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千秋一墨【完结】>第二十八章 伏罪

  宋翁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脸上神色丝毫没变,用那双幽深黢黑的眼眸盯着段书锦瞧,眼中全然是轻视,毫无被诘问的危机之感。

  他是久居高位的官场老者,段书锦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连朝中新贵都算不上,如何能扳倒他。

  此举无异于蚍蜉撼大树,自讨苦吃。他且看看这个宣平侯府教养二十多年的世子,如何摔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宋翁神色如此镇定,端得如同一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向前被段书锦唬住的朝臣禁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丞相如此淡定,当真是科考舞弊案的主谋?

  况且丞相之子宋翰林也是个有才之人,近几年在户部做出不少功绩,不仅让国库银子变得充盈起来,还让他们这些朝臣的俸禄不再紧巴巴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这样一个才者,至于丞相铤而走险,为他私换科考卷吗?

  可若是丞相和户部左侍郎并未深深牵扯到科考舞弊案中,段书锦费这么大劲指认他们,不惜当着朝臣的面责难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他吃饱了没事做上赶着找死,又或者宣平侯段成玉对丞相宋翁为首的文官一派忍耐到极点,不惜牺牲长子为代价,也要把宋翁拉下马?

  众多猜测纷扰,始终没落到一处,众朝臣不得不屏息凝神,继续注视堂中这场闹剧,等着看如何收场。

  段书锦像是早就料到了宋翁的反应,对着宋翁粲然一笑。

  这一笑,眼眸就熠熠生辉,顶好的面容骤然生动起来,如同暖风拂面。

  宋翁自然是感受不到这种暖意的,他被段书锦笑得后退一步,不禁惊疑他这个后辈怎么还笑得出来。

  段书锦当然笑得出来,他心有眷恋者,不可能存了死志,抛却前程和性命来无端指责宋氏父子,他敢站出来,必然是想了十全的法子。

  宋翁是千年老狐狸不错,但谁说他定要同宋翁硬碰硬了?宋翁的儿子宋翰林不还在这吗。

  心有算计的段书锦决然不理睬宋翁,而是睨了宋翰林一眼,这才笑道:“户部左侍郎大人同程如墨一同殿试,还是当年的状元,想必才智在程如墨之上。臣近日手痒,仿当年的科考卷拟了点题,正好拿来给左侍郎大人和程如墨试手一番。”

  言罢,不用等段书锦再有指令,在堂外等不及的程如墨就自己走了进来。

  这还是程如墨第一次在朝臣面前露面,虽是如此,他却并不显得慌张惊惶,反而神色平静,步伐稳定。

  近些日子,上京因程如墨闹出来的事不少,他先是做了让所有太学学子遭殃的私卖策论一事,而后又牵扯出十五年前的科考舞弊案,硬生生将段书锦推上官位。

  被推上官位的段书锦果然谨记程如墨的恩德,费心费力为他查案,最后查到了宋翁和宋翰林头上。

  好一出一波三折。

  众臣看着农人出身的程如墨如是想,步子却忍不住往后退,生怕被沾上,眼神明晃晃挂着几个字——这个祸害怎么还不死。

  在他们眼中,程如墨是农人出身,是寒门子弟,所以这么多年求告无门是他活该。

  不管他是否真的被换了科考卷,不管他是否心有冤屈,用卑贱的身份搞出这么多就是不应该。

  被权贵碾成泥,碎成灰,才是程如墨应有的命运。

  程如墨仿佛看不到那些朝臣藏得隐晦的轻蔑之色,他步伐悠悠地走到堂中站定,同宋翁、宋翰林父子站在一起。

  直到这时,程如墨伪装得非常好的神色,才露了端倪。

  他双目紧紧盯着宋氏父子,眉心、齿关、连同垂在身侧的手都在狠狠颤抖,他神色似扭曲似癫狂,是恨不得饮仇人血啖仇人肉的入骨恨意。

  见了程如墨,宋翁这只老狐狸还敢与他对视,眼神极快滑过一抹轻蔑之色。

  段书锦猜,丞相此人,哪怕山峦崩塌眼前,八方来风,他也能岿然不动。

  至于宋翰林,不知是心有愧疚还是怎么,他从始至终未抬头看程如墨一眼。

  程如墨看他这个反应,不由得冷笑一声,似要发作。

  段书锦使眼色拦住他,免得他御前失仪,等到安抚好程如墨,他才继续出声周旋。

  “左侍郎大人许久不出声,是心中有鬼不敢一验,还是看不上书锦拟的这点题?”

  段书锦数次在内堂上逼迫宋翁和宋翰林两人,却至始至终不肯拿出实证指证两人,当下不少有血气的年轻朝臣坐不住了,当即站出来维护两人。

  “你无非是想通过考题的方式评判出甲乙丙等,好来评判左侍郎与程如墨这个贱民的才学高低,但段监国此举似乎忘了,才学高低并不能证明是左侍郎和丞相调换了程如墨的科考卷。”

  这位臣子一语戳破段书锦计谋的关窍。众朝臣纷纷一拍脑门,心道确实是这样不错,段书锦饶了这么大圈,不还是没证据指证宋翁和宋翰林联手换了科考卷吗?

  顿时,众人看段书锦的眸光像是在看什么笑话,纷纷带上奚落嘲讽。

  昭明帝也不免失望,觉得段书锦太过难缠,忍不住侧开头,不忍再看。

  就连段成玉,段书锦的亲爹,搁在身侧的手也一再攥紧成拳,恨不得上前去把段书锦拖走,免得他再继续丢脸。

  可段书锦仿佛看不到这些要把人剥了衣裳观赏的扎人目光,他笑容得体,继续卖傻激怒人:“臣的考题能不能指认左侍郎大人,不是得做了才知道吗?”

  故弄玄虚。

  朝臣心中嗤笑。

  不过这激将法确实是有用的,当下便有五六位朝臣站出来。

  “臣也是十五年前科考选出来的子弟,不知可否有机会同左侍郎一同做一做段监国作的考题?”

  “臣心向往之,也愿做题。”

  “臣也愿做题。”

  “臣愿做题。”

  ……

  段书锦唇角笑意越发地深,一直观察他神色始终没有存在感的宋翰林忽然心里发慌,生出点不妙来。

  为什么到了这般田地,段书锦还是坚持要他答题,难不成他的题有什么奇异之处。

  宋翰林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神色慌乱起来,两只手掌相互掐来掐去,掐红了也没反应。

  他终于大着胆子看了程如墨一眼,而后匆匆收回,可就是这一眼让他有了底气。

  程如墨和段书锦如此相熟,想必连十五年前的科考题和他作答的答案都一一告诉他了。段书锦必定是拿了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科考题来诈他,看他是否和程如墨做的答案一模一样。

  他一生行得端坐得正,唯一做过的不耻之事就是在十五年前拿走了程如墨的科考卷。这件事他始终铭记于心,程如墨科考卷上的答案如同刻骨的烙印一样,他至今都能回想得分毫不差。

  差一点……差一点就被段书锦诈到了。

  宋翰林长舒一口气,不顾后背浸出的冷汗,垂头往内堂上已经摆好的桌椅走。

  他走得太快太急,先前的坦然镇定消失不见,引得宋翁频频向他看去,不过宋翰林一直垂着头,宋翁想提点他也无法。

  段书锦出的考题并不算难,是户部经常涉及的策算,也并不是十五年前科考卷上的题,宋翰林彻底松懈下来,便开始琢磨如何答题。琢磨到最后,他竟是最后一个答完的。

  宋翰林心觉不对,下意识不想把答卷递过去,段书锦的力道却忽然大起来,不由分说夺走了。

  段书锦一看答卷便笑了,是那种胸有成竹,尘埃落定的笑,宋翰林一见这笑就忍不住发抖,凉意从脚底升到后背。

  可段书锦什么也没说,只把连同他和程如墨在内的八张答卷递到昭明帝面前,恭敬道:“臣愚钝,请陛下裁决。”

  昭明帝垂首去看,在看到最下方宋翰林的答卷时,手忍不住攥紧纸张,额角青筋凸起,半响不肯吐露一言。

  他不说,段书锦便帮他说。

  只见他泰然转过身,已看不出向前内堂上被嘲弄的半点影子,只意气风发,如鱼得水。

  他笑着高声诘问,把悬着的刀狠狠落向宋翰林脖颈:“左侍郎大人,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策算,你缘何做得比在场六位大人和一位布衣百姓差?你可是堂堂户部左侍郎!”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恰好这时昭明帝看完了考卷,颓然闭眼,把考卷往前一推,像是彻底认命了。

  这下朝臣便再不顾忌什么,纷纷查阅起考卷来,一番观阅后,朝臣皆神色诡异地盯着宋翰林看,而宋翁则脸色发白。

  完了,什么都完了。

  段书锦像是没看到宋氏父子的神色,继续以不急不缓,捅人慢刀子的语气道:“身为户部左侍郎,却连区区策算都比不过旁人,不知左侍郎这位置,大人是如何坐上的?”

  “臣若没调查错的话,当初举荐左侍郎大人去户部的人可是丞相。如今大人被戳穿才不配位,难不成这么多年丞相都是在为儿谋私吗,欺蒙圣上吗?”段书锦话音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一声声质问下,宋翰林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浑身虚汗直冒。

  他还是被诈了。

  他怕考题有问题,不想做出跟程如墨相似的答案,再度被人怀疑。

  所以刻意费了心神,绕了许多弯子去答那些题,谁知恰好着了段书锦的道。

  那些题就是普普通通的策算,上过学的人都可答出,而他身陷其中,竟然没有辨认出,一门心思绕着弯答题。

  身为户部左侍郎,经常接触算数之事,他的策算岂能比旁人差?一旦差了,就说明旁人比他更有资格坐上户部左侍郎的位置,说明他才不配位。

  他诚然可以辩解是心生紧张,才露了怯。但这说辞无疑是不打自招,引众朝臣越发怀疑他与科考舞弊案有牵连。

  宋翰林此刻就如同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左右都无出路,争不得,辩不得。

  段书锦是故意的,他如此聪慧,又洞悉人心,设计出如今两难的局,彻底把他算计其中。

  今日,他要么承认调换程如墨科考卷,要么承认他爹欺蒙皇上,明知他无才还推举他去户部任职。

  承认前者,他还可以一力顶下所有罪名,不牵连他爹。若是认下后者,那可是要治他爹的罪。

  宋翰林一咬牙,眼中含泪,哆哆嗦嗦准备跪下,他跪下时宋翁忽然瞪大眼,呵斥一声:“翰林!”

  这次宋翰林没听他的,双膝触地,连忙认罪:“臣欺蒙圣意,有负圣心,私换程如墨科考卷,将公允踩于脚下。请皇上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