:“这些单拿来看是挺好的作品,但要去比赛嘛,还缺点创意。看来看去,还是以前的《重屏会棋》最合适,我采用了苏绣与浮世绘相结合的手法,是绘画界前所未有的,可以给屏风画技艺带来些许革新。可惜没办法继续了。”


原来艺术比赛不是画得漂亮就行了。光恍然大悟。看来各行各业都差不多嘛!比起胜负一目了然的棋局,光也是喜欢看有创意、能激发灵感的棋。


熏说着,顿了顿:“不然,我拍照发邮件给你们看,让藤原先生瞧瞧我那些备选的作品?藤原先生是赏画的专家。”


“好呀,你发过来吧,到时候听佐为怎么评价。”光热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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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熏聊天多少转移了注意力。光还记得她工作室里美轮美奂的屏风画,现在想起来真像是如踏入梦境一般。


但是,和熏讲完电话后,全世界又静了下来。光又坐在池塘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小孩拿钓竿在池水边钓鱼,世界上所有的喧嚣都像和光隔了一层。


现在的光,既为和谷说的事忐忑不安,又为熏参加比赛的事觉得高兴。光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沉浮的鱼儿,一时高一时低,光有时候也看不懂自己了。连伊角跟和谷拿着烤串出来找人,光也没心情吃。


“进藤,你不舒服吗?”伊角担心地问。


“喂,进藤,你该不会因为我说的事在发愁吧?”和谷也问。


光还没回答,亮就来了。西装革履的亮拿着黑色的文件夹,刚刚开完会的他一副疲倦模样,一见到光就快步走上前。


和谷见到亮顿时露出不欢迎的神情:“你来干嘛?”


光站起来说:“塔矢是来找我的。”把自己的一部分饭钱交给和谷,拉着亮走了。


“进藤,今天常务理事在讨论如何让藤原老师直接成为职业棋士,还有即将要举行的阿含桐山杯……”


亮马上将今天的会议结果告诉光,光很努力地听,然而眼神迷茫,亮还没说第二句话,光一离开居酒屋就开始对着灌木丛吐。


亮意识到说不下去了,皱眉道:“你怎么喝成这样?”


亮不喜欢酗酒过度的人,他今天仔细整理好了记录,就等着马上找光讨论,没想到光这副模样,老实说亮有点失望。


“我不是有意的。今后我滴酒不沾!”光吐完之后虚弱地说。他也很懊恼在亮面前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


“记住你说过的话。”亮冷淡地说,“我帮你叫出租车回家。你把这个带回去,给藤原先生看,他会明白这一切的。”把黑色的文件夹交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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