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惊堂火急火燎地闯进药玄宗时,怜青正在替留尘上药。
室内一片寂静,萦绕着浓郁的药香,墨惊堂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留尘后背上,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扎了扎眼,鼻尖一阵酸楚。
他的师兄,在六百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中被损了嗓子,心智也有所不全,但却是这世上最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人。
过往种种小事他都记不太清,但有一件事,墨惊堂两世为人都会铭记在心。
那年弟子大会,清玄宗收了两名新弟子。
这两人身份尊贵无比,来自仰天皇朝,一位是当朝太子步行歌,一位是三皇子步凭雍。
太子温润如玉,三皇子风流倜傥,皆是惊才绝艳之人。
在两人入门前,沈砚枝正儿八经的徒弟只有留尘一人,但留尘因心智和根基在仙魔大战中受过损害,因此几乎不怎么修行,沈砚枝对他也是完全的放养状态。
因此清玄宗从不开堂授课。
直到步行歌和步凭雍到来,才开始有了变化。
门内众人都开始按部就班,白日听课,晚间修习,留尘也是如此,整个清玄宗除了墨惊堂外,再无闲人。
他不声不响地被隔离在外,留尘和二位皇子听课时,他便洒扫庭院,栽花拔草,给菩提修剪枝桠。
或者是被孙签和贺鸣一顿胖揍。
自从两位皇子出现,孙签贺鸣嘲笑他的内容又多了一样,他们总骂他是狗,不是人,特别是在太子步行歌的衬托下,就更不像人了。
太子风光霁月,偶然见墨惊堂鼻青脸肿一身污泥,会问他是否在路上摔了一跤,赠他一瓶金疮药。
墨惊堂却对他喜欢不起来,笑着道:“的确是摔了一跤,出生的时候便摔了,到现在还没好。”
太子永远听不懂他的话,三皇子便会推走他那不谙世事的皇兄,笑他:“高高在上,愚不可及。”
三皇子瞧太子的眼神,并不干净。
一半是嫉,一半是情。
墨惊堂对师尊也是如此,半分是情,半分是怨。
他曾以为他和三皇子是同病相怜之人,但没过多久,墨惊堂便知道,他们不是一样的。
三皇子虽有爱而不得的人,但三皇子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哪怕摇尾乞怜,也是求不来的。
——那是一把扇子。
一把师尊会给每个弟子题字的折扇。
不知是谁提议,让各个宗主送弟子这么一把折扇,在扇面上寄语,无需太多,一词便可。
墨惊堂去地玄宗领干净扇面时,见地玄宗三千弟子人手一把,写着“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的各种寄语,虽不是什么多好的词,但对墨惊堂来说,却弥足珍贵。
他一颗心惴惴,在分发扇面的弟子问他需要多少扇时,报了四扇。
那时他和沈砚枝已经有了数次肌肤之亲,墨惊堂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师尊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他诚惶诚恐地把四面扇子放进了沈砚枝的书房,祈盼着晚间能收到一字半字的评价,不论是好是坏,他都甘之如饴。
他对沈砚枝的渴求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往往沈砚枝在白日里多瞧他一眼,他便能发了疯似的血液倒流,激动异常。
如果能得到那人的一句评价,对墨惊堂而言,便代表着在那人心里有一席之地,哪怕微不足道,但他一直奢求的,就只是那一点印象。
但是,没有。
步行歌的扇面写着尽善尽美,
步凭雍的扇面写着天道酬勤,
留尘的扇面写着心无旁骛,
墨惊堂什么也没有。
他眼睁睁地看着步凭雍把那面写有“天道酬勤”的扇子撕成了两半,扔在了烂泥地里,转身便走。
墨惊堂弯腰去捡时,被人踩中了手背。
孙签耀武扬威地敲着“戒骄戒躁”的扇面,把墨惊堂的手踩进了泥里。
扇骨折断,木签扎进了墨惊堂手心,疼得他掉了眼泪。
贺鸣弯腰来看他,哄笑道:“哭了!哈哈哈哈哈哈,这窝囊废居然还会哭呢!”
眼泪啪嗒砸进地里,墨惊堂朦朦胧胧中,看见了一身月牙长衫的沈砚枝。
那人手里攥一折扇,长身玉立,飘然若仙,和过往不同,这次见他受欺负,沈砚枝没有视而不见,而是朝他走来。
墨惊堂心脏剧烈跳动,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受了委屈有人撑腰的酸涩。
他眼眶酸涩,越流越汹,一声师尊哽咽出声。
孙签见到沈砚枝,也不敢再造次,松开墨惊堂便要走。
却听“嗤拉”一声。
墨惊堂茫然眨眼,止住了泪,他看着沈砚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一扯,那面扇子便裂成了两半。
孙签和贺鸣也停了下来,看好戏似的看着墨惊堂,憋笑憋得腹筋直抽。
墨惊堂脸色惨白,手心的血渗进了泥地里,那面扇子被沈砚枝撕得稀碎,七零八落地掉在了他眼前。
沈砚枝不是来替他出头的,他漠然旁观他的不幸,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来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墨惊堂手心的伤口发了炎,当晚窝在角屋里,烧得不省人事,没给菩提浇水,也没洒扫庭院。
迷糊间有人推开了门,进进出出,喂他喝药,给他擦脸擦身体。
那人不发一言,墨惊堂知道那是师兄,他睁不开眼,委屈却铺天盖地,窝在留尘的怀里泣不成声。
他记得留尘不厌其烦地擦掉了他的泪,用温和醇厚的灵力疗愈了他手心的伤口,在床头陪他陪到半夜,直到他模模糊糊在梦里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眼睛红成了兔子,留尘一袭红衣推门而入,递给了他一面折扇。
那折扇是闭合的,墨惊堂慢吞吞地接过,咔哒一声,打开,扇面上满是修补好的裂痕。
他怔在原地,抚摸着那条条裂痕,闻见了一股墨香,翻过扇面,赫然是两行字迹——“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可惜他辜负了师兄的期望,不仅没能长命百岁,反而死在了十八岁那年。
——
怜青见墨惊堂进门,朝他身后望了两眼,面色不虞道:“我当沈砚枝给自己供了尊祖宗呢,祖宗不放心,他爬都要爬回去哄两声。现在祖宗跑出来了,他人呢?”
墨惊堂自动屏蔽了一切和沈砚枝有关的话题,他坐到床沿,握住留尘的手,悄声问道:“师兄的伤怎么样了?”
怜青起身道:“死不了,要是今晚出了什么事情,你让归云处理着就行。”
墨惊堂点头,以为怜青是要去休息,却见他重新整理了药箱,挎上便要出门,不禁问道:“仙尊还有其它要事?”
怜青扫了他一眼:“我倒是没事,不过我再不去清玄宗瞧一眼的话,你师尊怕是要出大事了。”
墨惊堂冷笑道:“他能出什么事?剔骨鞭又没抽在他身上——”
“没在他身上?”怜青眼神骤沉,讥讽道:“难道你以为,这弱不禁风的小哑巴能替你挨三千鞭?”
墨惊堂浑身一震:“三……千鞭?”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沈砚枝毫无人色的脸,色泽古怪的衣衫,以及那极其微弱的忍痛喘息。
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墨惊堂再要追问时,怜青已不见踪影。他匆忙想要追上去,刚起身又定住了身形:他追出去干什么?
不过是三千剔骨鞭而已,对沈砚枝这种即将飞升的人来说,又不算什么。
反正死不了。
要是死了那更好。
墨惊堂暗叹了一句可惜,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
守着留尘到了天亮。
翌日,留尘是被一阵喧闹吵醒的。
他刚一睁眼,便见墨惊堂雪白的衣角被燎成了卷儿,急得连声咳嗽,墨惊堂一边灭火一边转头看留尘,又喜又窘道:“师兄你醒了?等等,等等,我马上就好!”
墨惊堂风风火火地灭了火,飞快地端来了一盅药,烫得他一边哈气一边捏耳垂,留尘拽过墨惊堂的手,用自己的温凉的掌心替他降温。
墨惊堂眼眸弯弯,揭开那盅药就要喂给留尘,盖子一揭开,一股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苦味迎面而来,墨惊堂探头朝里一看,尴尬得无地自容:“火太大,熬过了……”
留尘不甚在意,仰头便要喝下,墨惊堂阻止道:“别喝这个,太苦了。师兄,我拿去倒。”
留尘冲他摇头,做了两个手势:“浪费,不好。”
墨惊堂迟疑了一瞬,把那盅药搁置到一旁,笑道:“那行,先不倒。但师兄也别喝,等我重新去熬一盅,这盅火候没控制住,药效也不好。”
留尘正想问这盅药该如何处理,墨惊堂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师兄,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惊堂想了一夜也没想通,如果三千鞭是沈砚枝受了,那留尘后背这一鞭又作何解释。
留尘听他问起昨晚,记忆回笼,突然急躁起来,扯到伤口疼出了一身冷汗,比划着道:“师尊,师尊怎么样了?”
墨惊堂按住他免得他二次受伤,无所谓道:“不清楚,估计死了吧。”
留尘面色一白,墨惊堂见吓到人了,连忙改口:“没有没有,师兄,我乱说的。师尊好着呢,怜青仙尊在他那里,所以你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留尘听他说怜青在沈砚枝那儿,终于平静下来,这才解答了墨惊堂的疑惑:‘师尊留下我,是怕他撑不到最后,让我带他回宗门。他代你受了所有惩罚,我身上的伤,只是替师尊挡的最后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