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惊堂的师尊,有点奇怪。
其一,举止奇。
每当事务繁多时,沈砚枝便不会回宗门,而是在漫山遍野里随意找棵菩提,一挂便是一整天。
他似乎对菩提情有独钟,墨惊堂曾经猜想是因为菩提枝繁叶茂,能遮蔽刮风下雨,但似乎不是这样。
因为他曾亲眼见过,沈砚枝顶着狂风暴雨,在一棵秃了的菩提上躺到雨停。
其二,喜恶怪。
厌恶花草,但对一古怪小花情有独钟。
这花黑白交杂,不算好看,墨惊堂从未在别处见过,似乎只有清玄宗的院子里会长。
或者,再准确一点,是只有沈砚枝的身边会长。
墨惊堂总觉得那花熟悉,后来他在一民间杂谈的话本上瞧见,这花名为祭,是上元古国最后一位祭司钦定的神花,早已随着古国的覆灭销声匿迹。
也不知这古国和沈砚枝是否有什么渊源。
——
墨惊堂在留尘的催促下回了清玄宗。
回去的时候,顺便把那盅熬得极苦的汤药带了回去。
沈砚枝的房门紧闭,怜青还在屋内。
墨惊堂在屋门前踌躇了一阵,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株菩提和满院子的破花,转悠到另一头,突地瞧见菩提树身上的一抹暗红。
以及菩提树根处的一大滩血迹。
他眼角跳了跳,推门而入。
与此同时,屋内。
怜青早已换过一遍被血浸透的床褥。
沈砚枝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脸上瞧不见一星半点的血色,仿佛和那满头白发融为一体。
怜青焦头烂额地给人止血,但剔骨鞭造成的伤口实在恶心,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流。
而且沈砚枝现在明显有苏醒的迹象,怜青一边给他扎针,还要一边阻止这人疼得狠了乱动,一个不小心把针戳进肉里去。
墨惊堂推门而入时,瞧见的便是沈砚枝疼得发颤的画面。
见他进来,怜青忙叫他:“你过来扶着,别让他动。”
墨惊堂怔了怔,放下手里冷透的药盅,走至床前,抱住了沈砚枝鲜血淋漓的上身。
因为后背全是伤,因此墨惊堂是面对面抱的人,沈砚枝的下巴搁在他肩窝上,消瘦得咯人。
墨惊堂身上的白衣很快便被血浸湿,他单手扣住了沈砚枝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地搂着那人柔软的腰窝,看向怜青:“可以了。”
怜青盯着两人看了好半晌,见沈砚枝趴在墨惊堂怀里就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啧了一声:“晕了都这么没出息。”
闪着寒光的针尖扎进细嫩的皮肤,沈砚枝发出一声痛哼,一滴滚烫的液体落进了墨惊堂脖颈间,墨惊堂似是被灼了一下,鬼迷心窍地安抚道:“师尊,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怜青又是一针扎下,沈砚枝浑身紧绷,突然咬住墨惊堂的肩头:“疼……轻点……”
墨惊堂没推开他,任由沈砚枝咬着自己肩头熬了过去。
“血是止住了,不过这针还不能拔,至少得滞留十个时辰,你在这守他一日,我明天再过来。”怜青从床榻上起身,脚底累得发飘,出门前不忘叮嘱墨惊堂:“要是醒了,就喂他吃点东西。”
墨惊堂不是很能理解,沈砚枝又不是肉体凡胎,为何需要吃饭,但他还没来得及问,怜青便合上门离开了。
墨惊堂见怜青离开,自己也没了装下去的必要,立马便要把沈砚枝丢回床榻,哪知道他刚一松手,沈砚枝眼睫倏忽一颤,好死不死,在墨惊堂要扔他的当口醒了。
墨惊堂僵硬地重新抱住沈砚枝,脸色说变就变,在顷刻间挤出了两滴晶莹剔透的泪,头埋进沈砚枝怀里哽咽道:“师,师尊,你终于醒了,弟子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砚枝双眼无神空洞:“又是梦啊。”
沈砚枝嗓子哑得厉害,说一句话浑身便泛出阵阵无力,墨惊堂揉着眼眶抬起头:“什么梦啊师尊?”
他眼圈被自己揉红了一片,盯着沈砚枝的模样看起来又可怜又虔诚,哭起来惹得人心头发酸。沈砚枝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俯身便含住了墨惊堂的唇瓣。
墨惊堂双眸蓦然睁大,只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扣住了沈砚枝的后脑勺,手指插进那人温软的发丝间,仅凭着肢体记忆加深了这个吻。
沈砚枝被他亲得神志不清,瞳孔涣散,双手死死搂住墨惊堂,在含糊不清的交缠声里,一遍一遍地唤他阿墨。
墨惊堂直觉再这么下去要坏事,他在沈砚枝面前不知为何总是毫无定力,于是推开沈砚枝,做出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道:“师,师尊身上还有伤,不可……唔”
唇齿再次被人缠住,墨惊堂发怔间,沈砚枝有气无力地咬了一下他的嘴角,指节刮蹭着墨惊堂眼尾的泪痣:“这是惩罚。”
墨惊堂双眸定定地瞧着他:“什么惩罚?”
难道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他,他生气了?
沈砚枝这种人,在床上叫得比谁都浪,合上腿就翻脸不认人。
但他为墨卒挨了三千剔骨鞭,这一点墨惊堂着实想不通。
他并不认为沈砚枝这种铁血无情的人会有师徒情这种东西,但说实话,这一世沈砚枝待墨卒又确实是好。
墨惊堂突地想明白了,或许不是沈砚枝没有师徒情,而是上一世,墨惊堂一直是那个外人。
他记得,沈砚枝对待步行歌,似乎也是这般好的。
——
沈砚枝正觉得这场梦过于顺心,和他前几场噩梦截然不同,突地视线落在墨惊堂染得鲜红的白衣上,随之瞧见了满屋的惨状。
五感逐渐复苏,剧烈的痛楚和浓郁的腥气接踵而至,沈砚枝瞬间呆住,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墨惊堂的问题没得到答应,他疑惑地看向沈砚枝,沈砚枝太阳穴抽了抽:“没有,师尊刚才是睡糊涂了,什么也没发生。阿墨忘了吧。”
墨惊堂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哪能这样放过沈砚枝,无赖道:“师尊是要我忘掉什么?难道是忘掉师尊强吻我?”
“咳咳咳咳!”沈砚枝呛咳出声,星星点点的血沫喷洒在墨惊堂衣领处,沈砚枝要伸手去擦,墨惊堂却抽身离榻:“我知道了,师尊是想和我撇清关系了。”
“无事,师尊不用赶我。”墨惊堂擦了擦脸,转过身形,沈砚枝想拉住他,却牵扯了后背的银针与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汗如雨下。
墨惊堂见状,单手端好药盅,扶住沈砚枝摇摇欲坠的身体:“师尊喝了药,我自会离开。”
沈砚枝面颊上贴着几缕长发,撑着床榻喘息连连:“没有那种意思,哈啊……你不要多心。”
他接过药盅,也没管那药是苦还是凉,仰头便灌了进去。
墨惊堂问他:“苦吗?”
沈砚枝摇头,五指死死地攥着墨惊堂的衣袖,生怕他离开似的,苦得舌根发麻也违心道:“不苦。”
墨惊堂笑道:“那就好,这可是我特意为师尊熬的药,整整熬了三个时辰呢。”
沈砚枝心中一暖,问他:“昨夜未曾休息?”
墨惊堂撑着脸看向沈砚枝:“师尊为我伤得如此之重,弟子怎么可能睡得着,在师尊床边堪堪守到了今日天亮。”
沈砚枝见他眼底乌青确实极重,忙道:“现在快去歇息,不可作践坏了身体。”
墨惊堂趴在他床边,摆了摆头:“不去。怜青仙尊让我守着您。”
沈砚枝见他固执,思索片刻,朝内挪了挪:“阿墨若不嫌弃……”
话还没说完,墨惊堂立马翻身上床,双手搂住沈砚枝纤细的腰线:“不嫌弃,我抱着师尊睡,就当是守着师尊了。”
沈砚枝被他抱得麻痒,墨惊堂浑然不觉,软软乎乎地叫了声:“师尊……”
沈砚枝腰部微绷,低头看着怀里那颗乖顺的黑脑袋:“嗯?”
墨惊堂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我觉浅,师尊不可以乱动哦。”
沈砚枝淡淡一笑,忍着浑身的不适,抬手搭上了墨惊堂的发旋:“睡吧,师尊不动。”
……
墨惊堂再醒来时,夕阳正晃晃悠悠地从窗棂照进来。
他睡得万分舒畅,仿佛两辈子都没睡过这种好觉,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眼眸半眯半张时,才意识到自己还趴在沈砚枝腿上,而且感觉脸颊旁边湿哒哒的。
他悄然抬眸,见沈砚枝单手支着床榻,眉心难耐地蹙起,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墨惊堂静悄悄地起身,擦干净了自己脸上的口水,给沈砚枝翻了个身趴好,十分心虚地出了门。
后来的几日,墨惊堂时时刻刻往返于清玄宗和药玄宗。
留尘的伤虽没有沈砚枝重,但因身子骨弱,沈砚枝都能下床了,他还在药玄宗动弹不得。
因此墨惊堂渐渐地便不回清玄宗了,借口给留尘熬夜,每天都朝药玄宗的丹药房跑,他长得俊俏讨喜,干事又麻利,很快就和药玄宗的小弟子们打成了一片。
药玄宗的几位女弟子见他对师兄极好,不管煎药喂药还是衣食住行,事事都亲力亲为,甚至调侃他不是在照顾师兄,是在照顾媳妇儿。
这调侃某日被沈仙尊听了去,沈仙尊脸色黑成了锅底,逮着她们便是一通训诫。
几人心有余悸,此后不敢再提。
这日,墨惊堂去给留尘煎药时,两名女弟子正抱着一药匣进门,墨惊堂随口打趣道:“怜青仙尊又炼出了什么灵丹妙药?我替仙尊先尝一尝?”
那女弟子一笑,对墨惊堂道:“这可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你要是尝了,恐怕沈仙尊要把我们药玄宗夷为平地了!”
墨惊堂不解:“这是何意?”
那女弟子把药匣放好,道:“这药只需一点,不管你修为如何,都能让你灵根俱碎,修仙无望。你说,如果你不小心吃了,好好的修仙苗子成了残废,沈仙尊会不会找药玄宗麻烦?”
墨惊堂心头一喜,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断沈砚枝灵根,将他搓圆捏扁,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