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骨仞>第8章

  小九一路逃遁,心快跳得震得胸肋都有几分疼痛,他脚下一刻不敢停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崇王怎么会一眼就将他认出了。

  明明是这样精巧绝伦,毫无破绽的覆面,叫整个临渊营里都找不出再比他手艺更强的,怎么到崇王这里却不管用了起来。

  小十一喂给他的那一颗吊命丸,精贵得很,便是病入膏肓的人服下去,也能再撑个三五日之多,只是小九身子实在亏损得厉害,这药丸下去,也最多只能撑两日。

  如今这般运功,夺命飞奔,叫他整个胸腔里都开始发麻,没了知觉,只能闻到被他强行包扎的伤处,被药粉掩盖住的血腥味再一次散了出来。

  临之将死,小九不仅手艺在萧崇叙这里不经看,连带着这出神入化的逃跑神功,都甩不掉崇王,小九一边大奇,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是命数已绝了。

  他自认做出来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落到崇王手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不知道小十二有没有为自己找到有花有草的地方,可已经将坟挖好。

  小九对燕城并不熟悉,这头穷途末路,没头苍蝇似的飞奔,却听着后面的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正巧前方没了路,是一低矮的崖。

  小九脚步一滞,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强行运功压下一口呛到喉口的血,他猛地转过身来。

  却见这时已经将猎物逼到此处,势在必得的萧崇叙也停住了脚,一袭云锦纹的白衣,被风一吹,衣袍猎猎飘扬,和那穷途末路,神情狼狈的小厮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经戏弄,萧崇叙此刻也不着急捉他似的,慢条斯理朝他走来:“跑,接着跑啊。”

  小九瞧他这般,便又抬出来卑躬屈膝的嘴脸:“崇王殿下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那日猪油蒙心,混了头脑,才……才心生歹念……”

  话未说完,萧崇叙回忆起来那日所受屈辱,不由目露怒色,打断道:“你仅仅只是心生歹念吗!你都已做下恶事了!”

  恶事!?

  那怎么就能叫做恶事了呢!

  小九看到他那样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想到都到如此这般境地了,也不由鼓起来胸脯,不管不顾起来:“怎么了!不就是亲了你两口吗!”小九大口喘气,“你刚从山上下来没多久,没见过多少世面!像民间这等采花盗贼多得很!我手下留情才只是亲了你两口!”

  小九越说,眼瞧萧崇叙脸色都隐约气得有些发青起来。

  “放肆!”萧崇叙竟是怒喝一声就要跃上前来。

  小九接连后退,看见崇王实在是气得很了,脸色难看得紧,不由神色一黯,旋即又一心软,怕他因着这冒犯真的郁郁于心许久。

  小九此刻已退至崖边,他脚后跟已然悬空,崇王伸手就要抓他,却没成想伸手过去,小九身子朝后一仰,身子骨竟是折出了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再朝下探去,恍若捉住一只水蛇,软弱无骨,小九借劲旋开,多强的劲头打到小九这里,都被他看似虚虚软软的招式,借力化解了。

  念着要活捉,二人又处在这崖边,萧崇叙手下留着劲头,几个回合下来,越发觉得这人身法诡谲离奇,不知道师从哪家。

  “罢了,你就当被小狗咬了一口吧。”小九垂了眼,声也低下来,“小的自知已经罪无可恕,如今愿以死谢罪,愿殿下宽心。”

  言罢于此,小九猛提一口气,脚尖一踏,便往崖下坠去。

  萧崇叙手已极快,却没防备这诡计多端的小厮真要作势寻死,到底是晚了一步,只抓住了一截扯破了的粗布。

  小九坠下崖去,心口憋着的那口气却一直没松,他无论死在哪里,却是万万不能落到崇王手里。

  如今这般局面,都是怪他过于托大,根本未曾想过他的易容在萧崇叙面前不起效用,原本万无一失的事情,闹得这样麻烦。

  小九一头扎进河水里,被冲击力砸得用头转向,被水流卷着下沉,胸口氧气尽失,小九吐出来一串泡泡,河水下光线渐暗,眼前开始因为缺氧而忽明忽暗起来。

  就当他缓缓闭上眼,身子也逐渐放弃挣扎失了力之时,却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小九不可置信地骤然睁眼,却见一缕斜光入水下,那尊贵的崇王殿下身后黑发飘散水中,如雕刻般地散发着莹光的瓷白脸庞,撞入小九眼眼眸。

  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萧崇叙瞧着身下那被自己拽着,原本由自下沉的小厮,眼里露出惶然和惊讶,那股异常的熟悉感又再次袭来。

  萧崇叙不由蹙眉,眼睛深盯着他手里抓住的人,这样的眼神他绝对见过不止一次。

  耳旁是水流像是蒙住耳膜的声响,周遭昏暗,尽是些杂草,游鱼漂浮在水中。

  萧崇叙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

  深宫高墙之内,翩翩落下的白梨花,趁着高墙深红的漆面。

  “小殿下,怎么又自己一个人练剑?”

  “殿下可要尝尝我做的桂花糕?新鲜桂花做的,可香甜了。”那人的声音温和,在年少的萧崇叙身前询问。

  在这样熟悉的声音里,萧崇叙回忆起了什么。

  年少之时的萧崇叙性格孤僻更甚,回宫祝寿,却还是固执的遵循在渡空山时的作息,其他宫人奴知道他不过是回来几日,便很快就要走,加之他人又不喜吵闹,因而少有人主动去凑上前来,讨好讨嫌。

  只那一位年岁不大的圆脸小厨,日日来萧崇叙面前晃悠搭话。

  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却没想到在萧崇叙某一日,夜起练剑,听到动静,过去一看竟是发现了那圆脸小厨子,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一道黑影推下了湖去。

  萧崇叙没怎么犹豫,就跳下湖去,那时候在湖底,瞧见那小御厨,浅色的眼眸瞬间睁大,望着自己,也是一片惶恐和惊讶。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是来救他的。

  为何会露出来这样的神情呢,不应该是感激吗。

  少年萧崇叙虽觉奇怪,却并未深究,甚至难得一见地想到,那小厨在这尔虞我诈,比比皆是心深似海的宫里,恐怕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才被人要暗害了。

  念及他做的桂花糕还不错的份上,少年萧崇叙确实有向母亲提出,要带一御厨离宫的事情。

  却没成想,那御厨到底没什么福分,被萧崇叙救下一回,却没等到带他走,就又得了急症,突发身亡了。

  眼前那浅色的瞳孔在萧崇叙脑海中浮现,连带着那同样带有违和感的惶恐之意,与身下这人的眼眸重合。

  “噗”一声,萧崇叙将人从水里拖出,瞧着眼前这人正身姿狼狈地弓着身子趴在那里,捂着嘴咳嗽,像是被水呛到。

  萧崇叙眼睛落到他身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道:“小圆脸儿,二牛,霜叶,小九?”萧崇叙沉默片刻,薄唇又启:“我感觉你很熟悉,我们还在哪里见过?”

  小九一张脸不知是被水泡的还是如何,越发苍白,他未曾想到萧崇叙还能记得数年前那么不起眼的一事,惊疑不定的他,强作镇定,扯出来一个配合讨好的笑:“是啊,在哪里见过呢?”

  话音落下,小九竟是又一提内力,脚下一蹬,又是要跑。

  只是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小九刚跃上一低矮的树枝,却是再抬不起脚,双腿再不听使唤了起来。

  萧崇叙此刻俨然耐心告罄,已是全然知道不能对此人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信任,一步追上后,抬手就是带着薄怒的一掌砍上了小九后颈:“还不老实!”

  这一掌下去,小九眼前一黑,再是没有了半分意识。

  萧崇叙将人拖抱起,发现这狡猾的细作,入手异常柔软,好似没有骨头似的,这时候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像是刚拔了牙的冰冷水蛇。

  萧崇叙将人抓住,也不再耽搁,迅速回到寻味斋,二楼厢房,将人甩给一直候在此处的裴远裴卓,严加看管。

  待萧崇叙将自己身上不经意沾染的污泥冲洗干净,又换了身干爽衣袍之后,进入那间厢房,看到此刻那小九已经醒来。

  裴远裴卓尽忠职守得很,二人将刀架在跪坐在那里的小九颈侧,一副他胆敢有任何异动,立马就叫他人头落地的架势。

  小九一只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粗布衣裳贴着身子,显出来那削瘦的身子。

  很不合时宜的,萧崇叙想到他将他拖抱回来时,那柔软异常的水手感。

  萧崇叙一撩衣摆,坐在厢房中的一梨花木椅上,面上端着副气定神闲,面无表情的神态。

  却瞧那矮了身,跪坐在那里,被两柄刀胁迫着,无法起身的小九,从那崇王进了门,便眼珠子粘在上头似的,一路瞧着他落座,到现在也不曾移开。

  小九吸了吸鼻子,不再咳了,眼还在那痴痴地瞧。

  这样大胆冒犯的视线,正叫这奸细身后立着的裴卓卓远二人暗自心惊,正要张口立呵大胆。

  就听那崇王冷冷出声:“还看,你那双招子是不想要了?”

  小九听罢,眼睫颤动两下,才缓缓收敛了眉眼,似是极难为情,小声说:“你莫要恼了,我不瞧了便是。”

  嘶,这简直,这简直像是在哄人似的语调!

  不该做这原本应是冰冷血腥严苛的审讯开场。

  不知为何的,立在此处的裴远和裴卓,开始觉得这原本寻味斋最大最宽敞的一间厢房,突然变得有几分狭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