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将军府林小将军携宣平侯来了。”苏拯恭敬站立在内堂门外,对着内堂内禀报。
内堂灯烛未熄,摇曳的烛光把昭明帝挺拔的身形映在窗纱上。
听了苏拯的禀报,窗纱上的身影并未动丝毫,就当苏拯以为昭明帝不会有反应时,一声幽幽的冷嗤传了出来。
“林三倒是会搬救兵,连不徇私情的段成玉都请动了。”
昭明帝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热茶,语气已无最初发现太学学子私买策论时的冷峻。
苏拯揣摩着昭明帝的心意,试探问道:“皇上要把太学学子和宋元白、林良弼两人放回去吗?”
“不放。”昭明帝这时又显得古板无情了,他放下茶盏,不服地嘀咕道:“朕不过就打了姓林的和姓宋的两个学生几板子,搞得朕像要他们命似的。苏拯,你来评评理,朕究竟有没有苛责那两个学生。”
“没有。”苏拯默了默,还是如实说道。
昭明帝下手心里有数得很。
那个叫林良弼的太学学生看起来伤得重,实际人家根骨好着呢,根本就是些皮外伤,就连这些皮外伤,昭明帝也是命人给了药的。
至于宋元白,那就更不用说了,打了两三板子就哭爹喊娘,后面根本就没人对他动手,至今还在太学里被人好好供着。
如此一来就怪了,昭明帝发这么大的火给他们看,扣着人不放,却又不是真的不留情面,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苏拯想不透也懒得去想,转身去了太学大门,继续在那守着。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又被迫回来向昭明帝禀告。
“皇上,丞相宋翁和户部左侍郎宋翰林来了。”
内堂依旧寂静无声,这次苏拯却把官袍一撩,双膝跪下:“请皇上放了太学众学子!请皇上注重龙体,摆驾回宫吧。”
苏拯声音恳切,把头埋得极低。他突然劝阻昭明帝,一是为了卖将军府、宣平侯府和丞相府一个面子,二是真的为了昭明帝龙体考虑。
此举他虽有私心却也有真情,昭明帝贤明圣德,绝不会罚他。
似乎真的被苏拯劝住了,昭明帝不过一会儿就从内堂走了出来,大步往太学大门走去,苏拯见状连忙跟上去。
此时已过子时,太学的朱漆门前却挤满了朝中大小官员,文武官皆有,不分彼此地站在一起。
等到昭明帝出来,这些官员便齐齐往下一跪,说出相同的请求来——
“请皇上放太学众学子归家!”
“请皇上保重龙体,摆驾回宫!”
宫灯之下,昭明帝负手而立,眼中尽是旁人看不懂的幽光。
良久,他高声道:“诸位爱卿都担忧家中儿郎,朕也一样担忧太学学子,担忧大燕的朝运、大燕的国本!”
“今日你们要求朕放太学众学子归家,朕可以允了此事,但你们也要答应朕,来日朕改革太学时,诸卿不得插手。”
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彻彻底底把跪着的文武官砸懵。稍稍一品,他们就品出不对劲来。
感情昭明帝是特地发了大火给他们看,特地扣下太学学子等他们来救,其目的就是改革太学。
改革太学,兹事体大,牵扯甚广,动了诸多人的利益,以往昭明帝在朝中提出来时,必受到众多人的反对。
而如今朝中臣子差不多都跪在这了,为救家中不肖子孙,竟是不得不捏着鼻头应下这桩事。
“臣等谨遵圣命。”
文武官齐齐俯身,不敢直视朱门前的天子。
昭明帝看着他们的反应,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笑意。
“放人。摆驾回宫!”昭明帝理了理袖子,快步往太学门外早就停好的车撵走。
私买策论一案终于以诸臣想不到的方式落幕,段成玉今日既然特地跑了一趟,索性就站在太学门口等着段远青出来,再一同回家。
等人的段成玉神色并不轻松,反而透着一股凝重,一想到府中那病殃殃、毫无成事的长子差点牵扯到策论案中,他就恨不得立刻冲回府中把段书锦拉出来好好审问一番。
就当段成玉等得不耐烦,打算先行归家时,段远青终于和林良弼一前一后走出来。
被打了三十多仗的林良弼走路至今一瘸一拐,他显然也看到了满身煞气站在前方的段成玉,他立刻就不敢跟着段远青,而是拉了他一下,别别扭扭道:“多谢姑父愿意来救我。”
段远青皱眉,正想和林良弼拉开距离,忽然听到他又飞速说了一句:“段书锦去过竹里馆,我觉得他和竹里馆的关系非同一般。”
说完不待段远青细问,林良弼就飞速跑远了。
段远青只得收敛好起伏的心绪,朝着段成玉的方向狂奔,跟在他身后上了侯府的马车。
两人都上车后,马车飞速急奔起来。段远青就跟屁股下有针一样,扭来扭去,终于提起一口气,大声道:“爹,大哥去过竹里馆,你回去好好盘问他吧!”
“此事我知道,你且坐稳。”段成玉应了一声。
说完他也不等段远青反应,直接撩开帘子出去,把车夫赶到一边,自己抢过马鞭驾起车来。
这下原本就十分快的马车,像是车轱辘擦了油,着了火,更加急速起来。
半个时辰后,段成玉和段远青正式回到侯府,等候多时的林花琼见状迎了上去。
三人一对视,便立刻默不作声往段书锦的院子走。
……
“醒醒,出事了。”萧韫大马金刀地立在床边,脸上藏着些耐人寻味的神色,猛地伸手把段书锦推醒了。
“唔,出什么事了?”
萧韫手劲太重,哪怕段书锦睡得正香,也立刻醒了。
刚睡醒的人,眼睛还透着一股雾气,连脸颊都是红的,一点都不防备人。
萧韫眼眸暗了一瞬,随后稍稍错开眼,假装没看见段书锦此番模样,不带任何感情道:“你爹、你后娘、你继弟都朝你院子来了。”
他本来只是出了棺材,在院中练了一套拳,就瞧见夜色中三道身影一前一后往这院子奔来。
他再一辨认,是段书锦那些不算亲厚的家人无疑。
“嗯?”段书锦显然没听清楚萧韫在说什么,又或者听清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只知睁着一双眼睛愣愣看着萧韫。
但萧韫显然不是在说瞎话,他话刚落不久,段成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接着他格外冷肃的声音响起:“段书锦!”
这一声惊天怒吼足以叫醒任何一位熟睡的人,段书锦想装在睡觉都做不到。
“来……来了。”心里打鼓的段书锦披好外衣,战战兢兢爬下床,飞快穿好鞋袜就往门口奔去。
见门开了,段成玉直接伸手把段书锦拽到院中去。
直到站在了院中,段书锦才发现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多严重。
原本熄了灯的院子如今多了十几个火把,稳稳插在四周,把院子照得十分华亮。
前来审问他的人,不仅有段成玉这个常年练兵,忙得不见人影的宣平侯,还有他那虽为女儿郎,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后娘林花琼。
就连段远青这个时常看他不顺眼的继弟,也站在院中,神色沉沉地看着他。
一口血窜上喉头,段书锦伸手捂住胸膛,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晕了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可惜的是段成玉并没有给他装晕的时间,他在院中的宽凳坐下来,便开始审问人。
“七日前,你人在何处?”
七日前,正是段书锦偷溜出府,跑去竹里馆的日子。
但段书锦绝不可能承认此事,一旦承认,侯府的人就会意识到他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听话。
没有丝毫犹豫,段书锦做出瑟索的样子,颤声道:“七日前,我……我去醉福轩酒楼逛了一圈。”
“你可曾去过竹里馆书坊,可与程如墨有过交集?”段成玉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若是段书锦此刻抬头的话,定能看到段成玉比先前还要冷肃阴沉的神色,就连旁边站的林花琼和段远青也面露严肃,神色十分不对劲。
但段书锦在听到竹里馆和程如墨名字的时候已然乱了心神,他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露出丝毫异样,说出和先前一样的说辞。
“书锦不敢私下学文,因此不曾去过竹里馆,也没见过所谓的程如墨这人。”
“你还在说谎!”段成玉怒不可遏,猛地起身拽起身下的宽凳丢过去。
段成玉拿准了方向,即使段书锦站着不动也不会被砸到。
但一向冷静自持的萧韫今日不知怎么了,眼见着宽凳向段书锦飞来,就猛地伸手把他拉开,让人落入自己怀中。
明明后背靠着的只是一具冰冷的魂体,汲取不到丝毫温度,段书锦却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重新冷静下来。
他是冷静了,段成玉却被他躲宽凳的行为激怒了,他快步向他走来,冰冷的眸光攫住他,拔高声音怒吼:
“逆子,你还敢信口雌黄!你七日前去竹里馆的事早就被林良弼看到了,你是想本侯去请林良弼来和你对峙,还是送你去大牢和程如墨对峙?!”
程如墨,大牢。
意识到竹里馆书坊和程如墨都出了事的段书锦如同浑身都被卸了力道,缓缓往后倒去,若不是他身后还有个萧韫,恐怕此时他已经狼狈倒地了。
“别慌,还有人看着呢。”萧韫伸手稳稳扶住段书锦,他凑近他,冰冷的吐息尽数落在段书锦脖颈,让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被冰了一下的段书锦迅速回神。
他脑子飞速转动,知道现在他去竹里馆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便让眼泪迅速盈满眼眶,磕磕巴巴道:“我……是去过竹里馆偷偷看书。”
“你……”段成玉气得脸色涨红,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宣平侯府的禁忌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许学文,任何与舞文弄墨相关的事都不许碰。
这个禁忌源于段书锦的亲娘,限制的自然也只有段书锦一个人。
宣平侯府的人千防万防,夜防日防,竟还是又让段书锦碰了那些不该碰的东西。
“逆子!逆子!你给我闭门思过,不许出门了!”气到极致的段成玉冷冷挥袖,转身就踏出段书锦的院子。
知道段书锦和私买策论的事无关后,林花琼和段远青两人纷纷舒了一口气,他们也没在段书锦院子多留,追着段成玉走了。
这招声东击西的计谋用得非常不错,然而段书锦后背却浸满了冷汗,没轻松到哪去。
他心里有预感,程如墨出事绝对和私卖策论一事脱不了关系,而私卖策论也有他一份力,若是有人要查此事,迟早会查到他头上。
忧惧袭上心头的段书锦又泛了病意,开始躬身剧烈咳嗽,他想回房间继续睡觉,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段书锦不明所以转过头,就见萧韫正目光灼灼看着他,那有所谋划的眸光让他莫名胆颤,让他下意识想挣开手。
萧韫却根本不让他有挣扎的机会,直言道:“今夜的事和你脱不了关系,你迟早被人盯上。”
“萧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段书锦勉力假笑,还欲再说什么,萧韫却直接打断他。
“你出事了侯府不会保你,而我一定会助你。只要你让我再上身一次,我保你无忧。”
夜色浓深,风声朔朔,萧韫终于毫不掩饰说出他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