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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夜晚,杨海打电话来的时候,光刚刚检讨完和佐为的一局棋。


每次和佐为下完棋,光都要独自思考一会儿,把佐为说的要点都记在他那本《棋局分析,进藤光的批注》里。


佐为看到光这本笔记时非常惊喜,不停翻看,简直爱不释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九星会的前辈教我的,确实有帮助。”光说,“要是你有更好的看法,也可以记在我这本子里。”


“这是小光你的成长记录,还是由你自己书写比较好。”佐为微笑。


佐为回房间看邮件。光在本子上写几个字,杨海打电话来,说他和安太善要再找佐为对局。对局地点是东京国立博物馆附近的棋会所,订好包厢了。


“咦,你们不去日本棋院会馆对局了吗?”光好奇地问。


“不去了,棋院太吵了!那些职业棋士都要约藤原先生对弈。我和安太善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讨论。”杨海说。


东京国立博物馆,位于樱花烂漫的上野公园。这倒是佐为以前相当喜欢的地方。几年前光带佐为去逛过国立博物馆,佐为在平安时代的展馆里欢呼,不停拿折扇敲玻璃橱窗,揪住光说平安朝的种种趣闻。


光在电话里对杨海诙谐地说:“你们干嘛非得约在那对局。你和安先生难得来东京,该不会想参观国立博物馆、去上野赏樱和下棋同时办了,‘一石三鸟’吧。”


“什么一石三鸟。”杨海哭笑不得,“是我那在故宫任职的朋友也想观局,是他推荐的这家棋会所。”


“在故宫任职的朋友?”光重复道。


“我这次是跟故宫博物馆的史学家团队一起赴日的,他们刚好在国立博物馆办文物展。他们上次也来棋院见藤原先生了。”杨海解释。


“了不起,连史学家也来见佐为啊。“光佩服地说,“佐为最喜欢历史了,认识些新朋友也好,让他除了下棋外有点别的话题聊。”


“哈哈!”电话里传来笑声。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和藤原先生到底是不是师生!”杨海笑着说,“你谈论藤原先生的时候,好像在说你的哥哥一样!”


“没错,佐为是家人,所以要请你们多多关照了。”光半真半假道,朝探头出房间的佐为做了个鬼脸。


##


东京上野。手表的指针指向7点30分,天空云朵密布,气压有点低。光递给佐为一把伞,叮嘱他务必带在身上。


相约对局的棋会所在六楼。由于他们来得早,光和佐为没有进入大楼,坐在国立博物馆前的长椅上。


博物馆的开放时间是9点,大门已敞开,“中日宫廷文物展”的横幅显眼,不少人搬着用泡沫纸和布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进出,光猜想那是要展出的文物。


“我们到得太早啦。杨海和安太善要8点才来。” 光坐在长椅上,望向头顶上粉白色的樱花,拿一杯刚从上野星巴克买的热咖啡喝。


“你去棋院准备棋圣战吧。”佐为拉了拉光的手。光的手心汗津津的。


光口上不说,但佐为比谁都清楚,光要独自面对激烈的棋圣战,心里有多紧张。


棋圣战,是日本围棋史上最复杂的棋战,呈现严密的金字塔结构,由下至上分别为:外围预选赛、C、B、A、S层循环圈、挑战者决定战、两日制七番胜负赛。


光目前正处于棋圣战B层第三轮循环圈,未来还有许多硬仗。而一旦被淘汰,就要从下级C循环圈重新打起。不过,独自面对这一切,是光踏上顶尖棋士之路的必修课。


“早上好,藤原老师。”有人恭敬道。


光转过头,看见一名西装革履、戴眼镜的陌生中年男子向佐为走来。他照日本人的礼节向佐为鞠躬,但看起来不像是日本人。


佐为站起,向来人回礼:“王先生。”


“你认识?”光惊异。


“我在日本棋院见过藤原老师。”王先生用日语说,儒雅地微笑,“我是王斌,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也是杨海九段的朋友。”


哦哦!是大人物!光忙向王院长鞠躬。


“藤原老师,是我推荐您们在这里对局。今天务必请您指教一局让子棋。”王院长对佐为说,“两位老师还没来,我们现在就下一局吗?”


“我们快下棋吧!”佐为热情地回应,就要跟王院长走进棋会所。


“那我就把佐为你留在这里了。”光笑了笑,“我比完赛就过来找你。”


光按捺住眷恋的心情,转过身,就要向电车站走去。


“小光——”佐为在背后叫道。


光回过头。


佐为凝视光,蓝紫色的眼眸温柔如水。在他们之间,上野公园的樱花如雪般漫然地落下。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佐为的语气中充满信心,“就像平时我们练习那样,在赛场下出属于进藤光的棋吧。”


##


今天是棋圣战B循环圈第三轮的第四局,光的对手是同门师兄讶木六段。


在光走进对局室前,和谷正和讶木交谈。


“我还记得进藤在幼狮战上的那盘棋,他请假回来后变化太大了。”讶木感叹,用手托住前额,“我以前把进藤光当作厉害的弟弟,但是现在,我觉得恐怖极了。我这样是正常的吗?”


“进藤是天才,这个事实你我不是早知道了吗?”和谷小声说,“师兄,你以平常心对局就好。”


“要是我被进藤淘汰出棋圣战,又要被森下老师骂了。”讶木摇摇头。


和谷连忙劝道:“你就别想森下老师了。进藤现在这么强,我怀疑就连森下老师也——”


猛然察觉到自己说了禁忌的话,和谷连忙住口。


和谷和讶木都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之中。


“这种还没开打,就被进藤压倒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和谷捏把冷汗。


“和谷!讶木!”光在背后向他们打招呼,两人都吓一跳,齐刷刷地向光看过来。


“干嘛,一脸看怪兽的表情。“光笑道,“讶木师兄,今天很不幸我们要‘同门厮杀’,我不会手下留情的。”说到最后一句时,光脸上的笑容已然收敛了。


——你和讶木哪是“同门厮杀”啊!


和谷苦着一张脸腹诽道。


——进藤光,你是sai门下的啊!你是全日本sai唯一的弟子!


面对光,讶木心里满是畏惧。这是由sai现身和光在幼狮战上的表现共同带来的压力。


记谱的初段棋手和工作人员陆续进来,和谷也有手合,就离开头衔战专用的棋室。随着铃声响起,光和讶木的棋圣头衔赛在低压中开始了。


佐为说:“就像平时我们练习那样,在赛场上下出属于进藤光的棋吧。”


光握紧了手上的折扇,右手捏住一颗棋子,带着斩断所有紧张和顾虑的气势——


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上。


##


四个小时后,讶木认输了。


和谷和森下老师都进去看棋,光和讶木都下得汗流浃背。棋盘上黑白纵横,和谷看两三遍,才看出下子的顺序。


讶木对光的畏惧成为现实。打从一开始,两人就攻势不断。讶木很强,前面七十几手棋都分不出胜负。但是讶木中间有一手棋失误了,讶木误信光看似是坏棋的一招,导致胜负的天平瞬间倾斜。


认输后,讶木的眼角微微发红,脸色却是白的。至此,讶木被淘汰出棋圣战B循环圈,下次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以后了。


光还没来得及说话,森下老师的折扇已“啪”地一声落在讶木头上:“你这家伙!中间为什么失误了?!”


“我以为进藤这手棋是坏棋,等下了后面十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龙被攻陷了……”讶木不停擦额头的汗,口上是这样说,但讶木心里明镜似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误判一手棋,就算他没有误判,官子阶段也不会赢。光的实力,现在远在自己之上了。


和谷和森下都看向光。赢棋的光身上完全没有骄傲,静静凝望棋盘,仿佛只是门下研讨会一次普通的练习。


讶木沉浸在输棋的痛楚中,但同时内心有点钦佩,和谷也是。


进藤,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定力了?


但是森下的表情高深莫测,那么威严,又像是生气。


面对森下有力的眼神,光顿时低下头去。那一瞬间,光身上的气势消隐无踪。


“森下老师。”光结结巴巴地说,感到赢棋的喜悦被冲淡了,“对不起,之前请假去京都没有告诉您。还有——”光想说公开sai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森下没有责怪光,只说:“进藤,希望你我之后的棋局,你的表现也像今天这么出色。”


“我会全力以赴,不会让森下老师失望。”光深深地鞠躬。


许多人过来看光和讶木这局,包括伊角、越智等人。光原以为他们都是来看自己这一局的,谁知道,他们一逮住光就问佐为的消息。


“对了,进藤,sai……藤原老师呢?”棋士们看完光这一局都问。

“我给藤原老师发邮件约对弈了!”

“sai没有和你一起来棋院吗?”


围住光问佐为的人太多,光顿时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的。


“佐为在跟杨海、安太善约在外面下棋呢!迟早有一天会轮到你们的啊,别再问了。”光忙不迭说,连忙逃离对局室。


##


下午,光在博物馆附近的棋会所找到佐为。三人在包厢里对弈,气氛热烈。


趁他们休息,光在一个空棋盘上给佐为复盘了。他们和佐为刚结束的两局棋还摆在桌上,现在又加上了光的棋局。


光vs讶木的棋局当然和杨海、安太善和佐为的棋局不可同日而语,他们都是顶级的棋士,光和讶木资历不如他们,但光没有退缩,还是排完了自己的棋。


“小光,你今天下了一局好棋。”佐为满意道。


简单的一句话,带给光无穷的力量。光感动地看着佐为。


杨海和安太善也在旁边看光的棋。


“真是后生可畏,进藤君,你现在比北斗杯的时候强太多了。”安太善感叹,“我会把你的棋复盘给永夏和秀英看的。”


“今天对上讶木师兄不算什么,一直赢下去的话会碰上八段以上的高手,到时候就不那么轻松了。”光谦虚道。


杨海也给光打气:“祝你在棋圣战上所向披靡,刷新塔矢亮的连胜记录。”


光闻言,惊讶:“连你们也听说过塔矢的赛绩?”


杨海说:“视塔矢君为对手的可不止你一个人。陆力和王世振都以塔矢亮为标杆呢,陆力还说,要是有一天在‘阿含桐山杯’的赛场上相遇,他不想再一次输给塔矢。”


光听说过“阿含桐山杯”中日对抗赛。这是由日本阿含宗赞助的赛事。日方在赛事上选拔的第一名,将和中方的第一名对战。上届代表日本棋院出战的是绪方,但是不敌中方。


取得“阿含桐山杯”出战的资格非常艰难,但亮这么赢下去的话,确实有可能会在国际赛场上和陆力见面。


想到这里,光觉得有一块冰滑进自己胃里。


最近,亮几乎每天来向佐为学棋,不是对局,就是摆绪方的棋谱。在佐为面前,亮和光虽然不曾像小学生般大吵大闹,但也在背地里暗暗较劲。


佐为对亮赞许有嘉:“小亮自幼学棋,天赋异禀,又勤奋,在棋局中沉得住气。像小亮这样心性和天资都极佳的孩子,不成为顶尖的棋士是不可能的。”


“那我呢?”光鼓起脸不甘地说,“我也是顶尖的棋士。”


“你是小亮的对手,谁能说你不是?”佐为抬手戳光河豚般的脸。


跟佐为玩归玩,但这四年来是光和亮的头衔战实绩差很多。光正视这个事实,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向佐为学棋,追上亮。


##


怀抱向塔矢亮证明自己的心情,光在棋圣战B循环圈的下一盘棋再次取得胜利,对手是九星会的一名叫“松永”的八段前辈。面对前辈,光毫不畏惧,进攻势如破竹。


松永八段低头认输,光很高兴,但他表面上保持沉稳。


“进藤,你这个月请假回来,就像换了个人啊。”伊角由衷说。九星会的人都在看光的这局棋。


现在的光今非昔比,棋力远超伊角。伊角在这几年里领教过光天才般的强大,但他仍然为光这短短一个月的棋艺飞跃感到震撼。


果然,是sai的影响吧!伊角握紧双拳,更渴望和佐为对局了。不过,听光说,佐为还是一直在和杨海、安太善他们下棋。


“谢谢伊角夸奖我……”光谦虚道,然后诚恳地说,“今晚在居酒屋聚餐,我请你吃烧烤。”


光没有向伊角跟和谷这些好友解释过sai的事,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光已经带着佐为现身在大家面前了。对此光抱有一份愧疚。但和朝光大声嚷嚷的和谷不同,伊角没有催促过光解释。伊角的温柔,光一直铭记于心。


不止九星会的人,森下、和谷、越智、本田,以及昨天败给光的讶木都过来看光的这盘棋。但亮没有来。


##


光向负责记谱的人要到自己的棋圣战棋谱,在日本棋院跑上跑下地找一圈,没有看到亮。


奇怪,亮明明有来棋院。而且正是饭点,亮该不会又不吃饭吧?


光握住棋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刚想打电话,就在这时,他看到亮。


亮在棋院对面的便利店里,正坐在窗边吃饭团。


光放下心来。看来自己多年的监督起了作用,成功让亮养成吃午餐的习惯。


光走到便利店里买汉堡,结账后对上亮的眼睛。


亮问:“你今天赢了?”


光点点头。亮二话不说,就把棋谱夺了过去。


光局促地坐到一言不发看棋谱的亮身边,拆开汉堡的包装纸,感到身上出了细汗。光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真想时间过得快一点啊,想在头衔赛上赢得更多一点——想追上塔矢亮。


五分钟后,亮把棋谱还给光。


“我今天下得怎么样?”光紧张地问。


“勉勉强强。”亮说。


亮没好话,光心中的石头却落了下来。如果这盘棋有硬伤,那么亮一定当场会指出来,绝对不会留情。


光边嚼汉堡边问:“塔矢,待会要一起去看佐为下棋吗?”解释了这几天佐为都在博物馆的棋会所和杨海、安太善还有故宫的学者对局的事。


亮却摇摇头:“今天下午,棋院高层有事要和绪方先生开‘相谈会议’。还有四名常务理事也会来。我作为绪方先生的助手参与会议,负责记录。”


“常务理事?”光想象出四个上了年纪的棋士的模样,一想到亮要和他们开冗长的“相谈会议”,光就不厚道地想笑,“真可怜啊!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慢慢吃菠菜?”


等级森严的“相谈会议”,是日本会社的特色之一,棋院也不例外。还有著名的“菠菜法则”——“报告、联络、相谈”,首字母连起来的发音刚好是“菠菜”,条框束缚非常多,决策进程比蜗牛还慢。所以光将“相谈会议”戏称为“慢慢吃菠菜”。


“进藤,你真要一起来‘相谈’?”亮严肃地问。


豆大的汗珠从光头上掉下来:“不,我不来!刚刚我开玩笑呢,你听不出来?”


亮瞪光一眼,抿住嘴唇。那一刻,亮脸上有薄薄的怒气,仿佛在说“不准开玩笑”。这是只有在光面前才会出现的表情。


光同情地看着亮。棋院高层的会议一定很无聊,连棋坛贵公子也无法忍受了。


“棋院常务理事要‘相谈’什么啊?”光咽一口汉堡问。


亮把热茶一饮而尽,说:“日本棋院要修改制度。”


光瞪大眼睛:“修改制度?”光反应过来,“为了佐为?”


“我想是的。”亮谨慎地说,“这次中韩棋院的高段棋士过来抢人,冲击了日本棋院,令高层决定修改人才制度,把目前封闭的升段和参赛制度修改得灵活一些,让sai大展身手。当然,他们也希望父亲能为此回国。”


光心中震撼不已。什么叫“以一人之力推动日本围棋发展”,这就是了。以前的本因坊秀策是这样,现在的佐为也是这样。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棋院不通知我和佐为?”光急切地问。


“我猜,事情没定下来,棋院高层决定暂不通知你们,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亮深思熟虑地说。


“你还知道多少内幕,快跟我说。”


“开完会后再告诉你吧。”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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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佐为还在棋会所对弈,光应邀去居酒屋聚餐。撩开画有江户艺伎的布帘,光走进宽敞的木制居酒屋。悬挂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影。在流淌的背景音乐声中,许多上班族卸下淡漠节制的面具,在居酒屋里大声喧哗。


其实少年棋室们常常出来聚,只是光以前把时间拿来和亮下棋,不参与他们的活动罢了。


和谷和伊角、本田等人都在了,一边喝酒,一边说着棋赛。桌上放着几支“出羽樱”“贺茂鹤”等有名的清酒。和谷示意光过来拿一瓶酒来喝。


光拿了一杯酒坐在角落,拿出手机给亮发信息——“塔矢,你开完会快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棋院理事打算怎么样。”


亮没回信息,估计还在忙吧。


光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闷酒,心里在想:早知道心中这么牵挂,他应该和亮一起开会的。


“进藤,你难得会来居酒屋跟我们喝酒。”小宫笑着对光说。


“进藤总在找塔矢下棋,哪抽得出时间来跟我们喝酒。”越智的语气里有嫉妒。


光一向不理越智,现在的光棋力远远把越智甩在了身后,此时就当没听到。光还在想亮今天下午说的话。


“越智,进藤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伊角皱眉,过来和光坐在一起。


“进藤光!”和谷靠过来,一把搭上光的肩膀,这一下差点让光把手机滑到酒杯里,“快点说,你和sai是怎么回事,你答应过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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