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屏对晏疏……晏尘归并不熟熟悉,统共没见过几面,最后一次还是因为鹤温谷外围受到秽玡的袭击,管奚将晏尘归叫来,一同完善了周围防御用的阵。

  在他印象里,晏尘归是个话不算多的人,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提上几句。

  常仲也是个话少的,晏尘归的话还不如常仲多。

  溥屏曾听说,管奚将徒弟挂在门上这件事,起因是晏尘归和管奚打架而起,打架的理由更是荒谬。

  溥屏怎么看都不觉得晏尘归是那样冲动之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闹不清到底是不是师兄骗他玩。

  在溥屏印象里,晏尘归才是尊者该有的样子,衣着一尘不染,性格高冷清淡,虽不至于全然不理人,但也只是在关键的时候提点几句。

  晏尘归在场之时,鹤温谷众人大多比较乖顺,管奚还曾经嘲笑他们像是老鼠见了猫,反而显得他这个师父很没有地位。

  记忆中的人连笑容都是淡淡的,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气息,而如今面前之人,除去头发颜色以外,模样未曾有丝毫改变,哪哪都不太一样。

  溥屏听着晏疏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晏疏没有为难他,手指转动珠子说:“你也不必紧张,我生死如何于你于这世间并无影响,你也不必害怕管奚哪天突然跳出来。依着管奚的性格,若是他还活着,定过不了隐居的生活,所以不必害怕他爬出来将你挂在山门上。”

  这句玩笑话,不知怎么的,落到溥屏耳朵里反而比恐吓还要吓人。

  溥屏可从来没听过晏尘归玩笑,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冷尊者,什么时候也能玩笑了?

  “我来此并无他意,只是想问问,这秽玡究竟是于百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近期才重新现世,还是这些年一直未曾消失过?”

  晏疏在抚远镇的街上,听着说书人提及的《元纪年书》中记载,秽玡早在当年的大战中悉数灭绝,可如今似乎并非如此。

  秽玡心智不比常人,若是有韬光隐晦之念,当年的大战想必要惨烈上百倍,亏得秽玡心性愚钝,这才在短时间内让众仙门联手剿灭。

  当初那么多秽玡聚集,也未见到一个开智,如今这场景,到底是暗中藏了有心智的秽玡,还是有人暗中操控?

  溥屏:“此事我也有些迷惑,当初天劫之际,尊者以自身为引,散修为于天地,才得以填补天地漏洞,使秽玡被消灭干净,那时候众门派合力清理战场,并未见得生机,可以确定当时的秽玡已经悉数被灭,这么多年也确实未听其踪迹。”

  晏疏大概能猜到,他死后的这些年里,世道应该是比较太平的,不然即便《元纪年书》上书秽玡已经消失,百姓也不是傻的,若是有人见着,早就有人议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即便见到秽玡也见面不识。

  也就是说,晏疏死了多少年,这秽玡就消停了多少年。

  如今晏疏乍然出现,秽玡跟着降世,随便一个人想想,都觉得二者定有关联。

  这话溥屏没有说。

  当初天劫之事太多人不清楚详情,经历过的要么已经归于黄土,要么已经位高权重,无人再多议论,所以也没人知道,当年大战里,眼前这人到底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如今流传于民间的《元纪年书》又多么荒谬。

  所以“晏尘归和秽玡有所联系”的念头,只是在脑子里浅浅一过就烟消云散。但很快,因为冲击而短暂压下去的疑惑油然而生——当年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晏尘归散于天地,甚至尸首都未曾见到,如今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

  溥屏修为虽未跨过最后一步,却已经不一般,他方才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说明晏尘归的修为至少还保持着当年的状态。

  这种事太蹊跷了。

  溥屏没有怀疑晏尘归的身份,如今世上能入化境之人少之又少,并非一句“隐居多年,潜心修行”就能踏入的境地。

  所以眼前之人应该就是本尊。

  溥屏想明白这件事,自然也就不敢懈怠,再次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动作态度比之前规整很多,少了乍然出现的慌乱,恢复成鹤温谷掌门人该有的样子,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晏尘归并非鹤温谷的人,只是管奚相熟,抛开尊者的身份,怎么也算是个长辈。

  晏尘归还是当初的样子,百年前的少年有了中年人的容貌,不知道是刻意维持在这个年纪,还是修为进步太慢,岁月停留在三十锒铛岁的时候,以至于现在这个礼看起来就有些别扭,明明是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人,却要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行礼。

  好在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晏疏看得明白,也知道溥屏这个礼是什么意思,没有出声制止,端看着溥屏一举一动,任由他脑中百转千回也没有多说一句。

  晏疏有自己的盘算,溥屏怀疑也好,相信也罢都不要紧。

  溥屏全套礼做完,晏疏走过去将他扶起,而后坐到了主位上。

  晏疏并非喜欢从前的虚名,但是有些场合,虚名反而会节省很多精力,就比如现在。

  晏疏没有隐藏自己,不想多走弯路,装作散修在鹤温谷里四下打听。在晏疏眼里,即便鹤温谷内有问题,溥屏还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是对溥屏本人的信心,而是对管奚的信任。

  溥屏自然而然地坐在左手边的座位上。

  两人原本正在讨论事情,溥屏后补的礼其实很是突兀,但是二者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

  溥屏说:“我那小徒并不知晓尊者身份,当初只言有散修与秽玡似乎有所牵连,并且想来鹤温谷,我只当是散修对鹤温谷有所相求,以秽玡为条件,便让正初将人带来,不曾想竟是尊者。”

  溥屏解释了一通,而后说起邹家之事,“没想到寻常人家会豢养秽玡,甚至与谷内弟子有所关联,让尊者见笑了。”

  若是白千满在这就会发现,此时坐在主位的人与平时和他们逗乐的师父全然不同,似乎那个喜欢开玩笑看乐子的师父其实另有其人,而坐在上面的人不过是跟师父容貌相同罢了。

  此时晏疏身上少了平时会有的亲近,一种偏冷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飘荡在整个屋子里,用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压在溥屏身上,让人肃然起敬,说话时也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思路,甚至连撒谎的心都很难产生。

  一如从前世人所熟知的那个离宿仙尊。

  溥屏就在这种说不出的威压下,硬着头皮接着说:“怪我这几年对弟子疏于约束,事到如今才知晓此事,那弟子如今已经被带回了门派,只说是为了续命,其余一概不谈。”

  “即便是百年前,秽玡寄生也非普遍现象,只是偶尔会发生一起,大多因为百姓体弱多病,本身灵魂不稳,被秽玡钻了空子。秽玡心智弱,寄生也很快被发觉,所以未能形成规模。我倒是不知,你这徒儿是从哪寻得方法,竟然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将秽玡寄生到一个活人身上,虽说邹公子体弱多病灵魂不稳,符合一般秽玡寄生条件,连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将秽玡放入活人身上,贵派弟子又是从何而知?溥掌门,我并非刁难,可这种事,鹤温谷的人不至于问不出来吧。”

  说着不是刁难,但是每一句话都像是千斤重压在溥屏的心头,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即便溥屏知道晏尘归并非多事之人,不会查别家门派内部的事情,可是话至此时,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坐在上面的人并非晏尘归,而是他的师尊管奚,训斥着他对门派管理的疏漏,下一句就要将他挂在山门上。

  溥屏眼神跟着恍惚了片刻,在银色的头发撞入眼帘时,恍然回神,就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面前。

  溥屏赶忙要起身,却被对方一手摁了回去,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临到门口。

  溥屏看过去,见着自己的徒弟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此时站在门口犹豫,见到溥屏转过头,赶忙作揖:“师尊,徒儿不知道您有客人,惊扰了师尊,请师尊恕罪。”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远处山头隐隐有些光亮,屋内没有点蜡烛,赵正初站的稍远,未曾看清屋内的情况,只知道里面有两个人。

  溥屏刚要开口说话,感觉到肩膀上的手动了动,他抬头看过去,见着对方很轻地摇摇头,而后向后退了两步。

  溥屏立刻明白对方意思,显然晏疏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份。

  溥屏迟迟没有出声,赵正初没能得到回应也不敢贸然说话,弓着身子看着脚下,脑子里描绘着刚刚看见的身影,最初只觉得眼熟,慢慢的,那身影和记忆中的某人相合在一起。

  怎么会……

  赵正初虽未看清屋里具体什么情况,却也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气氛,不像是生人会有的样子,微妙又古怪。

  而且对方站着不算什么,溥屏为何坐到了次席?

  过了好久,赵正初的腰开始泛酸,才听见厅堂里的声音:“进来吧。”

  “是,师尊。”赵正初应了一声,再抬头时厅堂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溥屏还坐在次席,一只手摸着茶杯未有端起,似乎在想着什么。

  赵正初跨过门槛站到溥屏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尊。”

  溥屏“嗯”了一声,说:“佟什那边有别的进展了?”

  “还没。”赵正初实话实说,“不过应该就是两天的事,佟什如今修为被封,依着刑院的手段,饶是我也捱不过几天,想必佟什坚持不了多久。”

  溥屏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茶杯里漂浮的茶梗上。

  赵正初犹豫之下问:“方才那是……”

  “和你们一同回来的散修。”溥屏显然不想在这上面多说,倒是因为这个想到了点别的,“对了,其他人还没回来?不是说一起入的阵,怎的你和……散修都回来了,却未见到苍怀?”

  说到这,赵正初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徒儿便是为此事想向师尊禀报。师弟他们应该过几天回来,我方才收到师弟的传信,据说……落到了一处无人大山里……不知道是何处大山。”

  溥屏一愣,终于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徒弟,怀疑自己的是不是听错了,不确定地问:“大山?”

  赵正初一言难尽:“是……目前师弟他们还在找出山的路,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为何散修和他两个徒弟可以出了阵就入得鹤温谷地界,苍怀等人就落得不知名的大山里,想想就知道是谁搞的鬼。

  赵正初想到的,溥屏自然也能想得到。但他总不能去找一个化境尊者算账,就算是去问问自己徒弟落到了那个山头,溥屏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叹了口气:“慢慢找吧,让沧怀谨慎行事,左右应该不会太危险。”

  虽说是随口说的话,赵正初立刻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师尊似乎认识散修,甚至知道散修即便将人扔到大山里,也应该没有多大危险。

  所以散修的身份究竟为何?当真是不出世的隐世高人?

  *

  晏疏离开后到溥屏的各处园子里转了一圈,将大多数的奇珍药材惦记了一遍,最后挑选了几种,旁若无人地摘了下来,又顺便叫住了路过的鹤温谷弟子,在那些人警惕的眼神里要了些细绳。

  回到乌华院,晏疏看见坐在院子里撑着头打盹的白千满,刻意放重了脚步都没能吵醒这个小徒弟,弹了下白千满的额头说:“睡觉回屋里,鹤温谷虽说气温宜人,但这吹风也容易感冒,你又没修为傍身,病了可麻烦。”

  白千满一个激灵立刻醒了,揉着眼睛看清来人,囔囔说:“师父啊,您可回来了。”

  “萧亓呢?”晏疏扫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休息去了?”

  那少年可不像早睡的样子。

  “没吧,不知道去哪了,您刚走没多会儿他人就没了,拉都拉不住。”白千满说了几句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像告状,如此可不是好行为,找补了几句,“也有可能去休息了,这一路看他都没怎么睡,估计累坏了。”

  “小小年纪,就数他心思最重,不好好休息天天想乱七八糟的。千满你先回去休息,鹤温谷的弟子说晚点会来送饭,我去找找萧亓。”话刚说完,一转头就见着门口多了个人。

  萧亓总喜欢穿着深色的衣服,在未掌灯的院里看着几乎和强融为一体,很难辨认。

  萧亓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听见晏疏说要去找人才走了过来,晏疏问:“玩够舍得回来了?交到朋友了没有?”

  像极了操心的亲爹带着自己儿子出远门,关心儿子适不适应新地方,有没有交新朋友。

  萧亓表情平时就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晏疏这句话的意思,走到晏疏身边就问:“你去哪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晏疏好笑地说:“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徒弟,师父去哪也要过问,倒是你跑哪去了,害得千满茶饭不思地担心你。”

  白千满:“……”

  见白千满还没走,晏疏催着:“还不走,处在着干嘛,准备给为师上演一番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

  “不,师父,我觉得我有点疲累,想回屋休息,等会儿饭来了烦请师弟叫我。”最后一句话对着萧亓说,可惜没得到回应。

  白千满早就习惯了萧亓的冷淡,自己麻溜地钻进了厢房。

  萧亓瞪着眼睛看着晏疏,似乎还在等他回之前的话。

  晏疏嘴上虽然能说,其实大多时候拿萧亓没辙。

  可不是没辙么,这徒弟到现在都不肯点头认师父。

  晏疏说:“不累?”

  萧亓:“不。”

  晏疏摊开手。

  萧亓看着晏疏空空的手掌,过了会,他突然变得有些踌躇。

  这是作甚,拉,拉手?

  晏疏不解地看着萧亓身上肉眼可查的紧张,一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紧张的,等了会儿没见有反应,说:“我之前给你的珠子。”

  萧亓听见这话明显一顿,身上的紧张也在这一刻固成了别的味道,梗着脖子又开始和晏疏无言对峙。

  不得不说,晏疏有时候很佩服萧亓倔强,尤其是一双眼睛死盯着不肯说话的时候。

  晏疏无奈,说:“等会儿还你。”

  听见这话,萧亓的表情才有片刻缓和,拿出珠子在放在晏疏手上前问:“送人的东西不能抵赖。”

  “跟你作何抵赖。”晏疏一把抢过珠子转身往自己屋里走,走了两步发现萧亓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像晏疏真的打算抵赖一般。

  晏疏被萧亓的怀疑逗笑了,无奈地说:“跟着就跟着,别整那种表情。”

  说罢推开自己的门,萧亓跟着进了屋。

  晏疏没有避讳萧亓,拿出之前要的几根细绳,将珠子在上面比划了几下,穿进去打了个结,之后又当着萧亓的面掏出第二颗珠子,依着先前那颗穿了进去打结,系上前留了个线环,方便挂戴,这才将东西递给萧亓。

  萧亓接过看着绳子上的两颗珠子。

  珠子自然好看,穿在蓝灰色的绳子上很配,但是这个绳结当真是一言难尽,除了“能戴”以外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评价。

  萧亓:“多了一颗?”

  晏疏:“喜欢吗?”

  萧亓举着绳子表情变换,晏疏知道他在想什么,咳了一声说:“能挂着就行,别那么多要求,我又不会编绳结,若是不喜欢,回头找个镇子,寻着珠宝首饰店铺,让人家好好给你编一个。”

  萧亓皱着眉说:“不用。”然后拿走桌子上剩下的一堆绳子,坐到桌边点了蜡烛,瘦弱的手指勾动。

  晏疏见他想要自己编,没再说什么,坐在了萧亓对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书,就着桌子上的烛火看了起来。

  萧亓编绳结很安静,屋子里只有晏疏偶尔翻书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晏疏听见萧亓说:“烛火太暗,伤眼睛。”

  话音方落,眼前光线亮了许多。萧亓又拿了两根蜡烛点上,放在晏疏身边。

  晏疏看着空荡荡的桌子,一挑眉:“弄完了?”

  “嗯。”

  晏疏没见着绳子编完后是什么样子,送人的东西他其实也不是很关心,伸了个懒腰将书扣在桌子上。

  萧亓瞟了一眼,书皮上写着《元纪年书》。

  晏疏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脖子:“等会儿你和千满去用膳,我就不去了。”

  “你又要去哪?”

  晏疏“啧”了一声:“作为徒弟,你只要管好自己别惹事,师父的事情少过问。”

  说着就要将萧亓推出去。

  萧亓虽看起来很冷,但是大多时候不会和晏疏反着来,只是看起来不好说话而已,实则比任何人都好说话。

  可是一贯好说话的萧亓,此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轴,脚下用力不肯轻易离开,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

  “哪也不去行了吧。”晏疏好不容易将人推到门口,双手把着门将萧亓挡在门外,两人一内一外对峙着,晏疏无奈地说,“为师累了,这几天一边要照应着你们,一边还要破阵,今日想要早点休息,唔,睡一觉这样可以不?”

  睡一觉?

  一个化境期的尊者,竟然因为坐了一路马车,破了一个阵,累得不得不早睡?甚至都不是打坐而是要睡觉?

  萧亓不信晏疏的鬼话,手摁在门上不肯松手。

  晏疏无法,幽幽叹了口气说:“要不你陪我睡也行,我瞧着那床挺宽,两个人应该够睡,我不介意——”

  砰——

  门猛地在眼前关上。

  晏疏低笑着。

  小孩,脸皮薄还跟他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