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五十一章 给朕滚

  段成玉说是他一人进宫接人,可真正到了第二日,一同前去的还有段远青和林花琼。

  段成玉因为要上早朝,可以出入宫中,而段远青和林花琼因为没有昭明帝景仁的诏令,便只能将马车停在宫门附近,坐在马车中等。

  许是因为段书锦昨夜进宫已经见过景仁一面,他口上虽然没有指责什么,一举一动间却是把完完全全段成玉参了一本,因此景仁此刻看段成玉分外不快。

  虎毒还尚且不食子,段成玉却是比虎还要毒,竟这般苛责漠视自己的孩子。

  至于林玄泉,真是为老不尊,可恶至极。他以为他是在他自己的军营中举剑刺伤段书锦,他这个身在皇宫的天子就不知道是吗!

  他是天子,天下万民、朝中诸臣皆是他的眼线,他有何不知道的。

  抱着替段书锦出头的心思,景仁脸色始终难看,甚至在大殿上驳斥起林玄泉来。

  “朕昨日收到段监国密告,检举你包庇昔日旧属,准他捏造身份,制造伤势,利用你的愧疚心重回军营,赶下诸多扰乱军纪的事。林玄泉,你好大的胆子!”景仁从龙椅上缓缓起身,把段书锦今早手书的折子砸在林玄泉身侧。

  “你已年过花甲,一大把年纪了,却为老不尊,仗着长辈身份对朕的监国拔剑相向,朕看你这张老脸往哪搁?”

  景仁来回走动,声音响彻大殿,话音中全是怒气:“朕还听说,朕的监国初到访你东大营,你便命人准备数盆黑狗血相迎。林玄泉,你是对朕有何不满吗?”

  “臣不敢。臣不敢。”林玄泉连忙以头贴地,身影紧紧躬着,吓出了一身冷汗。

  上次他对段书锦做的事败露后,他连夜写了数封信送去宣平侯府求和,但都被段成玉和林花琼直接烧掉,没有打开看过一眼。

  他好不容易拉下老脸,亲自来宣平侯府见林花琼和段远青,却连面都没看到。

  不仅这样,就连他麾下的薛尘霜和元昭两位大将,在得知他对段书锦做的事后,也是一脸不赞同,甚至说出让他同段书锦道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林玄泉生性固执且有些愚昧,直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对段书锦做的事有错,只是因为段书锦,他接连和身边亲近的人有了隔阂摩擦,他如今是对段书锦这个人避之不及。

  “罚俸两月,禁足一月,这一个月你就在将军府好好思过,不用来早朝了。”景仁烦躁挥手,同时不往扫视四周,敲打众人,“段书锦是朕亲命的监国,代表朕的脸面,谁与他为难,就是给朕难堪,朕便要他的项上人头。听懂了吗?”

  “臣等谨遵圣意。”

  大殿内,除了段书锦外,百官朝拜。景仁给足了段书锦面子,撑直了腰板。

  燕朝近日并没有什么大事,早朝结束后,包括段书锦在内的所有朝臣都往外面走,殿上仅留下个段成玉。

  “段卿,你留下来有何事啊?”景仁摊着手中的奏折看,假装不知道段成玉的来意。

  段成玉撩开衣袍,扑通一声跪下,抱拳冲景仁道:“臣的长子段书锦,乃是段家人,有他自己的院子住,实在不宜待在宫中叨扰皇上。臣今日便是来请他回家的。”

  “在宫中小住一个半月而已,朕都不嫌麻烦,你倒是替朕担忧上了?”景仁爽朗一笑,还是装作不知道段成玉在说什么,打着马哈。

  “臣斗胆问一句,臣的长子段书锦真的只是在宫中小住一段日子?”段成玉抬高头,直视龙椅上的景仁。

  “他还想分府自立。”事情到这一步上,景仁索性也不装了,开口坦白。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的缘故,他话刚落的瞬间,他竟看见一向威风凛凛的武侯段成玉,身形剧烈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伤到了。

  “你想要接段书锦回府可以,朕今天只在这问你一句话,从此你能不能心无芥蒂对他?若是能,朕立马放手让你把他接走。”景仁连连逼问,只希望段成玉这个榆木脑袋快点开窍,他好欢欢喜喜放人,助这一家重修于好。

  只要有心悔过,什么裂缝修不好呢。

  可是段成玉犹豫了。

  心无芥蒂。

  区区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段成玉没由来想到谢安病逝的前几天,他打了胜仗后匆匆赶回京中回到侯府,单膝跪在谢安房中同她赔罪。

  “谢姑娘,这辈子是段某牵累你了。”段成玉抱拳埋头,认真悔过。

  谢安若是没有被赐婚给他,就不会心生郁结,迅速从一个心高气傲、容貌娇艳的才女,枯萎成风中残柳,丛中落花,病气染身,时命无多。

  “段侯爷不用说这种揽错的话,我们都不过是牺牲品而已。你是折翅的鹰,我是缺枝的花,被皇权摆弄罢了。”

  这番话太过沉重,两人都不想多谈,很快就闭嘴了。

  段成玉受不了房中压抑的气氛,很快找了个借口打算离开:“我去看看书锦。”

  “我是要死之人,给小锦的爱纯粹,这份爱不会成为伤他的利刃。但侯爷不同,侯爷长命百岁,注定伴他良久,若侯爷不能做到对你我之事心无芥蒂,一时一刻都不会迁怒于他,就不必去见他了。”

  谢安将死,往后不能再为段书锦撑起一片天,便用自己的方式替段书锦谋划。她不想她的儿在她死后,时时刻刻被段成玉微薄的爱伤到。

  与其时时受伤,不如决绝断个干净,一次痛彻心扉后,就不会再期待了。

  谢安的话如警钟般敲响了段成玉,段成玉在走出谢安的房门后,犹豫了一刻还是没去见段书锦。

  他做不到心无芥蒂,段书锦的存在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出,就只能刻意忽视,不去探听。

  可段书锦是个人,不是物件,他有手有脚,会自己走到段成玉面前,他便更加苛刻看他。

  发现段书锦只爱舞文弄墨,从不沾武,他便说段书锦不像他,难承侯府大业,不堪一用。

  可当段书锦隐忍多年,用自己的本事,凭借策论一事翻身,为自己讨了个官时,他又觉得他不知朝堂水深,不知天高地厚。

  每当外人有猜疑指责段书锦的地方,他总是信外人所言,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段书锦,给他难堪。

  他从始至终都做不到心无芥蒂,才将他与段书锦越推越远。

  想来如今段书锦已经厌恶透了他这个爹,恐怕也不愿意跟他回侯府了吧。

  种种思绪翻涌心间,段成玉最终沉默不语,埋下了头。

  “你自己的儿子,难不成还要朕来疼吗?滚滚滚!给朕滚出宫去!”景仁苦口婆心劝诫,奈何段成玉油盐不进,他当即怒上心头,把折子扔了一地,把段成玉赶出大殿。

  可真当段成玉走出大殿后,景仁又整个人瘫坐回龙椅,唇畔牵起抹苦笑:“朕当年究竟是做了件多大的错事……”

  段成玉心中藏着事,没注意到自己在殿外走岔了道,走到了御花园中。

  时已至深秋,御花园中花木稀疏,唯有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绿相间,引得不少蝴蝶在丛中飞舞。

  菊圃的旁边是座亭子,亭中间坐着一位身着紫裙,外披夹袄,钗发精致的美妇人。

  美妇人看向的方向,有个穿着粉裙,十分活泼机灵的女子拿着扇子扑蝴蝶。

  宫中女眷在此,段成玉本该转身就走,却在发现夫人眼熟后,犹豫着上前打招呼。

  “臣拜见贤妃娘娘。”段成玉恭敬同人行礼,神色言语不见丝毫怠慢。

  妇人先是惊了一跳,随后才回头看过来,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后,神色当即变得难看:“原来是段侯爷。”

  妇人声音拔腔降调,听起来着实怪异,算不上尊敬人,段成玉却没露丝毫不耐。

  “惊阙走了,陪母妃回宫。”贤妃急忙朝远处的五公主景惊阙招手,要带她离开此处。

  景惊阙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收好扇子过来。她刚走到贤妃身侧,贤妃便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起身从亭子离开。

  贤妃抓人的动作太快急切,不小心撩高了景惊阙的袖口,露出留着一道疤的手腕。

  “贤妃娘娘,臣府中新得了一罐夷人那边传来的迷药,兴许能治公主手上的疤。”段成玉小心建言,生怕刺激到贤妃。

  偏偏贤妃跟炮仗子似的,一点就炸,当即便高声回刺:“本宫和公主福薄,用不上侯爷的膏药。侯爷当初连人伤人的长子出来道个歉都不肯,如今怎么好心思假惺惺说要治公主的伤疤。”

  “书锦那时怒意上头,随手扔了瓷片,不曾料到会划伤公主的手。稚子无心,臣为人父,已替他赔礼道歉。”

  “本宫管他是有心无心。段侯护子,本宫也护子。身体发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之,况且公主为女子,身上留疤,让她如何嫁人?此事,永远没完。段侯你要护就永远护着他吧,本宫倒要看你能护他及时。”贤妃放下狠话,怒气冲冲离开。

  留下段成玉一个人在御花园中失神。

  他哪有多爱护段书锦,整整二十三年他就为他做了出面赔罪这一件小事。

  段成玉带着一点失神落魄从御花园离开,拐去宫门,坐上停靠在那里已久的侯府马车。

  “爹,怎么样,成了吗?大哥呢?”段远青见只有段成玉一个人出来,立马着急地追问。

  林花琼也抬眸看来,神色专注,对这事十分上心。

  “我没有去接他,我怕我仍旧做不到心无芥蒂。怕他怨恨我们。”

  “什么心无芥蒂?难不成大哥还在怨我对他做的那些混账事?我去向他认错,给他下跪赔罪,只要他肯回家,怎么样都行。”段远青根本没听清楚段成玉在说什么,就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当即就要跳下马车。

  “你给我安分点。”林花琼把碍事的段远青拍坐到一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成玉,拔高声音道,“段成玉,那是你的儿子。你可想好了,今日你不接他回去,以后就可能永远接不回去了。”

  段成玉痛苦闭眼,长睫眨了又眨,内心挣扎纠结,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马车内顿时死寂下来,停了许久后,才载着一家三口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