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谢夫人的训斥声和谢崇明的笑声隐隐传出。宋时清径直挤开谢家众下人走出了院子,没管那些打量,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才略微放慢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息胸口的心悸感,脑中把谢崇明刚才疯癫下喊出的话回顾了一遍。
其他宋时清都无所谓,唯独那一句“你也被盯上了”是什么意思?
谢大老爷和谢夫人得了有后代的好处,却没有应约给狐鬼找到躯体,被那供在小佛堂里的东西闹得不得安宁,为了活命,谢夫人才收养他给谢家挡灾。
按这个说法推演下去,他从被收养的那一刻开始就被狐鬼盯上了。
所以他这几年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谢崇明怎么说的好像他才被恶鬼缠上一样?
宋时清想不通。
谢家的祠堂在最西边,平时这里几乎没人,此时却老远就能听见吵嚷的声音。除开本地方言外,还有一些沿海江南地区的口音,不知道是哪一支的谢家人。
宋时清心里有事情,就想悄无声息地从后面绕进去。但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有眼尖的小厮注意到他,高声喊了起来。
“——诶,姐姐,你是哪房的?有什么话支会我就成。”
宋时清一下子抿紧了唇。
平心而论,小厮绝不是故意错认他的。
除他以外,祠堂里外的谢家男子都剃了头,少数忙里忙外的妇人,也皆是穿金戴银衣饰艳丽的样子。和他们比起来,宋时清站在那,看着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被小厮这么一叫,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宋时清下意识绷起身形,不太适应这样的注视。
好在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没好气打了那小厮一下,“你怎么说话的,那是我家的二少爷。”
说完他又朝宋时清讨好地笑,“少爷,您是来找徐爷的吧,他在里面和几个老爷说事情,您过去就能找见他。”
听见宋时清的身份,谢家支系的下人们先是一愣,随即放肆古怪地打量宋时清的脸和身子,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一样。
宋时清不欲多言,抬步走了上去。
可就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站门边的一个汉子突然跨了一步拦在他面前。
宋时清抬眼,无声盯住挡路的人。
汉子挑挑眉,又吊儿郎当地转而个身站了回去。
宋时清侧身穿过他们。
但他的主动避让并没有让身后那群人收敛起来,反而更为嚣张。
有人故意嘻嘻笑着抬高了声,“真跟个姐姐似的。之前姨婆说大老爷认了个干儿子当女儿养我还不信,现在——”
“什么姐姐,妹妹吧。你瞧那小脸白的。石头,你跟哥说实话,他到底是二少爷,还是二小姐。你们没趁他洗澡去趴窗户啊哈哈哈哈哈。”
在谢家的后院里,所有人都顾忌谢夫人谢老爷,没人放肆成这样。但谢家的支系多是跑两省卖货的,手下人跟土匪比也不遑多让,一时间,什么恶心的说法都往宋时清身上招呼。
吃准了他不会反抗一样。
宋时清眸光微微发凉。
前方不远处,管家和两个支系的谢家人站在一起,看着应该是在寒暄。
宋时清顿住脚步,朝管家招了下,示意他过来。管家跟身边两人说了句什么,小跑过来躬身行了个礼。
“二少爷。”
“外面那些人都闲着,怎么不让他们去搬石料?”
管家一愣,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这么吩咐。宋时清说的石料,是用来加高祠堂台阶的长板条石,一块两百来斤,得老师傅带徒弟才敢搬,不然容易砸死人。
管家打量着宋时清的神色,低下头应了,“是,我这就让他们去干活。外面人多,您要不去里头坐着,小少爷也在里面。”
“嗯。”宋时清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也没让管家给他指路,径直朝左侧走去。
明明他之前只来过祠堂一次,却对管家口中的“里面”熟稔了解。管家不由得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眼皮褶子耷拉下来,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翻涌。
“徐爷,徐爷。”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管家收回目光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在李嫂子身边打下手的李虎。
“虎子啊,怎么了?”管家拍拍袖子走了过去。
虎子是被李嫂子派来的,倒豆子一般将刚才前厅发生的事情跟管家说了。
才给自己的傻子女儿要到一个妾的名分,李嫂子面上不显,实际心底早就笑开了花。赶紧派人来告诉管家,想让他帮忙参谋参谋接下来的布置。
谢家人都知道,李嫂子和管家之间有些血缘关系。按理说,管家听到这个消息该窃喜,不想管家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最后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李虎不明,“徐爷,您怎么了?”
管家用那双眼皮耷拉着的小眼睛盯着他,显见是被气得不轻。李虎吓得不敢说话。
“……蠢货。”管家咬牙切齿。
他抬步就要出去,走出两步又转头吩咐李虎,“你去里面看着二少爷和小少爷,有什么不对立刻来太太院子里找我。记住,有什么不对先来找我,别轻举妄动。”
李虎一脑门问号,讷讷点头。
管家大步走出祠堂,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是跑了起来。
谢家人都认识他,因而当他闯进谢夫人的院子里的时候,没人阻拦。院子里的婆子丫头还以为祭祖事宜出了什么意外,都紧张地主动避了出去。
管家一把推开门,和里头的谢夫人对上了目光。
谢夫人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管家转身,将门合上。
外头的天光被木门缓慢挡住,管家的手压在门上,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开口,“你答应过,不把他们牵扯进来的。”
谢夫人娇笑了一声,“呦,成我的错了。你那个妹子闹这么大阵仗,按着我认她女儿做妾,我哪拦得住要找死的人?”
管家躬身转向她。
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抬不起头一般,很难想象当年管家在傩戏班子里扮的是开路将军。
谢夫人叹息一声,“她抬进来也好。等宋时清死了,你们徐家人正好续上。一个都别想跑。”
管家不作声,只站着。
谢夫人自顾自说了一会,猝然间抓起茶盏砸向管家。
“说话啊!凭什么我要被你们害成这样!”
她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疯癫地嘶吼,而管家沉默着,木雕偶人一样一动不动。
好半晌以后,他死板地开口,“太太求您别让胭脂进来,我还想活。”
“我也想活。”谢夫人睁大了眼睛,“可我的活路在哪?我的活路在哪!”
声音传到后面的屋子里,谢崇明笑出了声。他趴在桌上一边笑一边拍桌子,胭脂缩在另一边,眼神惊惧。
谢崇明笑着笑着,捂住头神经质地哭了起来。
胭脂真的被吓到了,到处看,似乎是想逃。
“你还不知道谢家的事吧。”谢崇明突然抬起头说道。
这些事情似乎已经在他心底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他也要被逼疯了。所以他丝毫不在意胭脂大概率听不懂他的话,一瘸一拐地走到胭脂面前,脸上是又哭又笑的扭曲恶意。
伴着隔壁谢夫人的骂声,谢崇明笑了起来。
“你知道你是怎么疯的吗?”
那年,谢家从码头抬回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对外说是表亲家留学回来的小孩,在码头造了匪。
但谢崇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偷听了父亲母亲在小佛堂里的密谋。
那人叫谢司珩,是谢家真正的长子。
谢司珩似乎不是自愿回来的,彼时狐鬼将傩戏团的其他人吃得没剩几个,怕疯了的掌坛师和彼时年纪还小的谢夫人用谢司珩他母亲留下来的衣服,给谢司珩下了咒。
谁都没留过洋,谁都不知道在大清地界上有作用的咒,能不能害到海另一边的谢司珩。
但就好像是老天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一样,谢司珩真的回来了,还给谢大老爷写了封信。
看信上的意思,他是想和谢家人谈谈。
真是喝了点洋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看到信的谢夫人和谢大老爷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们立刻去找了匪帮的人埋伏在码头,一切都极为顺利,匪帮趁夜打劫了码头,将谢司珩这个天真的大少爷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气。
谢司珩被匪帮抬回谢家的那天,谢崇明去看了。
他躺在竹子扎的架子上,上头盖了一张麻布,头脸和下肢处血迹未干。而谢夫人在院子里面数银子,匪帮的人坐在屋子里和谢大老爷喝茶。
谢崇明偷偷上前。
他没觉得怕,十几年来,小佛堂里经常传出咯吱咯吱咬骨头的声音,住在戏台子下面的傩戏班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疯,他见多了,单纯想看看谢司珩长什么样而已。
他走到了近前蹲下来身后去揭麻布,手却突然迟滞了一下。
——麻布下的人,似乎在笑。
【崇明!你在干嘛?】谢夫人高声叱道。
谢崇明惊惶站起身,指着谢司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管家小跑过来,将他抱了进去。
谢夫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谢司珩,避过眼吩咐李管家,【找人把他搬到后面的院子里。】
李管家应下,叫了另外一个小厮,一起往里抬竹架子。
就在谢司珩被抬起的那一刻,门檐上的砖突然砸下一块,生生砸开了李管家的头颅,血溅了一地。
有东西不想让谢司珩进来。
有东西害怕谢司珩死在这里。
老人常说,不要随便开门。给不知底细的东西开了门,就相当于帮它破了“界”。
而谢家对于狐鬼来说,就是一方能护住它的界。
但彼时谁知道那罐子里的骨头想说什么,谢司珩还是被抬了进来。
死了的李管家换成了傩戏班子里的徐长贵,作为补偿,怀着孕的李嫂子被招了进来。
谢司珩跟宋时清说,狐鬼恼火之下想杀死谢家人。
怎么可能呢?
这种贪得无厌的恶鬼恼火之下,只会像蚂蟥那样趴在谢家头上吸血。它会害人吃人,但不会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吃光。
它会留着人供奉它。
真正想杀了谢家所有人的,是故意回来的谢司珩。
宋时清也不想想,狐鬼用那样阴私的法子给自己造肉身,它不钻进去,里头投的魂不管面上是什么样子,骨子里必然有恶鬼的秉性。
更何况当时谢司珩在世上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谢家还敢给他下套,他怎么可能不报复回来。
他在故事里将自己扮成一个全然无辜可怜的受害者,宋时清居然就敢信,也不怀疑,也不多问。还巴巴地叫人家哥哥,应什么一起过好日子之类的承诺,活该现在被缠上。
谢崇明看着胭脂。
其实早几年,胭脂还没有这么疯。
她还会跟李嫂子说有鬼,要逃,不能待在这里。
但李嫂子从来都只觉得是孩子小,瞎讲话。谢夫人把胭脂带在身边,她还当是什么天大的恩赐,其实谢夫人是把胭脂当成救命稻草,让她转述听到的鬼言鬼语。
【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痛我的手我的脚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起来让我躲起来我得躲起来呜呜呜呜】
不过后来胭脂就彻底疯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谢崇明嘿嘿笑了起来,“他们造的孽,要我跟着一起承担,我呸。”
“我要带他们,一起死。”
宋时清走进偏厅,稍微晃神了一下,感觉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有点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管家说,谢夫人的小儿子也在这里,但偏厅里空空荡荡,不知道那小孩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半圈椅子和一张铺了铜钱纹绸缎的矮案桌。
宋时清对这些人的死活向来没有兴趣,走到里面坐了下来。
这几天他就是谢大老爷这一支的代表,出现就行,其他没什么要做的。
宋时清给自己倒了杯茶,用杯盖将面上的茶叶拨了拨,抿了一口。他习惯性垂眼。
而后,在水面隐约的倒影中,看见了一张依偎在自己脸侧的苍白人脸——
——宋时清陡然回头。
偏厅的墙上,挂着二十四孝图。也不知道刚才哪一张脸投在了杯子里吓到了他。
谢家人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吓人吗?
宋时清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肩膀。
他看不见的那个东西愉悦地抱着他亲了亲。
时清胆子真小。
临近中元,他的阴气会稍微盛一点,自然压得人肩膀酸疼。等过了中元就好了。
偏厅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宋时清拿着茶杯发呆想事情,某个东西也支着头看着他磨时间。
仿佛这天就该这样被磨过去。
“嘭……”
宋时清的脚尖,踢到了长案下的硬物。
他脑中还在想早上谢崇明说的话,手先一步撩起了缎子查看。
祠堂偏厅的长案底下,是一口棺材。
那口本来应该放在小佛堂里的棺材,封口处依旧没有钉上钉子,仿佛就在那等人推开它一样。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
谢夫人……为什么把它从小佛堂运到这儿?难道是为了避开谢崇明?
宋时清觑了一眼外面的谢家人,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走到门口合上了偏厅的木门。
他将垂下来的绸缎折到桌上,跪下来试着抬了抬棺材的盖子。
才上手,宋时清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个……纸糊的棺材?
虽然上了大漆,但这口棺材其实是竹子扎型牛皮绷里,最后用纸层层糊出来的东西。
宋时清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下用力抬起了棺盖,尽量无声地将其推开到一边。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诸如茅娘旧衣服之类骗命的东西,毕竟纸棺材都是葬礼上用来烧的祭品,活人搞这个,多是为了骗阴差。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寿衣的人。
——谢司珩。
“……哥哥?”
宋时清听到了自己不可置信的细弱哭腔,惶恐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明白昨晚还好好跟他说话的人,为什么现在穿着寿衣了无生气地躺在这口纸棺材里。
宋时清慌乱伸手去探谢司珩的鼻息,在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时候,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司珩还活着。
宋时清想要将他抱出来,但谢司珩又沉又冷,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搬得动的。
只能先拆棺材,然后找东西拖着他走。
哥哥得去看大夫,还有这身寿衣也得脱下来,谁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宋时清心乱如麻,手背上冷冰冰的滴的全是他自己的眼泪。
——但宋时清忘了一件事。
衣冠冢,瞒鬼差。八字入棺欺黄土。
这口装着谢司珩的纸棺材,按理说是给谢司珩续命的啊。
谢司珩:没关系,我死了也会好好对时清哒。我可是好哥哥~
宋时清:……胡扯。
第一百零一章
纸棺材里的谢司珩双眼闭合,身体冷得像是一块冰。宋时清想要把他扶起来,手指随即触碰到了他头侧的伤口。
那一刻,只比两个指节稍长点的短发下,血肉柔软粘腻地舔舐上宋时清的指腹,像是某种冰冷动物的口腔。
宋时清几乎瞬间抽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着谢司珩,瞪大的眼珠不断被泪水覆盖,然后那些温热的液体又会在眼眶蓄不住的时候砸下来。
宋时清木了一样停滞在那里,沾了血的手指细细地发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脑中一片空白,已经对时间以及外界的一切变化失去了感知能力,只是极为缓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重新触摸上谢司珩的头颅。
……难怪这么软。
谢司珩的头骨是裂开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宋时清僵坐在棺材旁边,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他身后,谢司珩垂眼盯着自己的躯体,片刻后安抚性地摸了摸宋时清的头发。
谢家人让他的身体活着,那他就还是个活人。只是命格特殊,半生半死时,生魂能像缚地灵那样在离躯体不远的某一处活人一样的存在着。
他也没想到谢家人会闲着没事干把这口棺材搬到这里来,还让宋时清看见。把他家时清吓坏了。
谢司珩没有阻止宋时清,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崇明说的对,他就是故意回到谢家的。
当年,自己的母亲知道生产那天大概率就是她难产死去的日子,所以早早投奔了一个亲缘关系很远的亲戚,为他谋生路。
她毕竟是官宦家族出身的小姐,见识和想法都远超常人所想。虽然不知道谢家到底会用什么样下作的手段,但人力终有触不到的地方。按这个思路,她最终拜托亲戚走南边的路子,等他八岁的时候,将他送到西洋去留学,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不得不说,母亲的想法是对的。
但凡谢司珩没成恶鬼命,此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所谓命格,即为规则。天道之下,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规则。从那只陶罐中贪心不足的狐鬼开始为自己谋血肉之躯开始,谢司珩的命就已经定下了。
古籍说,道人蛮横自负,一旦算出孩童恶鬼命即刻诛杀。明明只要好好栽培养育,就能在其死后化为善神庇佑一方。
但从未有人知道,这种命格的人,天生就能和滞留人世间的恶鬼共情。因而几乎不可能在善意中寿终正寝。
那些饱含恶意的、怪异的记忆,饱含恐惧怨毒的声音,从很早开始就进入了谢司珩的意识。
彼时他还在异国求学,白日阳光灿烂,身边收留他的一家子华人热情勤劳。理智上,谢司珩知道自己应该像这家的同龄人一样,温和阳光,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抱有善意。但心底里,那些浓稠冰冷的恶意像是无数只带着尸斑的手,抓着他一点一点坠向另一个极端。
谢夫人走投无路下的咒就像是线一样,将他与十多年前发生在遥远故土上的一切联系了起来。
谢司珩因此从狐鬼那里得知了一切。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那个时候,他表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离变成疯子只差一步。真心为他好的亲人已经埋入黄土,身边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来,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后还要变成恶鬼。
或许谢夫人给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开的,但他在世上无依无挂,活着也不过是等着疯而已。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轻轻蹭了蹭。
要是当时他就有时清这样一个弟弟……算了,谁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时清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还是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把他送出国好了。他在美国的账户里还有存款,付家人不会贪那一笔的,那些钱足够时清十几年的花销,足够他学习找工作……
连谢司珩自己都没想到,在作为一个活人最后的时间里,他下意识想的是宋时清的未来。
宋时清是因为他才被谢家收养受难的,但也是因为他,宋时清才得以在饥荒中活下来。
两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轻,宋时清得以看见他。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呢?偏差一点点这孩子都走不到那间院子里。
他还会叫自己哥哥,会带吃食衣物过来。又认亲又上供,还向他讨学,越缠越紧。
谢司珩从未感觉过这种柔软的联系感,越相处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贪恋人世间。
在此之前,他只是冷冰冰地等着,等着谢家没法再维持他躯体的生命,自食恶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只知道自己最终会和那些夜里嚎哭诅咒的声音一样,变成一只恶鬼。
谢司珩长长地叹了口气,舌根有些泛苦。
他在等宋时清拆开这口纸棺材,彻底杀死自己。
宋时清将歪斜的棺材板重新盖了上去。
谢司珩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时有些茫然。
宋时清站起身,扶着桌案边缘顿了会,把铜钱纹的深色绸缎重新放下去,遮挡住棺材。
他的眼睫还是湿的,余红未消,宋时清无声地擦干净了脸上的痕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而后,他打开门走出了偏厅。
端着两盘煎面的李虎见到他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有点心虚地挠头:“二少爷,吃饭了。”
宋时清本能瑟缩了一下,而后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反应。
他质问李虎,“在祠堂里吃?”
才哭过,宋时清的声音微微发哑,但李虎没发现,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宋时清有点莫名尖锐。
“徐爷说,您要是不想去正厅那……”
宋时清:“祖宗牌位都在这里,我怎么吃饭?”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来的火气。
宋时清没给他询问的机会,径直推开他,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简直就像是要去找谁算账一样,直到走出祠堂绕到侧面,宋时清才停住,紧绷地朝后看了一眼。
谢家的人都去吃饭了,此时没有其他人,宋时清一刻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推开门跑到里屋窗前,掰开床侧不显眼的隔层,点都没点,将里面所有的碎银子和银票都拿了出来。
【小傻子。】
谢司珩又是酸涩又是心疼,他知道宋时清想干什么了,他想去给他找大夫。
还挺聪明的,知道伤得那样重的人不能随意搬动。但没有用啊,能用的手段谢家人早就用上了,哪还等得到他。
他覆上宋时清的眼睛,丝丝缕缕的鬼气就这样融进了宋时清的皮肤里。
【乖时清,睡一觉。】
等睡醒起来以后,他就会忘了在祠堂看见的那口纸棺材。他会在中元祭祖以后去东南边的小院,和里面坐着轮椅的谢司珩说这两天的见闻。
一切都会像之前那样,平常地发展下去。
他终究是心软了。
两条影子重叠映在地上,交颈的鸟儿一般,亲昵温馨。
——一切本该这样如常地发展下去。
谢崇明一瘸一拐地朝祠堂走,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天色暗,看不太清。
“大老爷家瘸腿子?”一个看见他的人问道。
“就是他,不仅腿瘸,还纳了个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谢崇明偏头盯住他们,阴沉的眼神看得两人一愣。但谢崇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看清两人的脸以后收回目光,继续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呸。装神弄鬼。”其中一人冷笑。
另一人假惺惺,“你跟他计较什么,我听说,大老爷准备年后把他赶去商队里。保不准哪天就死在路上了。”
他们故意提高了声音让谢崇明听见,谢崇明没回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从祠堂后头的小门处低头走了进去。
前面正在布烧纸要用的铜盆纸钱之类的物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极为热闹。
谢崇明笑了起来,他低头避着人走到侧廊后面,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是三陶罐用麻绳系在一起的火油。
还得多亏李嫂子为了女儿对他百般讨好,听他要小库房的钥匙,问都没问直接给了。要不然他还拿不到这么多用来引燃木头的火油。
谢崇明顺着祠堂的木质栏杆,浇下第一桶火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谢家人陆续进入祠堂。
有个婆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股糊味。但祠堂里外点了上百盏油灯,几十个灯笼,前头还在烧纸,这股味道并不太明显。
婆子随便找了找,没发现什么端倪,就收回了目光。
于是,地上的火烧到了栏杆上,继而蔓延至窗框外墙,火舌快速舔舐上廊柱,漫上屋顶——
“祠堂、祠堂走水了!”
“走水!走水!”
木质结构的建筑很快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熊熊火光已然成了气候。谢家族老哭嚎着往正厅后扑,要把祖宗牌位抱出来,下人焦急往火里泼水,丝毫没能让火势减弱分毫。
反而在慌乱中又有人打翻了蜡烛,直接点燃成堆的纸钱,扑飞中撩燃桌布帷幔——
“太太——”一个丫头凄厉尖叫。
数不清的人在叫,丫头的声音很快就被盖了下去。
所以没几个人注意到,谢夫人居然在这般情形下仓皇扑进了偏厅,疯了一样去拽那已经烧了一半的绸缎。
“啪。”
头顶上的房梁脆响了一声。
这样吵的环境中,谢夫人居然还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声。
她抬头——
眼珠中火光像是一条,随即陡然扩大。
“咚!”
房梁断开砸下一半,从肩膀到腰腹,斜轧开一大条口子,肉焦味一下子充斥了谢夫人的鼻腔——
同一时刻,小佛堂中被谢家人供奉了十几年的陶罐突然疯狂抖动起来,罐底“咯嗒咯嗒”地撞击木桌。
某一刻,它终于挪到了桌子边缘狠狠砸向了地面。灰白色的骨骼残渣和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黄土散了一地。
而后,小佛堂中陷入了安静。
但谢夫人房间中,一直呆呆木木的小男孩抬起了头。
他喉咙里发出兽类一样尖细的叫声,四肢着地,快速朝门外爬去。
【逃……逃……】
就算这个活人的躯体盛不了它多久,就算不要骨殖,它也得逃出这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黑暗中有东西笑了起来,它也像是兽类那样趴俯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在黑暗中。在这只狐鬼的身躯到来时,压住了他的头。
黑暗中活人的身体不断挣扎,但头上的重力越来越重,头骨开始开裂,骨骼断裂处刺开皮肉,脑浆和血液一起流下来,眼球挤出——压烂。
这具身体停止了挣扎。
祂顿了会,似乎叹了口气。
狐鬼逃走了。
【可惜……嘻嘻……可惜……】
宋时清蜷缩在床上,沉浸在一个充满血色的噩梦中,他无意识抱住被子,揭开往里面躲,仿佛这样就能逃脱某种既定的结局一样。
他叫谢司珩哥哥,谢司珩也真的将他当弟弟看待。那些隐秘的,在七百多日的相处中探出一点点嫩芽的情愫,就该被掐断。
谢司珩不说,宋时清不懂。它本该藏在时间里,藏在生与死的隔阂之间。
或许多年以后,宋时清对另一个人产生同样感情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年少时的过往。
谢司珩本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记忆里。
【够了。】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细弱的哭声。
【够了……谢司珩……够了……】
剩下的……
剩下的他不想知道了。
谢司珩抓住了他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
谢司珩(看着缩在床角的宋时清)(委屈):又不是我要走强制路线的
宋时清:……(钻进被子里)
第一百零二章
火,到处都是火。滚烫的空气触碰宋时清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带来一阵烧灼感。
宋时清不解地朝前走了几步,而后就被远处的景象惊住了。
浓烟后面,谢夫人仰面躺在断裂的横梁下疯狂挣扎,她两只手竭力将沉重的横梁往上推,神情痛苦狰狞,无声哀嚎着。
宋时清看着她大张着嘴,里面躺着可怖的血红舌头。
她瞪着宋时清,神情既怨毒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
【救我……快救我……】
宋时清缓缓朝后退了一步,同一刻,另一人与他擦身而过,恐惧地跑向了谢夫人。
那是伺候谢夫人的婆子。
大概是护主心切,亦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婆子猛推横梁,试图将横梁推开。
谢夫人浑身一震,张合嘴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婆子喊话。但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仓皇的叫喊完全将她的声音淹没。
大量血液从女人的嘴里涌了出来,骨骼断裂的声响钻进了宋时清的耳朵里。
——【时清,你猜她会不会死?】
宋时清被耳边的声音吓得一颤,脑中空白之下,他全身只有眼珠能够转动。于是他垂眼看向身侧,入目的先是一只搭在他肩膀上的苍白人手,往上,他看见了身侧人手腕上的尸斑。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盯在它手上的目光,谢司珩弯腰,将头慢腾腾地压了下来,一张苍白的,带着恶意微笑的脸就这么抵在了宋时清的鼻尖前。
活人绝对没有这么高,骨头也无法这样弯折。
宋时清呆呆地看着眼前长着谢司珩脸的东西,它也注视着他,笑嘻嘻地开口——
【哥哥问你话呢,你猜她会不会死?】
宋时清唰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剧烈呼吸,心跳得极快,好半晌才一点一点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回想梦中身形怪异诡谲的谢司珩,宋时清缓缓坐起来抱着被子发了会呆。
我怎么会梦到那个样子的哥哥?
这一会的功夫,身上的汗凉了,黏着头发贴在脸侧颈侧,痒痒的不太舒服,宋时清顺手理了理。
手碰到肩膀,皮肉隐隐作痛。
宋时清“嘶”了一声,有些莫名。他撞到哪里了吗?
这样想着,宋时清拉下了肩上的衣服——
那是一个透着青黑的手印。
错乱的怪异感像是长着长指甲的爪子一样,轻轻地碰了碰宋时清的后脊。这样的痕迹,任谁都不会往活人身上想,更何况谢家人本来就在养鬼。
宋时清默了一会,若无其事地穿衣服。心里安慰自己今日是中元鬼节,被那些东西抓一下也正常,没必要太放在心上。太放在心上,反而容易被它们盯上欺负。
他闭了闭眼睛,尽量忘掉肩膀上的痕迹,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外面很安静,安静得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天也阴沉沉的,也不像是想要下雨,就是阴。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有些不安。
“春薇。”宋时清叫道。
没有人回应。
被叫去祠堂帮忙了吗?
宋时清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脑中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想不起来,宋时清索性就不想了。他自己洗漱完,顺着常走的路去小厨房。
戏台前方不远处是谢家的荷花池,前段时间荷花枯了,留下的莲蓬才被李嫂子带人摘干净,此时望去,居然又是一片白惨惨的,看着像是又开了一池子的花。
宋时清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一阵水腥气蔓延到鼻尖,他才缓缓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那片白色不是什么花,是十几条翻起肚皮的锦鲤。
不仅翻了肚皮,宋时清站在了池子边缘,发现死去的锦鲤身上细密鳞片片片炸开,尾鳍残破粘腻,死状看得人手心发麻。
一瞬间,心底沉沉的不安感坠了下来。
这不对劲。
人说风生水起,家宅要通透有风,要开池有水,蓄得住生气,家族才得以人丁兴旺,所以要种花,要养鱼。
更讲究些的,譬如谢家,浇花用的水就是谢家人平时喝的水,养鱼喂的粮也是人吃的饭菜。
食性相通,养的就是人。
说来也可笑,在意识到谢家可能招惹上那些东西以后,宋时清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想那只被供养在祠堂里的狐鬼怎么没反应。
毕竟这些极凶的恶鬼都和兽类一样,有圈地独占的本能。另一只恶鬼在它认定的场子里行凶,它怎么还能安之若素?
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宋时清心神不定,但又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他最后看了眼荷花池,加快脚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锦鲤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膜的眼珠表面映出了宋时清的身影和他身边——
该怎么形容那只恶鬼呢?
它很高,两三个人那么高。躬身,又扭转了半圈,折着脖子,脊椎骨蛇一样,将皮顶出一长条可怖的形状。
但它没在意,就以这样的姿态,将头紧紧贴在了宋时清的脸侧,两只眼睛从侧面盯着宋时清。
如果有人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得惊叫出来。
它在笑,一直在笑,头颅上所覆盖的苍白皮肉被牵动着向上,疯狂又扭曲。
谢司珩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它脑中的一切就像是炖煮了许久的汤底一样,记忆、感情、认知、情绪,所有的一切都神经质地混杂成一团,它不知道什么该怎么表现才是“正常的”,它也不需要知道。
和宋时清贴在一起是它现在想做的。
它做了,于是它笑了起来。
人性底层的那些本能欲望被千百倍地扩大,微弱的理智用在了限制自己别立刻杀了宋时清这件事上。
【其实杀了宋时清也挺好的。】
宋时清什么都怕,还娇娇气气的受不了一点苦,受了委屈也不会反抗。活着太苦了。如果他死了,它就能把宋时清吞下去,养在身体里。
养在它的身体里。
好诱人的念头。
养在身体里,吃饭的时候可以抱出来喂他,睡觉的时候又可以塞回去……宋时清身上全都是它的血,它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被圈在它的身体里……
谢司珩的笑意又扩大了一些。唇角几乎要连接到耳际,里侧染血的尖牙微微开合,仿佛要立刻咬下什么一样。
宋时清无知无觉地朝祠堂的方向走着,下意识地,他摸了下左侧的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有点疼。
谢司珩愣了愣,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哦,时清怕疼。】
它盯着宋时清,好半晌突然从混乱的思绪中抓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问题。
——宋时清怕疼和它有什么关系?
它在迟疑什么?
什么东西催生了它的理智,压住了吞吃宋时清魂灵的冲动?
因为我爱他。
谢司珩好半晌才抓住了这一个念头。他弯折的脊背上,拱起了一个小小的圆弧。
圆弧大了起来,那块皮肉无声地被从内里顶开,血肉和皮肤不规整地撕裂,一个干瘪的恶鬼头颅从伤口处钻了出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血红的脊椎被挤在这些恶鬼中间,它们扒着谢司珩的皮肉,竭力往外爬,哀嚎哭叫着,有些嘴巴张开只剩一片漆黑,牙齿和舌头都被扒光了;有些双臂畸形地扭合在一起,被强行做成了这样。
这些都是地府里已经在受刑了的恶鬼,不入轮回,又恶念极重散不掉。天道都不愿意多管,索性出了谢司珩,全都丢了过来。
虽然看着凄惨,但以后再来的恶鬼,怕是十有八九要成为这些东西的口粮。
【我怎么舍得让时清和它们相伴呢?】
【要被吓哭了嘻嘻……胆子小,乖乖。】
终于将脑中繁杂的东西理出了结论,谢司珩轻轻吻了吻宋时清。
恶鬼在他背后哀嚎,活人看不见的鬼气,细细密密地笼罩住了整座谢宅。
先更到这,后一段剧情没写完,明儿多更嗷~
第一百零三章
有谁在说话吗?
宋时清朝身后看了眼,他总觉得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但微风晃动树叶,四下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刚才一晃神之间听到的窃窃私语,仿佛他过于紧张产生的错觉。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宋时清想道。
虽然对这些神鬼之事早就有预料,但隐约知道和真正在身上看见它们留下的痕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表面上装作平静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谢司珩在这里,他一定会无措地抓住谢司珩寻求安抚的。
宋时清收回目光,直接朝祠堂的方向跑去。
谁都可以,他现在就想见到一个活人。
跑过长长的走道,耳边终于捕捉到了杂声。果然,祠堂有人。
但走出这条走道时,宋时清却猝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了,谢家众人全在祠堂里外。
平日里连进出都要被盯着的祠堂,此时倒的倒塌的塌,贵重木料大火焚过后静静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没烧尽的布匹纸张堆叠在一起,冒着青烟。
家丁和仆妇各个灰头土脸,在黑灰里翻找还能用的东西,水盆木桶堆放在一边。
人群杂乱到都没注意到宋时清的出现。
……怎么会这样?昨晚祠堂起火了?
宋时清不是谢家人,也从未对谢家有过任何一丁点的归属感,所以谢家的祖宗灵位,宗祠传承被烧了,对他而言没有冲击力。
真正让他不安的,是那一具具被拖到中央的焦尸。
大火将他们的皮肤烧成了碳一样的黑色,下面还是血肉,隐隐能看见皲裂处流出的血。焦尸手脚都是蜷缩起来的,特别是手,僵抬在身前,细细棱棱,爪子一样空抓着。
“……少爷?”
不可置信的询问声响起,宋时清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没意识那是在叫自己。直到春薇撞进他怀里,呜呜地抱着他哭,才将他唤回了神。
“春薇?”
“我以为你死了!”春薇满身满手都是黑灰,她死死抓着宋时清的衣服,“我挖了好久,你去别的地方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我……”
她哭得和要厥过去一样,宋时清定了定神,轻轻拍她后背。
“我没事,我昨天——”
脑中嗡鸣一声,宋时清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中元节前一天,他应该在祠堂点香敬神,为什么回院子里去了?
春薇担忧地看着宋时清。
他昨晚应该睡得还不错,脸上有了些血色,平日里淡生生的唇色此时也艳艳的。趁着他那挽在脑后的长发,更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了。
宋时清缓缓将刚才的话接了下去,“我昨天一时不太舒服,跟太太说过以后就回院子里休息了。”
春薇长松了一口气,“幸好不舒服,幸好不舒服……太太她呜呜呜呜。”
她捂着嘴小声啜泣,跟小孩子一样。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不远处旁支谢家人的注意。
一个家丁站在石墙边上打量了几眼宋时清,眼珠骨碌碌转了一下,悄无生气地走进去上报。
不多时,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看向宋时清,随即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眼睛在宋时清的脸上和身上重重地扫了两遍,像是在估量宋时清。
春薇强忍心中害怕,先站到了一遍,“二老爷。”
“嗯。”谢大老爷的亲弟弟应了一声,没看春薇,只盯着宋时清,继而叫他的名字,“宋时清?”
大家族,特别是像谢家这样,没有官爵的大家族,哪一支出了事,财产和地位很快就会在内部重新进行划分。
宋时清隐约猜到了这些谢家人全都守在祠堂这里的打算,闻言垂眼行了个礼。
二老爷侧身让开,“去见见你母亲。”
宋时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夫人。
——是,祠堂也不大,不管是为什么烧起来的,被奴仆护着的主子应该都是最先逃出来的。
祠堂被烧,重建的费用、追责等等情形,支系肯定要找谢大老爷这一脉算。谢夫人无疑是接下来的主事人。
宋时清脑中很快理出预测,面上尽量保持平静,只是在走过那些焦尸时,背脊微微有些发凉。
二老爷停在了小侧屋前。
祠堂留了七八个议事休息的小房间,这里是其中一间。
此时,屋子里站着五六个人,面色都不太好。见二老爷和宋时清来了,也没有寒暄关心的意思。
拉长的沉默仿佛在此刻,就预示出了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场面。
二老爷带宋时清进来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床被子,微微隆起,下面似乎有东西。二老爷走上前,蹲下身,向着宋时清掀开了一点被子。
那下面是个人。
谢夫人。
空气仿佛凝滞,宋时清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二老爷:“昨晚你不在,祠堂大火,横梁压住了你母亲,没法救,只能让她被烧成这样。半夜你父亲得知消息以后,也去了。”
宋时清听不进他的话,耳边嗡嗡响成一片。
谢夫人是个极高的女人,她没有像是其他小姐夫人一样裹小脚,想是当年傩戏班子里的规矩,也因为当年那段走江湖的经历,这个女人总是将自己套在绫罗绸缎里,穿银带银的。
宋时清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被烧得缩成一团,头皮焦黑,五官模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皮萎缩,所以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珠子还能动。
那两只凸出的眼珠晃了一下,转向宋时清。
——“宋……”
她的上嘴唇从鼻下撕裂开来,露出了一点点内里不知道是血肉还是牙龈的红色。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老爷你带小孩来看这……”二老爷的太太看不下去,站了起来,扶住脸色惨白的宋时清,“他又不是本家人。”
二老爷冷笑了一声,擦擦手站了起来。
“就是让他看看。”
看什么?
无非是让宋时清知道,谢大老爷和谢夫人现在就是两个死人,安分点别妨碍他们分这一脉的家产。不然——深宅大院里,死个收养来都没改姓的孩子很简单。
宋时清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恍惚中被二老爷的太太送了出去,立刻有家丁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另一边带。
“我自己走。”宋时清哑声说道。
家丁瞥了他一眼。
二老爷这一支是走商路的,从上到下都看不太上宋时清这样不男不女的玩意。虽然知道他这幅样子其中有说法,但看着他清丽脆弱的样子,没来由地就是有些手痒。
……像是看到过于干净的花一样,手痒地想把他摘下来,碾出汁子。
宋时清没察觉家丁对自己的异样,侧眸看他,“谢、我大哥呢?”
谢夫人的小儿子不会对想要家产的二老爷三老爷几人产生威胁,谢丽娘是女儿,更不被放在眼里。
除了自己以外,二老爷应该也会找谢崇明的麻烦。
谢崇明在哪?
家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
他没作声,只是将宋时清带到主子让他带的房间里,推开门示意宋时清进去。
“嘿嘿……嘿嘿……”
门被推开的动静没有让屋子里面的人注意一点,他坐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神经质地笑着。裤子撕开一大条口子,不体面地敞着。
“我们找到少爷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家丁淡淡说道。
他疯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太阳穴针刺一样疼。
这是报应吗?昨晚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人还是鬼?
谢夫人养的那只狐鬼呢?难道这一切是它做的?如果是,它为什么发怒,谢家人和它闹掰了吗?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如果不是——
“少爷。”家丁轻佻地推了一下宋时清,将他推进屋子里,“我劝你呢,不要有歪心思,在这里好好待着。咱们谢家家大业大,不少你一口饭吃。”
不等他继续长篇大论,宋时清低声打断,“我知道了。让你们老爷放心。”
家丁一哽,有些不爽。
他平时也不是多嘴的人,但今天什么都很古怪,看着宋时清,他虽然打心底里不觉得这样不男不女的少爷有什么立足的本事,但就是说不上来地难耐。
他是这样,刚才随口解围的二老爷的太太也是。
——活人看不见的鬼气氤氲,浸得这些人都染上了某个东西的邪念。
见他站在门口不走,宋时清想了想问道,“有水吗?”
“……我去给你拿。”
宋时清:“还有,你能把春薇带来吗?”
这一次,家丁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冷笑了一声,“少爷,你就别为难我了,我哪有空去找人啊。”
说完,也不等宋时清说话,直接嘭一声关上了门。
宋时清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屋门。
他在想,自己可不可以趁此机会离开谢家。
和谢司珩一起,离开谢家。
家丁往外走,走出来他就后悔了,这兵荒马乱的,他还要去厨房才能给宋时清找到水。他刚才干嘛答应?
“自己给自己找事,蠢货……”
正烦着,外面就冲进来的一个兄弟,差点撞到他。
“哎——?狗娘养的你没长眼睛啊!”家丁高声骂。
走商队的都粗,平时他这样骂,被骂的人一般会立刻冲上来给他一拳。笑笑搞搞的,也就消了气。
但今天,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冲进了二老爷所在的小屋。
“狗东西……”家丁嘴上不干净,跟了上去。
才走到近前,只听那个兄弟声音中满是惊恐,“老爷,我们走不出山了。”
“什么?”二老爷一脸莫名。
这人是他昨晚派下山找大夫的。
谢夫人虽然被烧成这样了,但为了名声,他也不能偷偷摸摸等人死了埋了。没有见证人,以后传出去,外头人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来。说不准就会说谢家其实根本没有大火,就是他伙同兄弟杀了夫妻两霸占财产。
他可不能背上这种污名,这样的污名在身,以后做什么都会被人借由头压着。
只是没想到,出去请几个人还请出了这般诡异之事。
“小的,小的昨天晚上出去,才走没一里,就走进了大雾里。看不见路,也看不见树。”
说话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走,重新转回了宅子门口。”
“我不信邪,又走,再走,走了好几次,都是这结果。当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心想再走最后一次,结果……结果……”
二老爷:“结果什么?”
“结果我看见,雾里面……全是鬼……”
谢夫人那两只能动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嗬……”她喉咙里咳出一点声音。
【把宋时清给它。】
【让他们结缘。】
恶鬼全凭本能,哪知道怎么留住一个活人?把宋时清贡给它,它狂喜之下,或许会放所有人一条生路。
至少放我一条生路……放我一条生路。
如果昨晚有人看过谢夫人,就会发现她眼睛碧莹莹的。
苟且偷生的狐鬼动着这幅焦尸的手指,在被子里面嚓嚓写下了几个残破的字。
但她那点动静,哪里会被谢家一行人注意到?
家丁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雾里全都是人,看着有形,伸手去摸却是空的。小的壮胆子上去问路,它们就朝我走过来,把我往雾外面推。
“小的听见它们说……”
【你朝哪走?……嘻嘻,早没生路啦。】
(摇晃)(旋转)(跳跃)快写完啦呜呜呜
第一百零四章
宋时清站在窗边,垂眼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道谢家人又发现了什么,刚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后,现下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手指无意识搭在窗框边缘,微微用力按着那条木头。窗棱细缝间泄进来的光竖着打在他的右脸上,恰好覆住了整只右眼,映得眼睫像是被撒了碎金一样。
如果谢家支系的人要的是家产,应该不会太执着于留住他这个养子。唯一的问题只有谢夫人……
宋时清的心跳速度有些快。
五年前春的时候,他曾经尝试出逃过一次。
当时城里的县太爷新官上任,去拜了上级以后,趁着日子正好,在城中大办了一场春分宴。谢夫人谢老爷,连着谢崇明谢丽娘全都被请去捧场了。
那个时候,宋时清才在谢家待了一年多。身体一日一日地发沉虚弱,惶恐一点点累积。
但另一方面,他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帮谢家挡灾,却确实没有见到鬼的真面目。所以宋时清一边怕,一边又隐隐觉得荒唐。
当时家里面没人,宋时清迟疑了许久,将攒了许久的碎银子用布包了,趁着没人,从后面的小门偷溜了出去。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直接失去了出小门以后的记忆,再次醒来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屋顶。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却自此以后发了三天的高烧,烧到眼下出血,喉咙干哑根本不能说话。
冥冥之中,宋时清有种预感,如果他再逃一次,身上的咒会害死他。
宋时清沉思良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趁乱出逃。
……毕竟谢夫人还没死。
想起那女人可怖的样子,宋时清缓缓吸了口气,转过身,身形陡然一僵。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崇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边,正歪着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宋时清立刻后退一步。
谢崇明没有改变姿势,因为他盯着的那个【挂】在宋时清背后的头颅就是歪着的。
【这是谁啊?】
哀嚎无法被活人听见的恶鬼被啃食得只剩下一个肩膀大半头颅,黑洞洞的喉咙仿佛能看到另一边。
谢崇明笑了,“爹……爹……嘿嘿爹,哈哈哈哈哈哈!”
谢大老爷残余的魂灵瞪着自己幸灾乐祸的儿子,嘴唇翕动,也许是在骂,也许是在哀求。但谢崇明只是狂笑着,笑得捂住肚子指着它——
宋时清对他眼中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谢崇明是真的疯了。转身快步走到了门口,准备出去看看。
“宋,时清。”谢崇明语调古怪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宋时清微微侧眸,警惕地盯着他。
谢崇明隔空用手指点他,一字一顿,“你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
这句话谢司珩之前已经说过了,宋时清抿了抿唇,片刻后轻声嗤了一句。
“你才不得好死。”
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反驳他一样,谢崇明愣了一下。宋时清才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转身走了出去。
他可没时间和一个疯子计较,如果这是谢家人的报应,那他欣然接受。但绝不会留下来欣赏,他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宋时清的影子拖过门槛,谢崇明一直盯着他,宋时清的身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就盯着那些被拖在地上的恶鬼。
被这么多恶鬼压着,宋时清怎么一点都不怕啊……这些东西怎么不吃他?怎么不把他推进井里淹死……勒住脖子吊死……
谢崇明疯癫的脑子想不出答案。
……反正宋时清不得好死。
宋时清才转过走廊,迎面就撞上了端着水的家丁。
家丁一见是他,硬邦邦扬声,“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出来干什么?”
宋时清先是一惊,随即快速带上点惶恐的样子,“你,一直没回来,所以我只能自己出来找水喝了。”
“……”家丁拧眉,看宋时清的眼神中说不上来带着什么意味。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自己掐断了。把手上的水壶往宋时清手中一塞,“行了,这是水,拿进去喝吧。别瞎出来。”
宋时清接了水壶,脚下却没有动。
他看着家丁,略微沉吟。
这几年他不得不在谢家度日,察言观色的本事多少长进了一些。像是现在,他就知道面前的家丁虽然语气听起来凶恶,但事实上对他的容忍度还行。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时清问道。
家丁眉眼一厉,就要呵斥。宋时清轻声打断了他的脾气。
“这是我家,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可以问我的。”
他这么说只是找个借口在外面活动,不想家丁思索一瞬,居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对啊。”
他直接抓住宋时清的手臂,把他往另一条走廊上拽。
宋时清一惊。
家丁这个反应,难道真又出了什么大事?可谢大老爷和谢夫人都那样了,还有什么事比他们两个的生死更大?
宋时清按住家丁的手,缓声安抚,“你先别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走廊旁边,没有烧干净的树枝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擦声。
家丁烦躁:“派出去请大夫的人,都说下不了山,一出去就是大雾弥漫。等走出了雾一看,嘿,重新停在了大门前。”
宋时清微微瞪大了眼睛。
家丁骂了两句脏话,显然也是有点怕的,但在宋时清面前强压着心底的怂劲。
“昨晚大火,一连烧死了十来个人,今天又闹这出,闹鬼呢这是!”
宋时清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家丁微微警惕了起来。
他皱眉打量宋时清。
宋时清的察言观色是在谢家练出来的,家丁察言观色的本事则是在二十来次走商道的途中锻炼出来的。
真要论起来,大宅子里的几十个熟面孔心底的小九九,远比不上那些或各怀鬼胎或干脆想着杀人越货的匪盗。
“二少爷,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家丁问道。
——如果昨晚的大火当真是狐鬼的手笔,谢大老爷和谢夫人的下场也是谢司珩所说的报应,那外面的大雾显然是狐鬼暴怒之下对其他谢家人的限制。
它想要什么?
宋时清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错误的方向上,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隐瞒了自己被谢夫人收养来挡灾的事。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着……有点怕。”
“娘们似的。”家丁嘟囔。
宋时清听见了,但没反驳,只是示弱般地顿了顿,轻声试探,“我可以出去吗?”
家丁不解:“去哪?”
宋时清指了下外面,“下山。”
他仗着家丁和谢家支系对自己不了解,撒谎道,“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得去找我爹娘商量一下。能让我出去试一次吗?”
走廊边那根树枝弯折的程度更大了。
像是有谁踩在了它的中间,一点一点施加重力。
如果那个还清醒的谢司珩在宋时清身边,就会告诉他,这是恶鬼凝躯体之前的预兆。
【谢司珩】站在宋时清身边,冷冰冰地盯着宋时清。
它一片混乱的思维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思考过程,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
宋时清想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呢?时清为什么想要离开这里呢?
它死在这里,虽然似乎能做的事情变多了,但却被这片土地牢牢束缚住了。它是这片土地之上的恶神,它无法离开——
所以宋时清不该离开。
它其实记得之前自己为宋时清铺好的路,那些记忆都还在,只是【谢司珩】不能再理解谢司珩的想法了而已。
作为活人,谢司珩不觉得大清有什么好效忠的,封建专制,满人当权,不管哪一点都与他对世界的期许不同。
所以他不想让宋时清留在这里,他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等时清的世界观完善以后,等他的物质条件足以承担自己的选择以后,他当然可以再去做其他决定。
只是那个时候宋时清的人生再不会和他有关,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兄长该做的,该有的想法。
但成了恶鬼以后,谢司珩只觉得自己以前真愚蠢狂妄。
满清政权不安定,西洋就安定了吗?
四方如今皆是一副动荡不安的景象,即使当下安定,看天道所指也安定不了多久。更何况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让宋时清出去做什么,去吃苦受罪吗?那些洋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吗?
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当然该让宋时清留在家里。
谢司珩伸手,轻轻捻着宋时清的耳垂。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时清为什么会想着往外跑呢。
要怎么才能让他乖乖的,心甘情愿的留在家里呢?
下章冥婚!
谢司珩:我是哥哥,我不是畜生。
【谢司珩】:我是畜生)
第一百零五章
“你要出去探路?”
本来,被眼前事烦得满头恼火的谢二老爷听到宋时清过来时,脸色还极沉。但在知道宋时清是要出去以后,烦躁缓缓凝成了怀疑。
谢家宅子很大,但从祠堂到大门所用不过一炷香。一上午的时间,谢二老爷并几个族老足足派出去了三拨人,每一波都是出去没多久就重新转了回来。
到刚才,谢二老爷的女婿亲自带人出去走了一趟,依旧是脸色难看的回来。
这一群人聚在一个房间里,谁都不说话,沉默像是山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每年每月都祭祖拜神,但谁都没有真正撞过鬼。因而谁都不敢出声明说,仿佛不开口,还能让那层看不见的纱蒙在真相上,一旦说了,一旦揭开了,带来的灾祸将是谁都不能承担的。
二老爷盯着宋时清,片刻后脸色略微缓和了些,“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先去和你二姑母她们用了午饭再出去。”
这就是不打算拦着宋时清的意思。
宋时清温顺地垂下眼,他知道一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看他,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针一样。但既然他已经达成了目的,就没必要再在意这些。
谢二老爷让身边的小厮带他出去,宋时清便抬步跟上了他。
等他走出了足够远的距离,一个族老立刻转向谢二老爷,目光严苛而怀疑。
“舅舅,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另一个人先他一步开口问道。
谢夫人养鬼的事情虽然对外只说是在供神,但每日的那些祭品,以及家里的一些传闻,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传了出去。
后院的小佛堂,谢家人也早就派人去看过了。
虽然因为怕引火烧身,所以没有人提昨晚大火与今天的浓雾和谢大老爷一脉做的阴私事有关,但每个人心中都隐隐有了预感。
二老爷不说话,端起桌子上早就已经冷透了的茶喝了一口。
有个族老冷冷哼了一声,“我看,该问问他。崇明疯的说不出整话,丽娘那个样子。要是这宅子里的事真和如今外头的东西有关,那就只有他清楚了。”
谢二老爷抬起头,“大哥的管家呢?我记得是叫徐长贵。”
“找不见人。”底下有人回道,“说不准也是被鬼弄死了……”
谢二老爷陡然将茶杯重重砸回桌子上,那人噤了声。
但他不说话又有什么用呢?
谢家厨房小库里存的米面粮油并菜肉柴火只有那么多,出不去,他们这么多人……最多五六日就能耗干净。
屋子里的人又默了会,之前开口的族老冷笑了一声。
“我索性把话说明了,老大昨晚受惊直接去见了祖宗,他媳妇在祠堂被房梁压着烧,两件事连起来看本就邪性。早上,底下人又在西边小路上找到了老大家幺儿的尸体,头是硬生生被碾碎的。”
“别跟我说什么有野兽,外头山里多少年前就已经没熊瞎子了,更别说窜进宅子里了。老大一家必然做了不规矩的事情,现下遭了报应,把咱们都牵连了进来。”
有一个领头的,剩下的人就敢开口了。
“是啊老爷。这——鬼怪的事情,不是咱们做的,咱们摸也摸不清,不如把大老爷家所有人召集起来,挨个问清楚。特别是那个宋时清。”
“陆洲。”
家丁上前一步,“老爷。”
谢二老爷低着头淡淡吩咐,“你远远跟着他,别让宋时清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又点了点被他叫做陆洲的家丁,“他是我商队里负责探路的伙计,这几年,他身手是最好的。”
如果宋时清真有什么其他的法子能出去,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陆洲必然能将他带回来。如果人力不能及那按照商队里的规矩,陆洲就会尽量杀了他。
族老不满,作势要开口。
二老爷抬手,示意就这么定了,“贸然审问所有人,就算有人知道真相,看我们疾言厉色的,保不准就不说了。还是得抓住一个由头。”
这间屋子隔壁,一个丫头正跪在谢夫人身边,一勺一勺地给焦黑的人形喂参汤。
十几岁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手指细细地发着颤,瓷勺勺柄因此撞在碗内侧,哒哒地响。
谢夫人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她,脸上肌肉微微扯动,看着是想说话的。
但丫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嗬。”谢夫人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太太,您别为难我,您喝点汤,等以后……我给你烧纸钱呜呜,您别为难我。”
“及……嫁……嫁茅娘。”谢夫人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完整的字。
嫁茅娘就是结冥婚的意思,各地有各地不同的说法。谢夫人盯着小丫头,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三个字,眼珠子里几乎带上了浓稠的希冀。
可侍候人的丫头只知道哭,根本听不见她的低语。
谢夫人被熏哑了的声带嗬嗬地发出空声,她越来越焦躁,某一刻,在丫头再次将参汤递到她嘴边的时候,陡然暴起,用发黑的牙齿死死咬住了她的手。
“呀啊——”
惨叫声刀一样割开祠堂内外状若安宁的假象,宋时清一惊,霎时间抬头看向外面。
跟他在一起吃饭的其他谢家人也都惶惶地看向了外面。
宋时清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二老爷的夫人愣了下,随即挤出笑来安抚宋时清,“准是外头打扫的丫头被吓到了,有什么好看的,哥儿你先吃饭。”
宋时清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见他这么说,屋子里的人也不好再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十几双眼睛,幽幽的,有不安,有怀疑,更有微妙的打量。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怖的情形一样。
宋时清转身走出屋子。
都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再糟还能糟成什么样?
更何况,谢司珩说过,再凶的恶鬼也有力竭的时候,狐鬼当年孤注一掷求个血肉之身,如今能害死的人肯定有定数。八成不会牵连旁支的人。
只要这群人别主动去招惹就行。
另一边的院子里似乎聚了不少人,宋时清没理,和守着祠堂的人打过招呼以后侧身走了出去。
他开始时脚步还是镇定的,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索性跑了起来。
正如谢家人说的那样,整个宅子外不远处,起了犹如实质的浓雾。
谢家的那个家丁只和他说雾里有鬼影,但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鬼影。
谢司珩曾经跟他提过,说是年纪小的孩子,不宜去祭拜不亲的长辈。人死的地方聚阴,容易招鬼,小孩眼睛清,看见了容易受惊。
寿终正寝的人死去后都能引来魂灵,佛堂里那只狐鬼闹起来,起这一场浓雾也正常。
摸着路走出去就行。
这样想着,宋时清走下了台阶。然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时清。】
是谢司珩的声音。
宋时清茫然回头,眼瞳中映出了谢司珩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司珩出现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因为过于病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许怪异。
“哥哥?”宋时清脚下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对,肯定不对。
这时恶鬼的伎俩,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东南边的院子里告诉谢司珩祠堂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等自己。
是那只狐鬼不希望自己离开谢宅。
宋时清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谢司珩愣了下,像是有些不解。
他笑着朝宋时清招手,温声呼唤,【时清,是我。快过来。】
虽然心中警惕,但看着这样的谢司珩,宋时清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宋时清试探问道。
谢司珩笑弯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眼仁在眼眶里微微晃动,【怕你乱跑啊。外面太危险了,快回来。】
宋时清轻声,“可是我怕那些谢家人会继续用我挡灾,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怎么能离开这里呢?】
寒意攀上了宋时清的背脊。
谢司珩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像是兄长看着自己在闹脾气的弟弟。
但那种担忧,简直像是年节街上用来表演的皮影脸上的刻板神态,皮肉夸张地被牵扯着,摆出一个十足忧虑无奈,又透着些宠溺的笑来,诡异得让人心寒。
偏偏谢司珩还分毫不觉。
他严苛地遵循记忆中自己给自己做好的皮,学着活人的样子诱哄宋时清——
【这里是哥哥和时清的家,没有人敢欺负时清。但外面不行,哥哥没法出去。快回来乖乖。】
……听你鬼扯。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心底冷冰冰的声音。
真恶心,居然披着哥哥的皮来骗他。
真恶心。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面前的谢司珩。
这东西刚才说它出不去,应该是指它离不开谢宅,跑,赶紧跑。
宋时清转身逃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谢司珩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滞,随即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恶鬼的思维混沌,谢司珩不觉得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后的小路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也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表演出现了纰漏。
他只知道,宋时清看见他以后,逃了。
为什么?
疯狂虫子一样爬上它仅存的那点理智,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让它接下来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扭曲的恶意。
宋时清觉得逃跑路上带一个断腿的人累赘,所以丢下了他。
宋时清要去找其他人,不要他了。
宋时清从未对他产生过情感,这几年的相处,不过是在谢家困着没人说话,拿他解闷而已。
亦或者……宋时清从最初靠近他就是带着目的的。
这些念头,谢司珩曾经都产生过,但那个时候,他只要稍微看一看宋时清清清泠泠的眼睛,就会明白自己多想的荒唐之处。
而现在,它只觉得……是啊,就是这样。
要不然,宋时清为什么跑呢?
尖锐而扭曲的嬉笑声细细碎碎地响在空气中,像是老旧的铜铃轻轻碰撞在一起,又像是某种大型兽类轻轻磕碰森白尖齿的声响。
一声一声地往宋时清的耳朵里钻,钻的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要多想,别自己吓自己。
浓雾之中,宋时清闭着眼睛,摸着路上的车辙朝前。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就像他想得那样,这些浓雾中的人形并不是恶鬼,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被阴气聚来的而已。
只要一直闭着眼睛,所有人就都可以出去。
他可以回去找哥哥和春薇了。
——这是宋时清被打昏前最后的念头。
浓雾之中,家丁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重新走回谢家。
他动作很死板,提线木偶一般,雾气似乎对他失去了作用。
很快,家丁走回了谢宅。
如果此时有人在场,就会发现他的眼珠上蒙着一层与雾气别无二致的淡白。
迷了他心窍的那只恶鬼看着宋时清,迫不及待地低头用脸轻轻蹭着宋时清的脸颊头发。
谢司珩是没办法出去,但它能让活人代劳,将宋时清抓回来啊。
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里呢?这么多活人,哥哥有的是法子把你抓回来啊。
“陆洲!”
被叫到名字的家丁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活人看不见的恶鬼寻声朝来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刻前——
手掌被生生咬出血的丫头大声哭叫,但谢夫人的牙齿就像是铁钳一般。
被叫声惊动的谢家人跑进来,皆是被地上的场景吓掉了半条命,手忙脚乱上前将两人拽开。
人太多了,互相挤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别人做了什么。
混乱中,众人只听见丫头的哭叫声愈发凄厉,“我的手!我的手!”
等拉开谢夫人以后,谢二老爷满脸惊骇。
几乎已经与焦尸无异的谢夫人含着那块被她生生咬下来的肉,一点一点吃进嘴里,两只眼睛就这么瞪着谢二老爷。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
“嫁茅娘。”谢夫人沙哑说道,张开的口中一片猩红,“把宋时清嫁给它,它才会放了我们。”
最先赶到门前的,是谢二老爷的女婿。
他手上抓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红绸,脸上惨白,神情游移不定,甚至都没能发现家丁的不对。
他看了眼宋时清的面庞,随即将手中的红绸裹在了宋时清的头上。
谢司珩困惑地歪了歪头,一时之间,他真没反应过来这些还活着的谢家人想要做什么。
谢二老爷的女婿艰涩开口,“老爷说,咱们犯了错,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要嫁茅娘。”
哦,谢家人想缔结姻缘。
让时清和它……结……阴亲。
谢二老爷的女婿眼见着家丁不说话,只神情古怪的看着他。正打算问话,就见这人笑了起来。
谢司珩一点一点地将缔结姻缘这几个字掰开了揉碎了理解,已经无法再品尝到甜味的舌根甜得发腻。
他还说要怎么样留下时清才好,兄长总是要看着弟弟远去的,师友关系,对于他和宋时清来说,又太过疏离了。
夫妻多好。
时清是他的小妻子,此生余下的时间,都理所应当地和他在一起。
谢家的少奶奶,理应待在谢宅里。
真好。
真好,光是想想,谢司珩就觉得自己的骨骼血肉焦躁地锉在了一起。
红绸上微微映着宋时清的五官轮廓,恶鬼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宋时清的鼻尖,片刻后,又去碰了碰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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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宋时清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行走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甬道两边挂满了陈旧的红绸。他不断朝前,但甬道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永远向前延伸,永远将他留在这其中。
耳边是自己慌乱的喘息声,宋时清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本能地觉得,如果被身后的东西追上,就一辈子也逃不出这里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宋时清终于停了下来,惶惶不安地回头,看向身后来时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应该追不上来了吧……
他想道。
好半晌的安静成功安抚了宋时清胸腔中的心悸感,他轻轻靠向一侧的红绸,略作休息。
后背接触到的质感很软,像是有人穷奢极欲地将被褥钉在了墙上一般。红绸轻轻摇晃,稍带着一点温度,触碰到皮肤上时,并不让人反感。
宋时清侧过头,观察这些铺天盖地的绸缎。
上面似乎绣了纹样。
但光线太暗,宋时清不管怎么凑近观察,都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线条。
那条红绸被宋时清拉高,露出了其后的墙壁。
以及,紧贴着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躲在绸缎后面的庞大人形。
宋时清的动作僵了一下。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几声低笑。
恶鬼垂在身侧的手恰好和他的视线齐平,苍白的皮肤上,淡青色血管轮廓和红紫色尸斑堆叠在一起,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那只手撩开红绸,径直朝宋时清抓来。
“不……不要……”
宋时清连步后退。
转身就要跑,但腿在抬起的那一刻便被恶鬼抓住,生生朝后一拖,将他拖倒在了地上。
宋时清死死咬住下唇,他都不敢想象身后这只恶鬼是怎么看着他逃到这里,又一无所知地靠着它休息的。
它是要吃了自己吗?
宋时清竭力朝前爬去,可活人微弱的挣扎在恶鬼那样恐怖的身形下能有什么作用?
冰冷的大手顷刻间追上宋时清,钳住他的手臂,直接将他翻了过来。
“滚开!”宋时清挣扎。
【……啧。】
压在宋时清身上的东西,只用一只手就能覆住宋时清的腰腹,体型上的巨大差距和完全压制,几乎让宋时清产生了一种自己被野兽猎捕到了的错觉。
他惊慌失措地仰头,只看见恶鬼的脸被层叠的红绸挡住,隐约露出的下半张脸唇角一直翘着,笑得又恶劣又愉悦。
它的指腹轻轻摩挲宋时清战栗的身躯,动作却没带多少情|欲侵略的意味,只是单纯地压制住宋时清,限制着他的挣扎,向人不顾猫儿的反抗,强行揉弄它们的肚腹一般。
——它只是想留下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就是从恶鬼的动作中品出了这层意思来。
“……你要做什么?”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沙哑的询问。
恶鬼偏了偏头,像是在思索这个问题。很快,它有了答案。
它笑着抓住了旁边的红绸,轻轻盖在了宋时清的脸上。
【乖时清,嫁给哥哥好不好?】
宋时清呆呆地瞪大眼睛,隔着红绸,看压在其上的阴影。
它说什么?嫁给谁?谁要嫁?
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仿佛组成了一个浓稠的漆黑领域,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宋时清吞入其中。
“——不,不。”宋时清摇头。
不该是这样的,太荒唐了。
荒唐到宋时清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恐惧。他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红绸,抓向恶鬼,想要看清楚它的脸。恶鬼并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径直纵容了宋时清的动作。
它笑着盯住宋时清骤缩的瞳仁,一点一点将头颅压了下来。
谢司珩以前是短发,现如今全都长长了,杂乱的散下来,活物一般晃晃悠悠地在宋时清的脸周。
【时清,你看,真是哥哥。】
……骗人。
宋时清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谢司珩才不会变成这样。
谢司珩才不会说什么要娶他的鬼话,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披着哥哥的皮来骗我?谢司珩呢?你把他怎么了?
宋时清疯狂挣扎,根本不顾恶鬼还桎梏着自己的手会不会伤了自己。
【……时清?】
谢司珩轻轻压住宋时清的肩膀。
手臂压下的那一刻,宋时清一口咬住。他冷冷瞪着谢司珩病白发青的脸,下了死力气。
真恶心!
你一只踩着活人尸骨苟且偷生的东西,凭什么顶着谢司珩的脸?
宋时清黑瞳中的恨意太过明显,轻易就刺到了谢司珩。
它没作声,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宋时清,然后伸手,掐住宋时清的脸颊,再用拇指顶开他的牙关。
宋时清被迫张开嘴,冰冷庞大的指腹压住他的舌。然而谢司珩并没有就此作罢,他仿佛是要惩罚宋时清一般,一直朝里伸,指尖几乎顶到了喉口,难受的宋时清眼前一阵模糊。
他拼命咬谢司珩的手指,想要让对方吃痛收手。但活人的牙齿怎么可能伤到恶鬼的身躯。
谢司珩将手指一直往里顶,故意用粗糙的指腹去磨宋时清细嫩的喉口,直到将宋时清磨得呼吸艰难才缓缓收回了手。
“咳……咳……”
宋时清捂着喉咙,小声咳嗽,整个人蜷曲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能找到一点安全感一样。
谢司珩屈指蹭了蹭他的眼角,温柔得怪异。
【没关系。哥哥知道,时清是还不习惯。等嫁过来以后就好了。】
宋时清攥紧了手指,冷眼回望。
他看着那个长着谢司珩脸的东西,哑声嗤笑,“痴心妄想。你就算披上了哥哥皮,也永远做不出活人的样子来。”
谢司珩轻声,【时清,你在说什么啊。哥哥披了谁的皮?】
谢宅。
下人们成群结队地将平日里存在库房中的红绸红纸点数往外拿,所有人脸上都是惶惶不安的莫名。
终于,有个自觉做事许久,有些脸面的仆妇子在干活的空荡拦住了李嫂子。
“嫂子,这些红绸是要办什么?”
她都没敢提喜事。
毕竟谢家大老爷和小少爷才死,眼看太太也撑不过去,这时候,谁不要命了敢办喜事?
李嫂子脸色也极难看,她瞪了婆子一眼,“你问这些干什么?偷懒耍滑?”
“嫂子……”
李嫂子厉声,“还不快去干活!再让我看见你偷懒,这个月月钱别想要了。”
仆妇讪讪,低头走开了。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所有在后院做活的下人,全都加快了手脚。
李嫂子严厉的目光扫过他们,嘴唇抿得死紧。就这两天的功夫,她脸上多了不少皱纹。
见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她拿起旁边的木匣子,转身走向了另一边。
谢家支系依旧在祠堂里待着。
李嫂子走进偏厅,抬头看向主位,正打算开口,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主位上摆着两副四把太师椅,左边的那一对上,坐着谢二老爷和二太太,而右边的这一对上,一个空着,一个坐着谢夫人。
李嫂子浑身冰冷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具被裹在华服中的焦黑人形。
谢家宅子里曾经有很多关于谢夫人的传闻,但在李嫂子看来,那些不过是底下人闲着没事干,拿主子的私事聊闲天。从没想过……那些事居然是真的。
谢二老爷咳嗽了一声。
李嫂子一抖,举高了手上的木盒,“二老爷,这是我按老规矩点出来的嫁妆,您过目。”
木盒被送到了桌上,谢二老爷没伸手,只看向二太太,“我对这些后宅的事情不了解,太太看吧。”
二太太低着头,一言不发,放在膝盖上的手细细地发着抖。好半晌以后,她才抬手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木盒里面是两尺头的白绸,四支金簪子、四支银簪子,并一吊铜钱。
二太太收回目光,低声问李嫂子,“就这么点?”
虽然是结阴亲,但这些东西未免也太少了。
李嫂子挤出一个笑来,“按例,还有八件纸糊的衣服,两床锦被,一对纸手镯,一对纸耳坠,两个纸戒指。但家里现如今没有匠人,而且,二少爷是活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准备。”
二太太讪讪看向谢二老爷,想从自己的丈夫脸上找到一点支持的痕迹。但谢二老爷如同入定了一般,半点不插手,俨然是要她处理所有的事情。
二太太无法,想了想,将自己手上的一只羊脂玉镯子退了下来,添进木盒中。
“先这样。”她说道,将木盒推给李嫂子,“你拿去给你家少爷看看。”
“……是。”
祠堂后墙外,盖了一排屋子,原本用来招待外头并进谢家的亲戚。此时,最大的那间屋子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李嫂子拆了锁链,抬步才走进屋子,守在外面的人就合上了门。
她不禁回头看了看,心中一阵不安。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居然要将自家还活着的少爷嫁给不知道底细的死人?
还有怎么看都不该还能起来活动的太太……谢家是怎么了?
真的是有恶鬼作祟吗?
“……唔。”
李嫂子一惊,小心地看向里面。
“哥儿?”
她叫了一声,但宋时清没有半点反应。
屋子里太静了,无形之中将滋长了活人对未知的恐惧,李嫂子咽了口唾沫,朝里走去。
用来招待外客的屋子不大,只分了两进,床也是普通挂帘子的床,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头的人影。
李嫂子就见宋时清如同被噩梦魇住了一样,挣扎着踢开了被子,趴在被子上,小口喘息。不多时,那喘息间就带上了轻微的啜泣声。细听之下,还能分辨出宋时清的低喃。
“不是哥哥……”
“闭嘴……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这个天,不盖被子睡得着凉啊。
难为李嫂子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关心温度。
她放下手中的木盒,拉开帘子,准备帮宋时清盖被子。
她心思是好的,只是等她拉开帘子看见床上的人时,却被恶鬼的纠缠狠狠骇了一下。
里衣宽,宋时清的小腿手肘于挣扎中全露在了外面。
原本雪白的皮肤上,此时层层叠叠映着的,全是青黑色的手印。
那样可怖的痕迹甚至很难让人往欢|愉上想,只会觉得恶鬼是想要杀死宋时清,想要钳住他的四肢,拉他下十八层地狱。
李嫂子捂住嘴,一步一步后退。
她没注意身后,撞上了花架上的瓷瓶,瓷瓶转了个圈,噹一声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就是这一声,将宋时清从无尽的纠缠中拉了出来。
李嫂子僵硬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惊醒的宋时清。
她看见宋时清迷茫惊惧地瞪大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没进枕头中,她几乎能听见宋时清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毫无疑问,他被吓坏了。
宋时清无意识地抓着被面,脆弱得像是要碎了一般。
“……哥儿。”李嫂子艰涩地叫了他一声。
宋时清的眼珠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下,继而人才慢慢转了过来。
宋时清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梦中,谢司珩强行将他按在怀里,在他耳边说两人过往时,怀念又邪气的样子,有些没法理解眼前的李嫂子是怎么回事。
李嫂子也有些木,将木盒拿了递到他面前,“这是……二太太给您定的嫁妆,您过目。”
噩梦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
“什么?”宋时清呓语般问道。
李嫂子:“族老们说,家里如今这个样子,是冲了地神。要……把您嫁过去结亲。结了亲,就是一家人,那位就会将之前的冒犯揭过。”
“……胡说。”宋时清说道,他下床,光裸的脚在地上乱踩,“我要去找哥哥。”
缠着他的恶鬼不可能是谢司珩,口口声声说要娶他的更不可能是谢司珩。
一定是谢家人疯了,或者是被那只狐鬼蛊惑了。
总之,什么都好,只要哥哥没有变成恶鬼,什么都可以。
李嫂子抓住他,也慌了神,“哥儿,您不能出去,大少爷在那边的院子里,好着呢。您——晚上就要嫁人了……”
“胡扯!”宋时清厉声,“放开我!你们不过是被鬼迷心窍了而已!从来就没有神,只有你们谢家自己供的鬼!”
李嫂子被他挣开,惊呼一声。
慌乱之间,她想起了之前谢二老爷交代她办事时说的话。
【你家二少爷不嫁出去,外头的雾就散不了,雾散不了,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来人啊来人啊!二少爷疯了!”
宋时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外头的人就已经闯了进来。
为首的家丁正是陆洲,他目光轻轻在宋时清脸上一碰,随即冲上前,两下便反拧住了宋时清的双手,将他压在桌边。
“拿根绳子。”他说道。
两人紧贴着,宋时清轻易就感受到了家丁皮肤冰冷的温度,冰得丝毫不似活人。
隐隐的,宋时清心底有了个猜测。
“……我要去找谢司珩。”宋时清轻声说道。
屋子里外足足有七八个人,宋时清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却好像只有陆洲听到了。
他看着宋时清雪白虚弱的侧脸,伸手捏了下他的耳廓。
“乖,哥哥就在这里。”他说道。
声线极为柔和,但与之相对的,是陆洲脸上依旧空白的神情。
谢司珩没上他的身,只是借他的手做事而已。
宋时清睁着眼睛,一直没有眨。
太荒唐了。
怎么会这么荒唐。
谢司珩……
谢司珩,怎么会变成恶鬼相?哥哥怎么会想着这样对自己?
宋时清仿佛溺水了一般呼吸不上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砸了下来。
他不知道谢司珩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谢司珩为什么会起了要娶他的念头。但他记得当年谢司珩和他说过冥婚的讲究。
死人与死人,死人与活人之间的嫁娶还好说。但如果是类同活祭的冥婚,为供奉将活人嫁与鬼神,新娘要么是当日死,要么被“接走”,此生不可离开鬼神的道场。
如果已经成了恶鬼的谢司珩当真娶了他,他这辈子都没法离开这座宅子。
绳子被李嫂子递了上来。
【陆洲】接过,柔声安抚宋时清,“我绑的松一点,时清不要挣扎好不好?等过了今晚,时清就是谢家的少奶奶了,到时候就不用绑了。”
到时候,宋时清就离不开这片地界了。
他必须跟在谢司珩身边,永远无法摆脱这只恶鬼的纠缠。
宋时清盯着他,神情中的仓皇看着又可怜又绝望。
好漂亮的小妻子。
谢司珩没忍住,俯下身亲了又亲。虽然没有实体,但只是凑近感受宋时清皮肤上的温度,就已经让它不自觉柔软了下来。
你看,虽然时清不太愿意,但还是得听话。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意识到它确实是谢司珩以后,时清乖了好多啊。也不挣扎了,也不骂人了,只是哭,流了好多眼泪。
它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时清对它是有感情的,只是这份感情不是夫妻之间的缠绵缱绻。不过也不打紧,他不介意。在足够漫长的日子里,宋时清总会有把他当成丈夫的那一天。
甜蜜杂乱的思绪占据着谢司珩的感官,令他暂时忽视了宋时清的目光。
宋时清看向不远处,木盒中给他做嫁妆的簪子。在身上的力道放松的那一瞬间暴起,猝然挣开钳制,抓住了一根簪子,继而将簪子的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我不嫁。”宋时清哑声说道。
“哥哥,放我走吧,求你了。”
第一百零七章
屋中一片死寂,宋时清盯着陆洲的眸光颤抖不定。
宋时清都不知道自己期待的,到底是被放过还是不被放过。
在他心里,谢司珩绝不会提出那样恶心又怪异的要求,不仅是对他,对别人也一样。谢司珩绝不会变成一只沾着泥土和鲜血,肆意妄为,毫不顾惜人命的恶鬼。
但是,如果面前附在陆洲身上的恶鬼不是谢司珩,他就不会放自己离开。会用尽手段留下自己,和他结令人屈辱的阴亲。
宋时清仰头看陆洲,陆洲也回望他。
突然之间,宋时清心底动了一下。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人的眼瞳,牙关不自觉咬紧。
真奇怪,在陆洲的眼瞳里,他只有半边身体的轮廓是清晰的,还有半边……与暗色融为一体,仿佛身后站着某种庞大阴影一般。
换做以前,宋时清绝不会注意到这种微末的细节。
但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的灵魂总会从眼睛里泄出些底色,他不受控制地注意了一下陆洲的瞳仁。
宋时清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抠住长桌边缘的手。
像是有一根针,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扎破了一层看不见的蒙层一样,那只其实一直覆在宋时清身上鬼手,终于出现在了宋时清的眼底。
“嗒……”
簪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司珩察觉到了宋时清对他的“感知”。
恶鬼沉凝地垂眼,像是盯住猎物那样盯住了宋时清。
但宋时清并没有抬头,他似乎被吓呆了,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脖颈处脆弱的线条随着呼吸略微起伏。
那线条仿佛带着热度,轻易就燎起了恶鬼心底的怪异冲动,忍不住地俯下身,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
宋时清微微一颤。
短短几息,他对谢司珩的感知就已经从最开始的“看”到了如今的“嗅”。
恶鬼身上萦绕气息很容易让人想到乱坟岗。
雨后土壤的潮气,没燃尽的纸钱冥器,似真还假的血腥气……
而在这其中,宋时清捕捉到了一点,平日里谢司珩身上的熏香。
他脑中什么都没有了。
【时清……】
和梦中一样的声音在呼唤他。
那东西将自己比活人大了一倍有余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冰冷的嘴唇轻轻碰他颈侧柔嫩的皮肤,动作间隐约透着恶鬼对活人温热体温的贪恋。
不会的。
不会是哥哥。
怎么可能是谢司珩呢?
热意涌上眼眶。
事实就是,宋时清宁愿自己今天不被放过,也不想谢司珩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化作了恶鬼。
【时清,你看看哥哥。】
宋时清僵直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但某一刻,宋时清还是动了一下,缓慢地转向了谢司珩的方向。
病白发青的脸贴在了他的眼前。
——眼睛对着眼睛。
恶鬼哪还知道什么克制,它恨不得让宋时清长在它的血肉中。
宋时清略微朝后仰,拉开了一段距离,脸上的神情趋于麻木,根本无法思考。
即使知道面前的东西就是谢司珩,他也依旧被吓到了。
“……哥哥。”
恶鬼笑了一下。
宋时清在它面前实在娇小,被攥住手臂拖进怀里时,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
【我们时清——为什么不想嫁给哥哥啊。】谢司珩慢悠悠地问道,【谢家给的彩礼不够?】
“我怎么能嫁给你……”宋时清喃喃问道,“谢司珩,你看清楚,我是宋时清啊。”
回应宋时清的,是轻轻拍在他后腰处的一巴掌。
【没大没小。】谢司珩笑着说道。
宋时清的恐慌不安不可置信,根本无法让它理解乃至于共情。谢司珩甚至享受于宋时清对他死亡的追究,贪婪于怀中人因为无从躲避而本能表现出的依赖。
【时清,外头太乱了,留在这里,让哥哥一直护着你,不好吗?】
宋时清僵硬地抓着谢司珩。
“……你在说什么?”
两年多来的相处,到底是给了宋时清放肆的勇气。他急切解释,“哥哥,你看着我,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不能嫁给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我会娶其他人,你也……你也本该娶别人。”
他和谢司珩都是男人,虽然没入族谱,但谢司珩是谢大老爷的亲生儿子,而他是谢家的养子。
这些年来,谢司珩分明一直将他当成亲弟弟。
谢司珩没说话,沉静带笑的脸上,不知道怎么,因为宋时清的话染上了几分疯狂的意味。
时清真是不乖。
它想道。
什么话都胡乱说。
——但算了,索性时清是小户出来的孩子,从前也没人教他谨言慎行的规矩。以后自己教他就好了。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在下人面前落了自己妻子的面子。
这并非全是谢司珩的想法。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未散的群鬼,已经开始侵蚀他的神志了。
谢司珩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宋时清抱进里间,要将他往床上放。
宋时清只得抓住他的手臂,而后,在谢司珩弯腰时,和它背脊上攀着的,瘦骨嶙峋的另一只恶鬼对上视线。
这是……什么……?
宋时清的指甲霎时间刺入了自己的手心。
谢司珩转身——
如今庞大而臃肿的身躯直立时全然高过床架,那些像是流出的肠子一般,只有上半身能探出来的恶鬼,就像是寄生在牲畜身上的寄生虫一样,摇摇晃晃,看向宋时清的神情凶蛮怨毒。
血肉、骨骼、融合搅缠在一起的肢体、头颅,那些还没有探出身被挤到变形的恶鬼,那些已经被吃出内脏的人形……
宋时清觉得自己疯了。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想象出这样可怖的画面,还按在了谢司珩身上?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在那个名叫陆洲的家丁再次捧着所谓的嫁妆走上来的时候,宋时清动了。
他再没有犹豫,抓起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脖颈——
殷红的血液在同一时间溢出——
但只有一滴。
谢司珩死死攥住了宋时清的手臂。
在恶鬼面前,活人想死,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宋时清呆呆木木地看着他完全沉下来的脸,看着上面的尸斑和凸出的血管微微打了个寒噤。
“别碰我……”
太可怕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可怕了……
宋时清瞪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仿佛惊恐绝望化作的实体。
谢司珩看着他,单纯却又极为残忍地想——
时清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它了。
不乖。
这可怎么办啊。
熬不住了,明天再更前世的结尾吧,世界线收束芜湖
第一百零八章
“奇了怪了……”
鸡鸭行当的老板站在自家铺子前头,揣着手往远处看。他妻子端着个装满鸡毛的木盆走出来,见状没好气地轻踹了他一下。
“不干活看个什么劲?赶紧的,把这些毛装麻袋里头,等货郎来了卖给他。”
“你啊,妇人家。”老板不高兴地反驳,“谢家采买的,已经三天没来咱家拿菜了,你没注意?”
老板娘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些焦急来,“我成天就在后头盯他们进货出货,迎来送往这些都是你做的。我怎么知道这几天谁来了谁没来?”
说完又上前问丈夫,“你可知道缘由?谢家找别人给供肉了,还是咱们得罪了人家?”
“我哪知道?”
正说着,一辆牛车朝这边驶了过来。夫妻俩朝上头坐着的人脸上一看,发现来的正是他们李嫂子和令两个干粗活的伙计。
夫妻俩对视一眼,老板娘立刻挂上笑,小跑着迎了上去。
“嫂子!”
她拉住牛车,满脸奉承,“刚我俩就在提您,想着您怎么三天都没出来。准是近些天被宅子里的事情拖住了。”
她也不提钱的事,只一个劲地说李嫂子辛苦,在谢家后院做事不容易。
这本是很平常的话,每次李嫂子来这条街上采买,都被这样拉着奉承。按说没什么不习惯的。
但今日,李嫂子被她抓住的时候明显抖了一下。老板娘还以为自己抓疼了她,心中一惊,看过去时,却发现李嫂子仿佛掩饰什么一般,朝她挤出了一个笑。
“这两日家里办喜事,忙了些,吃的都是厨房里存的。这不,才忙完我就被太太派出来补库房了。”
老板娘捕捉到了“喜事”二字,忙问李嫂子细节,是谢家的那位爷娶了纳了,怎么都没跟他们这些人说一声,该送贺礼上门才是。
李嫂子讪笑,被抓住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
——昨天那场面……哪能让外人看见。
李嫂子低头掩饰自己苍白难看的脸色,胡乱从袖子里拿出个布包塞进老板娘手中,“嗨,是个远房的表少爷,和咱们乡里乡亲的又不熟悉,就没请你们去凑堆。算了,不说了。这个你拿着,沾沾喜气。”
老板娘下意识接过,才入手脸上的笑就更喜气了些。
里头的铜钱至少有一二十个,外加一些糕饼糖果子。谢家出手就是大方。
老板娘是个眼皮子浅的,拿了赏就想着赶紧回去收起来。她高高兴兴地嘱咐丈夫给李嫂子挑最好的鸡鸭,哼着小曲进了里间。
布包是用麻布做的,虽然被染成了红色,但看着有点发褐。好在老板娘不在意这些,她喜滋滋地拆开布包,接着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给白饼子……”她自言自语。
她口中的白饼子,就是用白面包白糖,顶上沾油印福禄寿字的面饼。都是大户人家中元祭祖的。
虽说白面白糖都贵,但这东西到底有些不吉利,往年都是在案桌上摆七天,等它自己干透了,再塞进灶台里烧干净。
怎么会被用来当做喜饼呢?
老板娘狐疑地拿起饼子翻看了会,没看出不对,她便压下心中的疑惑喜滋滋地将饼子用盘子装了,放在一边。
她和丈夫都不信鬼神,挨过饿的老百姓,哪管什么吉不吉利,能吃就是好东西。
除了饼子外,下头还有些红糖果子,老板娘都把拿出来盛好。
最底下果然是铜钱,都用红布条打了结系在一起,数了数,正好十八枚。
——十八,宋时清的年纪。
红绸系上就是用姻缘线捆住的意思,鸡鸭行的老板老板娘收了喜糖喜饼,便是认了这门亲事。
像他们这样的活人越多,宋时清与谢司珩之间的姻缘线就会越牢。等到了“度”,就成了这片地界上心照不宣的规则,天道会记下这桩婚事。
到时候,宋时清自然就离不开了。
下作的伎俩,果真是恶鬼想出来的。
宋时清躺在小院的摇椅中,眯着眼睛看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
沉甸甸带着温润包浆的镯子在细碎的阳光下发透,漂亮得惊人。这是谢司珩母亲的遗物。都说物似主人型,这样看着它,宋时清脑中隐约填补出了一个温婉妇人的身姿。
“在想什么?”谢司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宋时清一惊,那瞬间心底本能涌上来的恐慌感,完全不像是发觉了爱人站在身后看着自己,他不想仰头承接一个亲吻,或者和谢司珩随便闲聊些什么,只想逃跑——
逃出这个院子,逃到谢司珩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的本能这样尖叫着。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中停留了一秒,和煦温暖的日光便抚平了他的惶然。
宋时清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又回到了之前懒洋洋的状态中。他抬起手腕给谢司珩看,猫儿一样跟哥哥撒娇,“好漂亮。”
谢司珩抓着他的手腕,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宋时清:“哥哥,你娘亲是什么样的人?”
谢司珩弯腰,遮下一大片阴影,“如果她还在世,大概会更喜欢你叫她母亲。”
对于谢司珩隐晦的调侃,宋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地顿了顿。他脸皮实在是薄,张了张嘴,依旧没叫出那个称呼。
——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
谢司珩见他纠结,也不强迫,从旁边拿了本书翻开,里面正夹着一张带折痕的老照片。
他将照片递给宋时清看。
上面有两个人。
十一二岁的谢司珩站在前方,带着个瓜皮帽,眉梢眼底是少年人特有的神气劲,俊秀又痞气。在他身后,一个身量娇小的妇人扶着他的肩膀。
那就是谢司珩的母亲。
照片太旧了,跟着谢司珩远渡重洋这么些年,被磨损了不少。但宋时清依旧能从线条轮廓中,捕捉到妇人婉约动人的眉眼,看着和谢司珩是有些相似。
宋时清新奇的不行。
在大清,只有官宦之家和紫禁城内住着的那些人能请得起画师记录下曾经的过往。普通人都是日子过了就过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谢司珩见他看入了神,笑着亲了亲他的耳朵。吐息微凉,冰得宋时清稍微颤了一下。
宋时清指着两人身后庞大的货轮问谢司珩,“这是你留学时坐的船吗?”
“傻时清,这是商船,哥哥是官派留学生。”
【当年我母亲家族的人脉大多落魄,为了让我出去,花了不少钱打点,才找到了一艘愿意带我的货船。】
几乎同时,宋时清脑中想起了另一道属于谢司珩的声音,他手指顿了顿。
谢司珩的母亲虽然早亡,但嫁给了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如今任知府的谢威,而谢司珩是家中唯一的嫡子。
送他出去留学族中老人就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可能还让他偷藏在货船里出去。
“哦……”宋时清点头。
也不知道他怔愣的样子哪里取悦了谢司珩,这人弯腰的弧度更大了些,自上方俯下身,亲昵地啄吻宋时清的嘴唇。
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高,高到即使这样笼着宋时清,也没有一丝局促。
宋时清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别……会有人看见的。”
深宅大院的,虽然两人是夫妻,但被下人或者长辈看见了终究不好。
——深宅大院……什么时候开明到能接受两个男子缔结婚姻了?
宋时清恍惚了一下,轻轻推开谢司珩。
他的夫君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宋时清稍稍表现出一些排斥的意思,他便君子地退开了,目光浅浅带笑,调侃宋时清是守规矩的少奶奶。
换做平时,宋时清肯定是要生气的,但今日他惴惴的回望谢司珩,捏紧了手中的照片。
脑中的记忆像是被搅动的池水一样,从底部翻上来了一些带着暗色的片段。宋时清抓不住,只是盯着照片怔怔出神。
【我母亲生下我后,虚弱而死。】
【谢家成天给她吃那些阴邪的东西,用养小鬼的路子养她。】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只从当年抚养我的那些长辈口中听过些零星的形容。】
不对。
谢夫人虽然早亡,但也一直活到了谢司珩留学之前。
可如果谢夫人一直活到了谢司珩十几岁的时候,那自己应该见过她才对。
自己和谢司珩是青梅竹马,十一岁时就被送到谢家了。这么多年与谢司珩暗生情愫,所以才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
成了谢家的少奶奶,他得学着接手家里的事,管库房出入,不能再随便出门,就算有什么事非要出门,也得让谢司珩陪他。
……可他是男子,怎么能嫁人?
还有,他和谢司珩怎么会是青梅竹马?这人明明一直在西洋。
谢司珩与他之间哪有暗生情愫的过往?他明明一直叫谢司珩……哥哥。
是,他叫谢司珩哥哥。
不对……谢家下人都知道他和谢司珩之间的事。以前念书时,谢司珩故意使坏弄脏他的作业,见他哭了,就上来又是抱又是亲,哄好了才算完。
太阳穴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宋时清喉咙里泄出一声痛哼,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谢司珩一愣,目光缓缓沉了下来。
宋时清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疼得脸色发白。
脱力间,他一把扶住摇椅边缘,手腕上的镯子闷闷一声撞在藤条上。那声音仿佛又是另一根棍子,在本就混乱的记忆中狠狠搅了一下。
这只镯子……
宋时清死死盯着镯子,仿佛听见了某种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假的,谢司珩在骗他。
这只镯子不可能是他娘亲的东西,他之前就见过……在谢家的祠堂里。
两天前,女眷不好出去抛头露面,谢二老爷的夫人就坐在偏厅里,和妯娌喝茶聊天。细瘦的手腕上正挂着这只羊脂玉的镯子。
抓在摇椅边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更多正确的记忆与谢司珩灌输给他的虚假记忆堆叠挤压在一起,宋时清整个人像是被按进了水里一样无法呼吸。
混乱中,他听见谢司珩叹息了一声,接着,他被拥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怎么总是会想起来原先的事情呢?】谢司珩喃喃。
周围的一切飞速褪去,褪成了房间里原本的昏暗色调。雕花拔步床,红绸帘幔,窗子上贴的囍字成双,桌上还摆着酒杯和白喜饼。
这才是真实。
“谢司珩……”宋时清从喉咙里溢出细小的呜咽,属于他自己过往的记忆碎片和谢司珩制造的那些混在一起,某一个瞬间,甚至让人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他被恶鬼桎梏在怀中,上身的团花大红喜服只领口被扯开了一大片,松松地挂着,下身的长裙却不知道被揉到哪里去了,光裸的小腿在挣扎间若隐若现。
谢司珩无奈地抓着他。
那些不知道来自哪只恶鬼的手,从阴影中伸出,死死攥着宋时清的手腕脚踝,将他锁死在原处。
谢司珩轻轻抚摸宋时清发红的眼角,看着他的小妻子因为记忆混乱而眸光涣散,连啜泣都是虚弱的。
恶鬼的法子总是又恶毒又奏效。
既然宋时清因为曾经两人的相处,将他钉死在了兄长的位置上,那他就制造另一段记忆替代曾经的过往好了。
反正对于恶鬼来说拉活人入梦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清——你乖乖的好不好。】谢司珩轻声诱哄,【不能总是这样强行清醒,你会疯的。】
宋时清微微张开了唇,吐息滚烫,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很快被拉进了另一段断续的虚假记忆之中。
那是他和谢司珩大婚当日的情形。
谢家旁系来了好多人,还有亲友门生,乌泱泱全挤在挂着红绸的厅堂中。
他头上盖着厚重的喜帕,被谢司珩一步一步拉着上前——
不对!
假的!
他和谢司珩结的是冥婚,哪有乌泱泱的宾客,只有望不到头的鬼客。谢家众人瑟瑟发抖地低着头站在廊下,不敢回头看一眼。
主位上没有人,案桌上放着用白布扎了花的猪牛羊头颅。
谢司珩是恶鬼,但到底管辖一方,有神的实职。他娶亲,该告知天地。
而自己被捆着双手,强行压下身。身前是心满意足的谢司珩,身后压着他的东西冷得刺骨,不知道是什么——
——够了!
都够了……
他不想再记起这些事情了。
谢司珩轻轻抚摸宋时清单薄的后背,布料被冷汗浸湿,透着热潮气,压在上面,能闻到宋时清身上浅淡暧昧的苦香。
恶鬼重欲,谢司珩慢吞吞地将宋时清揉进怀里,大手自上而下抚过,不知道是在给宋时清顺气还是在享受亲昵。
“……我会疯的,谢司珩。”宋时清声音干哑,“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没再叫谢司珩哥哥。
虽然只有短短两日,但在谢司珩给他制造的梦境中,他已经与这人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
那些带着侵略意味的亲近,粘稠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床|笫之欢,伴随虚假的过往一起,刻乱了宋时清原先的记忆。
谢司珩轻笑,【你只要接受它们,就不会疯。】
接受虚假的记忆,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谢家这座鬼宅里。身边的下人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见到的东西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
那他不如疯了。
谢司珩看着宋时清脸上的眼泪,低头吻掉一些。
活人为什么总对自由那么向往呢?
这天下动乱不断,连年灾祸,几年后还将掀起战乱,外面那么多人挣扎着求生,放弃一切只求一口活下去的饱饭,死的比畜生更轻易。
时清为什么总是想着出去呢?
外面响起了一点轻响,是下人将饭菜放在了小桌上的声音。
宋时清疲惫地闭着眼睛不想动。
“少爷,用午膳吧。”
下人的声音清脆熟悉,宋时清一下子就僵住了。
那是春薇的声音。
根本用不着思考,他回头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但宋时清就是知道他在笑,笑得得志意满,恶劣残忍。
“……你把春薇怎么了?”
谢司珩发现它真的很爱很爱宋时清。
比如说现在,它并不是很生气。因为时清绝望又无从躲藏只能质问他的样子,莫名满足了它低劣的独占欲。
【我没怎么。】谢司珩说道,【只是发现有个丫头带着我夫人的首饰钱财私逃了出去,顺手追回来了而已。】
说话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春薇端着三菜一汤的家常饭食走了进来。
她没觉得满地撕碎的红绸纸钱有什么不对的。
没觉得拔步床中那些嘻嘻笑着互相撕咬啃食的恶鬼有什么可恐惧的。
更没觉得自己身后跟着的谢夫人哪里怪异。
——分明那具早该入土的焦尸长出了满身稀疏的的灰白毛发,头颅口鼻处朝前伸长,人佝偻着,腿朝后曲。
像是一只……直立起来的,狐狸。
宋时清看着那双咕溜溜转的碧色眼瞳,打了个寒噤。
春薇笑着,把饭菜摆在桌上,招呼宋时清和谢司珩下来吃。彻底占了谢夫人身子的狐鬼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腐朽又精明的样子。
“……放了她。”宋时清急切地抓住谢司珩,牙齿都在战栗,“放了她,谢司珩,求你了。”
【时清求过我好多次了,每次都是只要哥哥做事,不给好处。哪有你这样的吝啬鬼。】
温柔的调侃分毫没有减弱宋时清的崩溃,他抓着谢司珩的手,不管不顾地哀求。
谢司珩冷不防亲吻了下来,轻柔地舔舐他的上颚,宋时清一僵,随即温顺地接受了这个吻。
分开时,宋时清脊背微微发抖,颈侧一下一下地收缩,一言不发。没人知道谢司珩刚才做了什么,毕竟房间里的另外两个活物一个被鬼迷了心窍,一个就是鬼上人身。
【时清补给哥哥一个活人吧。】谢司珩喟叹地说道,【我们生个孩子。】
彼时,宋时清还不知道什么子女缘,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谢司珩真的会杀了春薇,或是让她变成和外面谢家人一样,不人不鬼的东西。
所以,宋时清点了头。
他仿佛连哭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看着春薇走出去以后,闭上眼睛靠在了谢司珩的怀里。
耳边是恶鬼用指甲抓挠被面的声音和谢司珩的呼吸声。
真可笑,它不想着怎么去掩饰那些背负在背上的群鬼,反而模仿活人呼吸,妄图借由此,让宋时清以为它是个活人。
真可笑。
宋时清疲惫至极,身上累,精神上更累。
他被拖进了梦里。
他看见了哭着求他放了胭脂的李嫂子。她说少爷你糊涂啊,一旦和谢司珩有了孩子,你就被彻底绑住了。这一世就是永生永世!
宋时清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但本能地,他知道李嫂子说的是实话。
而且李嫂子说,他可以和胭脂一同逃出去。
他梦见他被谢司珩压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
【时清真傻,你想着帮人家,人家想着从你身上剐出下半辈子的用度。你以为你能逃下山?李虎早就带人拿刀守在了路上。】
【……我?我为什么要拦他们呢?】
被李虎叫来的兄弟中,有些是外乡的。谢司珩巴不得他们死在这里,死在它地界上的外乡人多了,它的手才能越来越长。
恶鬼作恶本就是天性,谢司珩清醒的时候理性尚能压过本能,但有的时候不清醒了,它疯起来,恶劣残忍的能将宋时清折磨到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步。
在一次一次的幻觉中,原本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在最后那段时日里,宋时清会看着自己嫣红的指甲发呆,思考他是不是真就出生在这座宅院里。
【我和谢司珩是青梅竹马。】
【我和它暗生情愫,后来如愿以偿缔结姻缘……】
最后……不得好死。
宋时清一时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还真就应了谢崇明当初的诅咒,不得好死,他连死都不行。
灵魂在看不见边际的深水中沉浮,那水温柔却又凶残至极,仿佛要将每一个途经这里的灵魂吞噬碾碎。
宋时清隐约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拉着才没沉下去,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全是锁链。
他陡然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落地窗和地毯。
宋时清失神地望着这一切,好半晌才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醒了?”
宋时清朝床尾看去,谢司珩坐在那里支着头看他,腿上放了一本快翻完的书。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睡了一觉,谢司珩坐在旁边等他醒来,一切都只是人生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
百年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到极致的梦。
谢司珩轻笑,“怎么了,睡傻了。”
他走到宋时清面前,弯腰玩笑般和宋时清蹭了蹭鼻尖。
宋时清那一刻脑中什么都没有。他一把揪住谢司珩的衣领将人拉下来。谢司珩一点反抗都没有,被他压住时眼底还带着笑。
宋时清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几乎听见了自己手指用力到极致时,骨骼发出的响声,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谢司珩的脸上。
凭什么他还能装出一副人样来,凭什么他要被这样一只恶鬼缠住,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谢司珩……
他明明都已经死了,这人还要强留他的生魂,不许他进轮回。
谢司珩仰头看着他,脸色发紫发乌,呼吸艰难。他无声地用口型对宋时清说道——
【时清,这个身体是活着的。】
如果掐死了这个身体,宋时清日后要面对的就是从前那个【谢司珩】了。他倒是不介意,不知道时清介不介意。
番外有一篇是前世婚后的,免费放专栏,等完结了就写嗷~
第一百零九章
谢司珩好整以暇地回望宋时清。
他的虹膜是与瞳仁一般的浓黑,乍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得如同将一潭深水装在其中。但注视久了,某一刻,你会突然发现,里面其实是有东西的。
那是无数裹缠在一起,肢体扭曲怪异哀嚎着的恶鬼。它们像是扭动在一起的蛆虫一样,填在谢司珩的体内,互相厮杀,互相咒骂,但永远找不到生路。
宋时清的脊背不自觉朝中间收缩,两片蝴蝶骨微微顶起单薄的布料。
他太害怕这些恶鬼了。
谢司珩是天生的恶鬼命,自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凌驾于这些不入轮回的大奸大恶之徒,天道分权,因而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恐惧这一认知。
但宋时清有。
他见过这些东西在谢司珩的血肉中哀嚎的景象,见过几只恶鬼扶着谢大老爷的尸骸玩皮影戏的桥段,也见过拿刀剥自己人皮给鬼穿的小厮一边哭一边笑。
天道只在意人世间大方向上的稳定平衡,谢司珩能压恶鬼就好,至于它的道场有多大,留在其中的活人是如何下场——
两百号人而已,还不够年前饥荒里一个县饿死的。
只留下宋时清。
他看着那些谢家人一个个地成了那只狐鬼的食粮,前一天被吃得尸骨不存,后一天人一样地跟在又长了些皮肉的狐鬼身后叫他“少奶奶”。
他看着那些家里的下人有的死在井里,有的被生折进木柜里,有些发觉了不对的往外逃,吊死在墙头的树梢上。但家里的人一日日只多不少。
有时候记忆混乱,宋时清还会去抱着谢司珩,跟他说自己做了很可怕的噩梦。谢司珩也不点醒他,只笑眯眯地抱他,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吓唬他。
他知道宋时清的恐惧,但以己度人,不觉得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反而享受宋时清呜呜咽咽的依赖。
——现在也没变。
说到底,谢司珩就是没法再和活人一样了。
思维方式、行为准则,方方面面,人与兽不同,恶鬼与人不同。这样一只东西就算是躺在宋时清面前任由他杀,也牢牢占着主动权。
宋时清的手指战栗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松开。
谢司珩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拉开握住——可掐在他脖颈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松开。
谢司珩略微僵了下。
极度缺氧中,他看不清宋时清的表情,只能察觉到身上人掩饰不住的颤抖。
宋时清很怕,但也是真的想杀了他。
“娘亲。”
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宋时清一抖,迟滞的大脑缓缓恢复运转。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做的那个梦,那个被谢司珩牵着,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装,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谁,现在才明白,那是被谢司珩强行填进他肚子里的鬼胎。
它……她成人形了?
人类在被外界刺激到极致时,是没法思考的。宋时清脑中什么都没有,机械地顿了下,然后缓缓转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放松了。
宋时清本能地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梦中别无二致的女孩,但床尾什么都没有。
“娘亲。”
又是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宋时清的眸光觅声慢慢朝墙角堆叠着窗帘的地方挪去。
在那里,泼墨一般的黑色阴影微微晃动,怯生生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宋时清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宋时清盯着那里看了几秒,一动不动。
“怕就别看了。”
“你做了什么?”宋时清转回头冷冰冰地看向谢司珩。
“时清……”
宋时清倏然拎起谢司珩的衣领,“她为什么没有躯体?!”
是了,人会死,鬼却可以一直被留着,这样他与鬼胎之间的亲缘关系就会一直存在。
谢司珩才被放开喉咙,此时领口勒紧,不适地咳了两声,然后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让它在你肚子里成型,分你的血肉,与你成为比我更亲密的人。”
“谢司珩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宋时清喃喃。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中染上了些戾气,“时清,我就是因为死了才缠上你的。我要是没死,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宋时清仿佛生吞了一大团棉花,喉咙口又堵又涩。
他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谢司珩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更没法容忍谢司珩如今将他困死在人间的手段。
他又怨恨又委屈,醒来意识到所有事情的时候,真想就这样杀了谢司珩。反正最差不过是回到曾经那般。
但谢司珩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他还活着的时候,从未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后来那样……只是恶鬼本性如此。
他们命该如此。
从他为了一口饱饭进谢家大门开始……从谢司珩的母亲发现家里养鬼开始,最后的结局就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被定死了。
“咳……”宋时清咳了一声。
谢司珩坐起身扶住他,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以后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时清别怕我好不好。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总不能一直这样。”
宋时清没有回应,咳得越来越厉害。谢司珩皱眉,摸他颈侧脉搏,就在这一刻,宋时清呛出了一口血沫,溅在被面上,红得刺眼。
谢司珩的手霎时间一紧。
他仔仔细细的查看宋时清的脉象,企图从其中发现什么病症。但宋时清一切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他大概就是……被气狠了。
“滚开。”宋时清厌烦地挥开谢司珩的手,转身想要下床。
他一点都不想再在谢司珩面前露出弱势的样子,显得自己好像在可怜兮兮地求他怜惜一样。
“你听我说,我没让那小丫头做鬼。”谢司珩拉住他急切说道,“她没成人形,总不能就这样出来见人,我让狐狸带她去吃血食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所以这人之前依旧在骗他,就想看他又怕又没法离开的样子,居高临下,不知悔改。
“宋时清——”
“我要回国。”宋时清冷声说道,“别碰我。”
“你最近不适合舟车劳顿。”
宋时清:“是我名义上的女儿未成人形,所以我离不了吧!谢司珩,我是个活人,我会被你那些恶心的手段吓疯的!”
谢司珩挡在他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而后他扶着宋时清的手臂微微弯腰,逼视着宋时清的眼睛,轻声开口。
“我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永远死不了,这个躯体会随着时间老去死亡,可我永远是我,所以我永远会爱你。”
“但你不会永远活着。”
“从来就没有什么转世投胎,活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后会被打散打乱,所有的一切都糅杂在一起,再重新成形。活人只有此生此世,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宋时清。我是只恶鬼啊,宋时清。你不会觉得我能无私到放过你,然后一个人自怨自艾地承受孤独吧。”
“我就算把你生吞活剥了,一块肉一口血地咽下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宋时清嘴唇微微颤抖。
都到了这个时候,谢司珩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残忍的。
但那些说不了对错分不清情感,混混沌沌的十几年就是横亘在血肉上结不了痂的伤口,只有撕开来将里面的脓血挤干净,才能彻底好全。
“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呢?”谢司珩收起了自己刚才没收住的戾气,柔和下的语气,“上辈子……准确点说是以前,我不太清醒,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个问题。我记得你一直很害怕,总是在哭。吃饭也不好好吃,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发呆。”
“你不是那种没有原则只一味善良的人,我对谢家人的清算虽然血腥残忍,但那是他们应得的。谢家那时的绝大多数财富,包括旁支的生意,都由狐鬼护着,所以财源广进。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沾着我和我母亲的鲜血。”
“再有就是我们两之间的事。”谢司珩无奈地叹息,“我那时确实不太正常,强行娶你,能走动的环境也不够大,把你关在家里好几年。但是时清,后来我清醒了以后,跟你解释过原因。”
他俩命是挺差的。
翻开史书对照年份,谢司珩才死的那段时间,大清的年号是“宣统”……
那几年被塞到谢司珩这里的恶鬼岂止上万,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理智尽失的时候去缠着宋时清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但谢司珩以为……那是宋时清能接受的。
……活人能接受互相厮杀的恶鬼吗?
看了好几年,应该习惯了吧……
谢司珩心下有点烦躁,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你接受不了我的样子吗?就算,就算以前不行,现在也总该行了吧,活人该有的样子我都有。”
“……你根本,不是哥哥。”
谢司珩的话戛然而止,他先是困惑,随即觉得荒唐,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宋时清的声音。
“时清,你说什么?”
苍白俊秀的青年声线像是才被冰水浸过,“你不是哥哥。你只是一只,正好有他的样子的恶鬼而已。”
如果一个人从某一天开始,自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与前一天相似,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宋时清倦怠地朝后靠上冰冷的墙壁,不想再开口说任何话。
谢司珩笑了起来,他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闲散地开口问道,“你觉得‘谢司珩’这个个体的意志,完完全全地被恶鬼的欲念取代了,所以我才会做出某些事情,比如说——把你绑在床|上往死里|操?”
宋时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想要离开。
谢司珩一把拉住他,将他拖了回来。
“为什么?你会对我产生感情,为什么不许我对你产生情感?为什么你会认定我后来做的那一切和我本人无关?还是说,在你心里,那个时代对你产生爱意的‘谢司珩’,不符合你心中光风霁月的形象?”
这些话问得尖刻,生生将宋时清逼到了绝境。
“哥哥就是从来都没对我产生过爱意。他一直想将我送走,从没想过让我留下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只是为了让我留在谢家,因为你知道外面有百年的战乱,所以本能保护我而已。”
谢司珩被气笑了。
“我大大方方赶你走,是因为我早八百年就半死不活了。我从找回谢家的那天开始,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只是谢家人用手段给我续了命。我但凡有本事留下你,你就是现在这种下场。”
谢司珩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他在宋时清眼里原来一直都是个冒牌货。
凭什么?
难怪宋时清那么恐惧,难怪他后来从来不再叫自己哥哥,他还当这是情趣……是当时神志不清,但也不该不清楚到这种程度。
天大的笑话。
谢司珩气得咬牙切齿,缓慢而冷静地,“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
宋时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记忆从头到尾还不那么连贯,谢司珩说的话在他这里真假参半。
……又或许不是参半。
反正那些事情他没看到,而且谢司珩还有给他制造虚假记忆的前科。
谢司珩看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一时间脸色非常精彩。
宋时清垂下眼,“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本人。”
谢司珩低声,“我就是。恶鬼命连轮回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
宋时清淡淡,“是吗?”
谢司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故意为难了。
但也不是很确定。
毕竟不太敢现在试探。
怎么办?
谢司珩:(德牧转圈)(焦急)(烦躁)(咬沙发)
宋时清:(抱膝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看他)(伸手保护沙发 )(看谢司珩暴躁去咬其他地方)(哼)
不出意外的话,明儿完结(砸碎键盘)(振臂高呼)(芜湖!)
第一百一十章 平静的一天
一大早。
付聂套上卫衣下楼,一手拿着手机,翻看博客下粉丝的流言,一手整理衣领。
“下楼别看手机,小心摔跤。”付英兰叫道。
付聂被吓得一踉跄,差点真摔。
“看吧。”付英兰叉腰教训,“等摔断了腿,你就知道改了。”
付聂没敢顶嘴,讪讪走到桌边。
任由付女士这么唠叨下去,她很快就会翻起以前的旧账,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得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
付聂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指着桌上已经打包好了的一大袋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付女士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这是你下午带去谢司珩家的零食。前天我去给你外公扫墓,人家送了一大束菊花和国内的饼子,说是让老人尝尝家乡的味道。你当时就在旁边站着。”
付聂嘿嘿笑,心里心虚得不行。
这段时间,他和社区篮球队的运动员成了朋友,天天在外面野。如果不是付英兰提醒,他都忘了自己今天下午还要给宋时清上课。
不过——忘了上课这事也不能全怪他。
宋时清和谢司珩自从搬来以后,就成天悄无声息的。自己这大半个星期,根本没见过他们出来过。
……是对国外的生活还不习惯吗?
大概是家庭教育注重落叶归根的华人家庭出来的小孩,都对不认识的同胞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付聂一边拍着球往社区球场走,一边思考下去要不要邀请宋时清和谢司珩融入这里的社交生活。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雪佛兰轿车。
付聂没在意,径直走过。
“嘿!”车窗降下,一个带墨镜的男人伸出头,朝他招了招手。
付聂茫然,指了指自己。男人点头。
他走过去,“你好,什么事?”
走近了,付聂才发现,车里原来坐了整整四个人,有男有女,后座脚下放了两个金属箱子,好像连着电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男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身挡了下,“我们是保险公司的,请问谢司珩谢先生住在这里吗?我们有一份文件需要找他签字。”
付聂愣了下,随即点头,“对,就是后面那栋。”
男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合上车窗朝前驶去。看样子是要绕大路向上,去谢司珩家大门那拜访。
付聂不觉有异,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突然想,不如现在去找谢司珩和宋时清好了。邀请他们一起去社区篮球场认识几个新朋友。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灿烂。付聂走到别墅后院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围栏边移栽了很多蔷薇科植物。
才被移栽过来的灌木看着不太精神,但能想象它们被精心照料一年以后,攀满铁栅栏,将院子里的情形密密实实全部拦住的景象。
上面会长刺,会开花,又漂亮又危险,像极了主人对自己爱人的桎梏。
付聂只是觉得这些月季种的有些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摇了摇栅栏门边上的铃铛,想把宋时清和谢司珩叫出来。
但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二楼窗户边的人映进了他的眼底。
那是宋时清。
他好像睡着了,头靠在窗玻璃上,手里还拿着书。距离有些远,付聂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感觉他穿的白衬衫好像有点太大了,松松垮垮的,下摆搭在大腿上,贴着裸露的皮肤,透出种难言的暧昧来。
付聂一惊,第一反应是挪开目光,好像冒犯到了什么一样。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付聂有点纠结,朝后退了两步。
就在此时,他看见谢司珩走到了窗边。
谢司珩似乎没发现在后院外偷看的他。
那人弯腰,就着宋时清屈膝的姿势将人横抱了起来。宋时清的手从身上滑到一侧,手上拿着的书也随之砸到地上,响声一下子将他惊醒。
他茫然了几秒,然后开始挣扎。
付聂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看着只上身穿了白色衬衫的宋时清,觉得自己在看一只落在泥潭里,不断挣扎的白鸟。
谢司珩就是那一潭会将人往下拽的污泥,漆黑粘稠地粘在宋时清的翅膀上,将他坠得飞不起来,羽翼只能精疲力竭地耷拉着,还只能吃他送过来的食水。
然后在一日一日被迫的相处中,白鸟会明白,泥潭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永远不分开……
付聂脑中的怪异念头像是疯长的野草一样,恍惚错乱。
但没等他彻底消解明白那些突兀升起的情绪,他就看见宋时清拽起旁边的抱枕,往谢司珩脸上气恼地砸了两下。
谢司珩无法,只能放下他,任劳任怨地弯腰捡书捡枕头。
一下子打破了刚才冰冷粘稠的氛围。
这不就是小情侣之间正常的打闹嘛,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歌剧看多了吗?
付聂好笑,识趣地转身离开。
但他没注意到,刚才那辆向他问路的黑色轿车自从驶向上坡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下午。
付聂拎着一大袋牛皮纸包好的饼干面包,按响了谢司珩家大门的门铃。
“滴——”现在几乎已经没人会用的电磁铁撞击声响了起来。
不多时,脚步声靠近,有人拧开了门。
是宋时清。
他换了一件卫衣,下身穿着灰色长裤,明明是居家松松垮垮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衬得他两条腿又长又直,无端让人多看几眼。
见到门外人是付聂,宋时清明显怔了下。
“——学长?”
付聂也有点莫名,“我、我……”
他举了下手中的袋子和书,“我来给你上课。然后,我妈烤了些点心,让我带来给你和谢司珩尝尝。”
说完这些以后他就看见,宋时清像是才想起这件事情一般吸了口凉气。
可是他们四天前才约好的啊。而且事关他的大学,宋时清就这么不把上课的事放在心上吗?
付聂一时有些疑惑。
宋时清退后一步,“您先进来,我去倒水。”
付聂怔怔点头。
他跟在宋时清身后进了别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局促。
这栋房子像是有生命一般排斥着他,没给他留下一点位置。从他走进来的第一步开始,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就排斥他,无声地赶他出去。
付聂四处看了看,将牛皮纸袋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客厅桌子上,搓了搓手。站了片刻,他没话找话,“谢司珩呢?”
宋时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他去实习了。”
“哦对,对。”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付聂一紧张就嘴碎,说个不停。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听说咱们学校认可的介绍信只有几家大集团的总部能开,但那几家都不收没到大二的实习生,谢司珩好厉害是怎么进去的?”
话问完付聂才觉出不妥。
人家怎么进去的管他什么事。就是因为明面上不允许,谢司珩进去的方式才需要保密,他贸贸然打听个什么劲。
于是他又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个,我早上来找你俩打球,看见你们两个在房间里——”
宋时清陡然停下脚步。
付聂张着嘴,好半晌没再敢说话。在他的社交中,调侃小情侣亲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没想到宋时清这么保守。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宋时清微微回头低声说道。
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规矩一下子把付聂弄得无所适从,他本能觉得今天的宋时清有些不太一样。
没办法,百年前旧中国的一切终究成为了宋时清灵魂上抹不去的刻痕,无论他怎么掩饰,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几分。
两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上楼,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过好在,宋时清和付聂都属于比较好学生那一挂的,一旦翻开书,很快就能把刚才的尴尬抛到脑后进入学习状态。
奇怪的点仅在于,付聂偶尔会从宋时清嘴里听见几个带点口音的读法,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
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课,付聂合上了第一本书。
“还行,就是发音得再练练。”他说道,有些疑惑,“我记得上次,你读音没有这么多问题啊。”
宋时清的手指在树上轻轻敲了一下,掩饰般地拿过水杯喝了口。
当年谢司珩就是这么教他的,现在他脑子里新旧记忆交杂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种才是现当代的习惯读法。
“上完了?”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宋时清的动作一顿,片刻后缓缓看向门口。
谢司珩站在那里,靠着门框微微笑着,漆黑的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不出笑意有没有浸进去。
付聂反正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大咧咧地回头看谢司珩,“没,还有一个小时。我听学弟说,你在市中心实习,怎么样?”
谢司珩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走进来,“还行,不算忙。我在海运商会的办公室实习。”
付聂茫然,接着张大了嘴。
海运商会是比较顶级的华人商会了,设立了快有六十年了,谢司珩能在它的办公室里实习,家里必然有些资本。
谢司珩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话透露了什么信息一样,作势要去拿付聂的水杯,“我下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付聂笑,“你们太客气了。”
谢司珩收回手,目送他走出房间,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时清。
“来,把这句重新读一遍。”
付聂端着水走上来的时候正听到这一句。
他走到房门口,只见谢司珩弯腰,站在宋时清身侧,笑眯眯地用笔点书上某一页的对话。
宋时清看他的眼神凉丝丝的,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
谢司珩就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嘛,还闹上脾气了。对老师态度这么差,放以前是要被打手心的。”
付聂看见宋时清的脊背微不可查地一僵。
“你烦死了。”宋时清低声说道。
谢司珩也不恼,轻且快速地凑过去亲了一下宋时清的唇角,珍惜地像是在亲吻一颗露珠。
他俩感情真好啊。
单身狗付聂同学发出惊叹。
“我要回国,妈妈……”
“咳!”
在宋时清开口的同一时间,付聂咳了一声吸引两人的注意。
他本意是想让小情侣分开好上课,没想到打断了宋时清的话。
宋时清回头看向他,微微抿了下唇。
谢司珩站起身,走出来,“行,那你们继续上课吧。”
付聂从别墅里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天边微微擦黑。
他哼着流行曲往超市走,承他母上大人的命令,他得买点作料回去。
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超市外没多少人。
因此隔得远远的,他就看见停车场外的路灯下,有一个白发苍苍,华人长相的老妇人蹲在那里,面前是一个还不到成年人膝盖高的小姑娘。
流浪的?
付聂朝他们走过去。
这一片的治安虽然还行,但入夜以后外面依旧不太安全。这一老一小的,还是女的,说不准会被贩卖啊。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他跑进两人高声问道。
小姑娘一下子就朝他看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五官秀气干净,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
软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是在嚼什么。
付聂愣了下。
他觉得小姑娘的五官轮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间对不上号。
正当他思考的时候,蹲在地上的老妇人慢慢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后生仔,我们不需要帮忙。”
付聂看向她,立刻明白自己是误会了。
老妇人虽然白发苍苍,但盘得很整齐,规矩利落。身上是不显眼的黑色短绒面夹袄,绸缎长裤,布鞋。
付聂有点不好意思,小小准备离开,可还没抬脚,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裤子。
那个小姑娘无声无息地跑到了他身边,仰头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向老妇人,如此来回好几次。
付聂感觉这两人像是在用眼神交流什么。
几秒后,老妇人弯腰,嘿一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姐,这是外面的哥哥,也住这一片。咱们不能抓他哦。”
付聂欣喜,“你们也住这里?”
老妇人抬眼看他,路灯还没开,但她的眼睛莫名很亮。
她笑着叹了口气,“我主家住你们这一片。我家少奶奶不喜欢小姐,所以少爷就不让我们住家里,省的碍奶奶的眼。我只偶尔带小姐过来一次,让她熟悉熟悉。”
短短几句话,付聂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到目瞪口呆。
“……啊?”他说不出话来。
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小脸,他升起了一股正义感,“要我帮你们找法律援助吗?”
老妇人赶紧笑着婉拒,“不用不用,家里的事,哪能闹到外头让别人看笑话。我家少奶奶是个心软的人,过两年气头过了,自会让小姐进家门的。”
付聂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不养小孩的妈妈有,夫妻一起不要小孩的也有。
但这种封建糟粕一样的发言,他只在历史剧里见到过。
但人家不给他管,他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巧克力递给小姑娘。
老妇人低头,“小姐,跟哥哥说再见。”
小姑娘仰头看她两秒,然后转向付聂,“哥哥再见。”
在她开口的那瞬间,付聂看见,她嘴里,一片血红。
老妇人依旧笑着看他。
付聂狂跳的心脏缓缓慢了下来。
那颜色是吃了醋栗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牙要被酸倒了。
停车场中,黑色雪佛兰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晚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宋时清趴在枕头上,黑发散在白色被褥边,灯光暖黄,为他的轮廓镀了层柔软的光晕。
谢司珩才洗完澡,一边压着毛巾擦水,一边捡地上的衣服。
宋时清微微睁开眼睛看他。
在很多时候,谢司珩都喜欢露出一点恶鬼的特质来吓他,但到了生活琐事上,这人又一点手段都不会用,仿佛自己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活人一般。
谢司珩抬头时对上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笑了下。
“明天早上吃什么?”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早上,很多很多个夜晚。
正文完结!哦吼吼呜呼呼!番外暂定两个,大学番外放在这里,前世婚后杀侵略者的那篇单开,免费放在专栏里,【预收最上面!还有顾青的那本,记得收藏呜呜呜】(那个时间点比较敏感,而且这本我因为考试鸽了很多次嘛,给你们赔罪(自己进锅))
每写完一本我都会写点感想,这本感想是目前为止最多的,以下是我的絮絮叨叨,可跳过!
我在翻id的时候,发现看这本的读者不少都算是我的老读者了,有几个甚至是前年就开始看我文的。很感慨,一晃好几年,你们还在。我万分感谢每一个愿意点开我的书的读者,我写故事的目的很简单,对于我来说,编故事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所以如果我的文能让你们放松快乐,我很荣幸~~
你们也能看出来,我写文有一个很大的毛病。我喜欢做复杂人设和带反转的剧情,但是我的谋篇布局和文笔有时候拉不住我的构思。纯感情推拉我写得很顺,但一旦剧情的比例开始上升,我就可能会崩。
我彻底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入侵》那本已经快要完结了。所以《阴缘》这本,在最一开始,我是开来做练习的。
宋时清和谢司珩的故事如果按照我最初的构思,写到宋老太太的葬礼那就该完结了。我甚至在开始的时候,刻意削弱了宋时清的性格,删减了谢司珩回忆前世的一些片段内心冲突的大篇幅剧情。
但是写着写着,我产生了一种给骨头架子填血肉的感觉。很难形容,反正没法再让他俩草草收场,这才有了现在完整的故事。
非常感谢这一对小情侣在我做题做到崩溃的时候给予我的慰藉。再次感谢你们不离不弃,我这段时间都这么鸽了,你们还不放弃我呜呜呜呜呜。
大恩不言谢,年底上香给大家上一束,祝各位暴富不缺粮,钱多人还美。
以及,如果有谁打算法考的话,在此提醒您,提前一年准备,脑子一般的一个月真的搞不定主观题。我已经放弃了呜呜呜呜。
第一百一十一章 番外一;分居(上)
图书馆。
才过午休时间,公共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学校里很多人都会在这里完成小组作业,因此相比不能说话的阅读区,这里显得有些吵闹。
“是这两本书吗?”尤拉拉开椅子坐下。
这张桌子上还坐了三个人,穿条纹毛衣的是国际政治学的布鲁诺,他左侧头发像红色卷羊毛一样乱蓬蓬的,是和宋时清同专业的海莉。
听见尤拉的声音,坐在里侧窗边的宋时清微微抬起头看向她。
两个多月过去,他头发长长了不少,一直没剪,此时松松地用发绳捆了个揪揪。他五官本身就带着东方人骨瓷一般的清丽,头发稍微留长以后,经常被这群外国人错认性别。
尤拉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今天之前,他们这个学习小组的五个人一直是在线上交流的,今天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尤拉很难形容宋时清给她的感觉。
光看脸,青年的好看足够跨过绝大多数欧美人对东亚人的脸盲。但只需要短短的相处,靠近他的人就会发现,比起皮囊的招人,宋时清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沉静和惑人交织在一起的吸引力。
一定要形容的话……她觉得宋时清像一本上了年头,记载了无数秘密的旧书。
“我发现——你一直在盯着宋看。”
尤拉一惊,心虚地扭头看向调笑她的海莉,“不不不,我、我,我就是觉得宋长得特别像是电影明星。”
她是胡乱说的,但桌上的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宋时清眼睛微弯了下,“谢谢。”
尤拉脸有点红。
宋时清柔和的态度鼓励到了她,尤拉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抬手理了下头发。在海莉促狭的目光下,她微微前倾上半身靠近宋时清,“嗯……我是历史学的,你是什么专业的?”
海莉笑着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故意捣了捣自己的男友布鲁诺,“你当初找我搭讪,都没用这么古老的说辞吧。”
布鲁诺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
尤拉被海莉弄得满脸通红,但还是期待地看着宋时清。
宋时清看起来倒是很适应这样的调侃。想想也是,他这样的人在异国他乡都能得到青睐,在故乡自然更受欢迎。
“建筑学。”宋时清说道,“我们下学期有一门古典建筑学,所以这学期和你们一起上欧洲历史。”
宋时清的耐心既像是开放的接受又像是委婉的拒绝,没让尤拉难堪,如果是一个情商更高的女孩子,就会了然地将话题停留在此处,转而先谈小组作业的事,私下里再进一步试探。
但很可惜,尤拉是个一心扑在诗歌话剧上,没怎么和男孩说过话的单纯学霸。
她脸更红了一些,“哦,建筑学,那你们的课业压力很大。或许,如果我想约你去逛逛草坪的话,需要提前预约吗?或者我们一起去食堂,今天晚上,待会?”
宋时清没立刻回答,在心里思考是现在婉拒还是先答应下来,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再说清楚。
没等他思量出解决方案,热心肠的海莉就笑着戳了戳他,“这还要想啊,赶紧答应。美人相邀岂能不从?”
见海莉这么说,知道她也是建筑学的尤拉心底得期望更盛了些。
“那个,你没女朋友吧。”尤拉试探着问道。
“他没有。”海莉主动揽过话题,“我早观察过了,我们漂亮的东方男孩上下学都是自己一个人。”
迎着两个姑娘灼热的视线,宋时清支着头,稍微有些无奈。
“我——有男朋友了。”他轻声说道。
“嗯?”
“怎么会?!”
这两声,一声来自海莉,一声来自海莉的男朋友布鲁诺,尤拉因为惊讶张着嘴没出声。
海莉:“你喜欢男孩?——呃,我是说,我从没见过你的男朋友。你甚至从没提过他。他已经工作了?还是说他留在了你的国家没过来?”
虽然才开学一个月,但建筑学的新生已经聚餐活动过好几次了,谁有恋人,谁还单着,大家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宋时清是这一届里唯一的华国人,又好看又安静,平时独来独往的。聚会叫他只要不是和作业撞上他都会来,不管玩到多晚,他都有时间。
所以虽然宋时清没有主动提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单身。
宋时清微微垂眼,挡住了海莉好奇的打量。
“不,他也是留学生。最近……”宋时清顿了下,“我们两个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分歧,所以约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存在分歧。】
【约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尤拉莫名就从这两个词中品出了一种伴侣间才有的克制。
三人无声交换眼神,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重新转回小组作业上。
宋时清朝窗外看了眼,图书馆后的小路上此时空无一人。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停着几只大山雀,正期待地看着不远处被乌鸦占领的自动喂鸟器。
——谢司珩还没来。
宋时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才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很差。当年那些在混混沌沌中,被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意隐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入他的梦里。
哀嚎、肢体、扭曲的人形和永远蒙着一层灰雾的天空像是一只冷冰冰沉甸甸压在宋时清胸口上的恶鬼,咧出森白的尖牙嘻嘻地笑着。
宋时清没办法控制自己本能恐惧谢司珩的反应。他记得谢司珩的皮被几百只恶鬼顶起,庞大地摊开,血肉内脏骨骼搅在一起的样子。也记得谢司珩像是扭断草茎那样,将入侵者碾成血泥平铺在门外沁台阶的样子。
有时候半夜迷迷蒙蒙,醒来时分不清现在和曾经的时候,宋时清会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掐咬谢司珩。
他被那些完全超过活人接受范畴的记忆吓坏了。
谢司珩总是会握着他胡乱抓挠的手指,皱眉看着他,直到他清醒平静下来为止。
他好像已经没有痛觉了,对宋时清弄出的那些伤口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查了很久的心理咨询业务,像是怕宋时清真的会崩溃一样。
他们两个约定暂时别见面的那天,宋时清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睡衣被冷汗浸湿,额发散乱地贴着瓷白的侧脸。谢司珩坐在桌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位置上翻查资料。
宋时清无声地偏转目光,几乎是在他看向谢司珩的同时,青年也抬起了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司珩有些无奈地合上电脑,趴了下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宋时清,下巴放在电脑上,两只手扒在桌边。这种像小狗一样的示弱姿态谢司珩做起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宋时清肩膀微微僵了一下。
“谢司珩,我要搬出去住。”
“不想分居。”谢司珩可怜巴巴地说道,“分居的夫妻容易离婚。”
宋时清冷声,“哦,原来我们两个还能离婚。”
谢司珩又缩了缩。
仿佛宋时清才是经常欺负人的那个坏东西。
“要多久。”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垂着眼睫,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十几年叠加起来的恐惧,不是几天就能消减掉的。
那天之后,搬出去住的是谢司珩。
和宋时清之间完全绑定的联系多多少少地安抚住了这只不知餮足的恶鬼,所以他决定给自己的小妻子一点冷静的时间。
只是谢司珩终究是谢司珩,他并没有彻底地远离宋时清的生活。
偶尔的时候,宋时清会产生一瞬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一开始,这种感觉两三天才会有一次,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但渐渐的,大概是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发现了宋时清的平静,开始伸出爪子试探。
冰箱里会多出一两份水果点心,落到窗台上的枯叶会被清理到院子的角落里。
宋时清很快就发现了这些细节。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该干嘛干嘛。
宋时清就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的猫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是正确处理眼前的情况,所以暂且搁置,随便找一处趴下慢慢地想对策。
但他忘了,犬科生物和他可不一样。犬科最擅长的是得寸进尺,没脸没皮.在它们看来,没有明确拒绝就是可以扑上去的意思。
于是当天晚上,宋时清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等薯条的谢司珩。
对方隔着马路和他对视几秒,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
宋时清转身就走,背影特别决绝。
谢司珩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看着他,直到宋时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可自那天开始,宋时清碰到他的频率随着日期的后退,逐步增加,逐渐规律。
宋时清情绪反复的时候,他就停一两天,等宋时清放松了,又撒欢一般地往他面前凑。
他在蚕食宋时清的恐惧和警惕。
宋时清当然知道谢司珩的目的。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某刻突然升起针扎一般的寒意,想起谢司珩在展露恶鬼本相时的残忍血腥。
但既然这个人已经尽量克制他的狡猾低劣了,宋时清也默不作声地调高了自己的接受度。
“宋,你把大家的内容汇总一下,做个导论。我来结尾,海莉写评价,布鲁诺做格式调整,行吗?”尤拉问道。
宋时清被她拉回思绪,点了下头。
此时是下午五点零三分,一整天下来,他们的小组作业基本上进入收尾阶段。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人姗姗来迟的话。
“天哪!终于找到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在楼上。”
海莉慢腾腾地翻了个白眼,撇着嘴不说话。尤拉和布鲁诺此时也默契地装笼。
宋时清在敲下最后一句话,抬头看向来人。
站在桌边的金发女孩应该是叫萨琳娜,是他们小组作业的第五个成员。
从分组建群的那天开始就有事,短暂地参与了一下任务分配,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海莉甚至打听到了她的宿舍,但舍友说她半个月前就搬了出去,现在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得已,宋时清他们四个重新分配的任务。
萨琳娜撩了撩头发,“我来晚了是吗?天,你们都不知道今天的路上有多少车,我差点被挤成肉饼——”
“我们不可能让你署名的。”海莉重重敲了一下键盘说道。
萨琳娜尴尬了一下,“你不用这么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海莉冷笑了一声,“说真的,我们的作业里,没有一句话和你有关。明天中午十二点是提交期限,你现在出现,不可能是因为你觉得几个小时足够完成这样一份作业,所以‘稍稍’放松了一些。你只是想吃白食而已。”
萨琳娜嗫嚅了两下,有些着急地看向另外三人。
布鲁诺不太和女孩起冲突,避开了她的目光,尤拉低头喝了一口水。
萨琳娜无法,只好求助般地盯着宋时清,“我这周真的有事。”
宋时清轻声开口,“你按照任务写调查吗。”
“我……”萨琳娜语塞,随即又软下了语调,“教授会一定会让我重修的,求你们了,算我一个吧。”
宋时清温和但冷淡地,“抱歉。”
海莉扬眉吐气地抱臂朝后一靠,看着萨琳娜冷哼了一声。
萨琳娜气恼地揪紧了手包。
宋时清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点人影,他微微偏头看向楼下。
果然,小路边正对着他这扇窗户的长椅前站了一个仰头看他的青年。
——是谢司珩。
他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因为天冷,又在外面搭了一件卡其色长款风衣,年轻帅气,看上去和来往的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此时正是下课吃饭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那么多,在路过他身周时,却都默契地绕开了一个大圈。
谢司珩朝宋时清弯了弯眼睛。路灯还没亮,只建筑里的灯光落了一点在他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动人。
手机震了一下,宋时清点开聊天软件,发现那个已经快两个月没动静的头像重新跳到了第一的位置上。
【一起吃饭好不好呀~】
宋时清的手指在回复栏上停了下。
装什么可爱,一两百岁的鬼了,一点脸皮都不要的吗。他以为这幅样子能骗到谁?
宋时清在心里小声碎碎念,手指迟迟没有落下。
【我定了两条白鳗,主厨说一条烤一条做煲。】
事实证明,恶鬼最懂怎么拿捏人心。他好整以暇地一点一点靠近,然后摆好台阶,下足饵料,再站在宋时清触手可及的地方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温柔,但无法逃脱。
宋时清有点羞恼,既是对谢司珩的,也是对自己的,因为他真的有点想答应。
答应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都两个月了,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
可答应了谢司珩肯定会得寸进尺。说不定今天晚上,床上就会多出一只看不见的东西。
宋时清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在一边,收拾东西。
“宋?”
“——嗯?”宋时清茫然地看向海莉。
察觉到他刚才在走神,海莉用拇指指了一下萨琳娜,“这位小姐说,她家有温泉,如果我们愿意在作业上加她的名字,她可以请我们去她家免费玩一个周末。”
被她点的萨琳娜不高兴地看向别处,像是觉得这样解决作业问题,是宋时清一行人占便宜了一样。
宋时清眸光闪了闪。
“我可以。”他说道。
两分钟以后,站在楼下的谢司珩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他好心情地拿出手机,点开消息栏,脸上的笑意随即僵住。
【我和同学约了周末的温泉。】
周末。温泉。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未来两天,我要和外面的野男人野女人好好鬼混一顿。
谢司珩盯着手机上的字,几乎将它数了一遍。
他抬头,再次看向那扇窗户。
坐在那里的宋时清见他看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和他那些同学离开了位子。背影冷淡疏离,怎么看怎么让人恨得牙痒痒。
谢司珩磨牙,像是要用目光将宋时清捆下来一样。
另一边,宋时清脚步轻快地跟几人走上了电梯。
“宋,你心情很好?”一直在注意他的尤拉小声问道。
宋时清淡笑不语,眼睫微微垂着。
真该把谢司珩刚才又懵又气的样子拍下来。
白鳗:谢谢,逃过一劫
明天更下~这个番外有轻微闹鬼情节。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居(中)
众人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天边还剩一层晚霞。
宋时清手机上的屏幕再也没有跳出过新的消息,但顶上的谢司珩三个字却不断地被“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取代。
隔着屏幕宋时清都能感受到谢司珩的纠结。
终于,一条消息弹了上来。
【我也想去。[德牧眼巴巴jpg.]】
宋时清好笑,打算装没看见按熄屏幕,下一条消息紧接着跳出——
【我可以一起去吗?[德牧眼巴巴jpg.]】
宋时清的手指霎时间顿了一下。
这句话如果是其他人问的,宋时清不会产生丝毫警惕。但谢司珩不一样,他不仅能问,还能不讲道理地实现。
在脑中出现清晰念头之前,宋时清的手先一步在对话框中打下了“不行”两个字,快速发了过去。
拒绝得毫不留情又恐慌。
【好吧QAQ】
过了一会,谢司珩发来了回复。
宋时清无意识紧绷着的脊背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他看着屏幕,呆呆地出了一会神,而后蹙眉按熄了手机。
无论谢司珩如何装乖卖巧,他那张人皮下藏着的永远是一只能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鬼。
宋时清上辈子用了十几年,将这一禁令一点一点地刻在了灵魂里。这使得现在,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当年那些龌龊的缘由,依旧不太能控制住本能反应下的紧张。
活人就是会害怕恶鬼。
……但这对谢司珩不公平,他最近什么都没做,自己也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不能像是只兔子一样,稍微发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成样子。
——如果宋时清侧头看看车窗玻璃,他就会发现,在他为自己自觉的“过激反应”自责反思的时候,谢司珩的脸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片反光的玻璃上。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将他的情绪、反应掰开了揉碎了品尝体会,然后从其中总结出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需要更温和的,哪些是需要更强硬的。
爱人之间的相处,总会有所磨合让步。
宋时清对此做出的选择是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谢司珩的怪异残忍。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谢司珩会和他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的恶劣秉性。
他也不想想,谢司珩哪还能像是个正常人那样思考。他能在宋时清的眼皮子底下做个人,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前面停车。”萨琳娜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时清朝前看去。
萨琳娜给出租车司机的地址在城市边缘,道路两边有很多废弃的商店和住宅。它们的墙壁和紧闭的卷帘门上,覆盖着大片涂鸦。街角的垃圾车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理过了,偶尔能看见钻进钻出的老鼠。
宋时清刚才一直都在想谢司珩的事情,没注意外面的景象变化。
但车里的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海莉,她又尴尬又恼火,只觉为了泡温泉答应萨琳娜白嫖作业的自己蠢透了。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温泉?
宋时清也愣了一下。
萨琳娜下车,双手插兜,面对海莉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她没好气地,“看什么看,下来啊。我没骗你们。”
说完,她侧身指向远处在夜幕中黑沉沉的山脉,“那是科利亚尼火山,正处在休眠期,所以这个镇子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里都有温泉。”
众人将信将疑地下车。夜风微凉,大概是因为人少的缘故,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来修,路中间的光线并不明亮。
出租车放下他们以后,在路上掉了个头就准备开走。但在离开之前司机不知道为什么,伸出头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宋时清站在最后面,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迟疑。
“有事吗?”宋时清问道。
壮实的白人司机将一只胳膊搭出车窗,咕噜咕噜地警告了一句,“这一片不安全,经常发生杀人事件。你们这群小鬼晚上最好不要在外头游荡。”
杀人案?
宋时清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
众所周知,m国的治安条件比国内差。但宋时清这两个月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地税较高的社区,也就是俗称的富人区里。警卫资源丰富,整体和国内差不多。
以至于他一直没有体会治安差的实感。
“谢谢。”宋时清说道。
司机撇了撇嘴,开车走了。
“宋?”尤拉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叫宋时清,“你和司机说了什么?”
宋时清:“他告诉我这里经常发生杀人案。”
“——什么?”尤拉提高声音,转而用求证的眼神看向萨琳娜。
萨琳娜的脸上先是划过一抹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宋时清说的杀人案是什么意思一样,随即,她恼羞成怒了起来。
“这有什么?那些毒贩赌鬼为了几张钞票互相捅死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不愿意来可以滚回去,谁稀罕请你们一样。”
海莉大怒,“你——”
宋时清拉住她。
这周围没有旅馆,房屋都是空置着的,就算几人想离开,也得明早再走。这时候和屋主萨琳娜起冲突不太明智。
海莉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内疚地低声跟几人道歉,“对不起,我以为可以免费度假才答应她的,没想到是这样。”
宋时清也没想到,他光想着怎么在今晚躲开谢司珩了。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四个站在路边,像是四只挤在一起可怜兮兮的小鸟。
有东西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慢不腾腾地跟上了宋时清。
萨琳娜拧动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门,相比街道上的破旧荒凉的样子,房子里面还挺温馨的。
看得出来,主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好几块木地板上的漆皮都斑驳了,墙纸也是多年前的款式。
“二楼的房间随便你们住,温泉在后院的小房子里。浴衣在衣柜的抽屉里,吃的在冰箱。”
萨琳娜一边脱外套,一边不高兴地叨念,“我知道你们可能对这里的环境很不爽,但说真的,少爷小姐们,在外头泡两天的温泉要花上千美金,别挑了好吗,我只是要一次小组作业,不是要你们帮我交学贷。”
因为她的话,海莉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萨琳娜也没再管她,把外套往衣柜里一塞就朝里走去。
转身时,露出了肩膀上的一大片淤青——
宋时清正在看侧边衣柜上的镜子。
这家的主人似乎很喜欢把一整天要买的东西用记号笔写在这里,最后的日期停在三天前。宋时清正在看他们的购物清单,还没看完,眼瞳中就映进了萨琳娜背后的淤青。
边缘微微发黑,颜色极深。
宋时清现在依旧没有成体系地学习过玄学相关的知识,但他亲身经历国太多了,多到足够久病成医。
那是被极阴的东西恶意触碰以后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萨琳娜至少被恶鬼攻击过一次,或者更严重一点,她也被缠上了。
宋时清本能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有东西在察觉到他的惊惧以后,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喟叹。
时清被吓到了以后,第一反应是找他。
真可爱,要是能付诸实践的话就更可爱了。
他很想知道,在拒绝过自己以后,被恶鬼吓到的小爱人会怎么样别别扭扭,无助可怜地找他求助。
宋时清停了一会,并没有拿出手机。
那毕竟只是一块淤青而已。除了它以外,没有其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那块淤青不是手印,牙印之类的样子,也有可能是萨琳娜自己撞出来的。
“我们上去选房间吧。”布鲁诺说道。
海莉摇头,拉着他往后院去,“我想先去看看温泉。”
尤拉:“我和你们一起去。”
宋时清仰头看了眼楼上,示意三人把包给他,他先拿上去。
“谢谢,美人。”海莉嘿嘿笑,脱下自己的斜挎包递给宋时清。
包上的链条很长,垂到了地上,继而挂住了楼梯下面的装饰柱。
宋时清没注意,拿过包以后微微拉扯,想将链条拽上来。
但就在那瞬间,一股大力自包上传来,霎时间将宋时清拽得朝前一踉跄,眼看就要狠狠撞在楼梯扶手上。
正此时,众人只听见“咔擦”一声。
那根勾住链条的装饰柱就从中间断裂开来,崩散一地木屑。
抓着宋时清的力道于同时间消失殆尽。
海莉、布鲁诺和尤拉震惊地看着装饰柱的断口,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宋时清。
“哇哦。”尤拉喃喃,“——你,你力气好大。”
宋时清脸色稍微有些发白。
“我……”
“你们在干什么?!”萨琳娜站在房间门口不可置信地问道。
她短暂地思索了两秒,脸上露出一副恼火的表情,“你们弄坏了我家的楼梯!”
宋时清微微抿着唇,几秒后沉静开口道歉,“我赔你维修费。”
闻言萨琳娜先是一喜,然后尽量压制住了嘴角的笑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五百。”她说道。
海莉眉头一拧,就要和她理论,但她还没开口,宋时清的回答就从身后传来。
“行,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以后给你。”
萨琳娜一挑眉,没想到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会被宋时清答应下来。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宋时清,目光里多了些东西。但碍于海莉他们都在场,只是甜蜜地朝宋时清笑了一下,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她一消失,海莉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老天,你怎么能答应她呢?她根本就是在坑你,这根柱子最多二十美金。”
宋时清朝她挤出一个笑,“没事。”
说完,他快速上楼,主动避开了三人。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美式工厂区的连排建筑,走廊和楼梯都极为狭窄,两间卧室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厕所。
宋时清看都没看,随便推开一间房的房门。
他站在房间里,神情略微有些惊疑不定。
“……谢司珩,是你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宋时清垂眼,眼睫不安地微微颤抖。
他不可能用一根纤细的包链拽断手手腕那么粗的实木装饰柱,更不可能产生了被人猛拉的错觉。
但那样粗暴的行径……也不像是谢司珩会做出来的。
宋时清喉咙有些干涩,他默了片刻,再次问道,“谢司珩,是你吗?”
依旧没有回应,看样子不是。宋时清的心凉了下来。
那刚才是什么?那东西是附着在萨琳娜身上的,还是游荡在这个房子里的。
“谢司珩,是你吗?”
细细的,像是孩童玩闹时带着咯咯轻笑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宋时清一惊。
“谢司珩——是你吗——”那声音慢悠悠地,又问了一遍。
它在学宋时清说话。
宋时清缓缓回头,觅声看向房间侧边的橱柜,肩背僵冷。
几乎没有犹豫,他一边朝相反方向后退,一边拿出手机,手指连续按错好几次,才点中了谢司珩的名字,将电话拨了出去。
拨通电话前的那段时间长到令人恐惧。
【时清?】
当谢司珩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一瞬间,宋时清听见了自己柔软的啜泣声。
跟故意向对方示弱一样,丢人得不行。
谢司珩大概是愣了一下,随即着急起来,【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
宋时清紧紧抓着手机。他以前不是这种被吓一下就要哭出来的性格,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被谢司珩弄得。
“我……我好像撞鬼了,谢司珩,我在同学家里。”宋时清的哭腔逐渐明显了起来,“有东西拽我,还学我说话。”
谢司珩沉默了下来,几秒后,他开口问道,【要我过去吗?】
宋时清不说话了。
谢司珩的过来当然不可能是跟活人一样,开车赶过来帮忙,恶鬼有自己的路子。
“……要。”宋时清低声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时清的声线定格在了带着点冷感的调子上,平时还好,带着哭腔示弱的时候,惑人得不行。
只是他自己从未发觉而已。
墙边很久没洗的窗帘动了一下,宋时清惊怯地盯着那里。
他不知道走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的谢司珩,更不知道没有躯体限制的谢司珩会不会变回曾经恶劣又肆意妄为的样子。
他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为了从一个比较危险的困境中脱身,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困境。
就在宋时清吧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环在了他的腰上。
宋时清颤了一下,缓缓侧眸。
前一刻还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人笑眯眯地枕在他肩膀上,除了体温稍微低了一点,从上到下,全然是与活人一般无二的样子。
两个月以来,宋时清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谢司珩,他下意识地瑟缩,但在想要躲避的身体本能之前,他的肌肉记忆让他紧紧地贴缠着谢司珩。
又恐惧又依赖,矛盾到极致就升起一股委屈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司珩盯着他,凑上来在他唇边亲了亲,“被什么吓到了?”
宋时清轻声,“柜子里,有东西在学我说话。”
谢司珩“唔”了一声,没动,但地板上的阴影蔓延了过去,灵活地勾开了柜门。
宋时清面上没什么表情,头却朝着谢司珩偏了一点,像是不想看里面的东西。
娇气包。
谢司珩愉悦地给爱人扣上了一顶帽子,并不觉得让宋时清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本身,有什么需要自责的。
阴影将柜子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在谢司珩面前,所有怪异诡谲的东西都安宁得像是一个玩具。
那东西被一路拖着,咯哒咯哒地响,像是什么塑料制品。
阴影将它提起来,一直提到宋时清眼前。
——“这个?”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然后,他僵住了。
被阴影提着的,是一个拿着喇叭的毛绒兔子。
“这个?”毛绒兔子重复。
谢司珩蹭蹭呆愣的他,“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
“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毛绒兔子一板一眼。
它甚至没有谢司珩分出去的那些阴影可怖。
宋时清恼羞成怒,猛地挣扎,“放开,都怪你。”
谢司珩失笑:“怪我?”
宋时清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湿湿潮潮的一片,全是他刚才在惊惧之下哭出来的眼泪。
但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鬼,只有一只会学人说话的毛绒玩具。他被玩具吓,还因此求谢司珩过来。
宋时清的耳根红得要烧起来一样。
谢司珩轻轻舔吻他的耳垂,用冰冷的牙齿叼着那里轻咬,战栗自那里散开,传到宋时清的四肢百骸,让他手指尖都微微酥麻了起来。
“放开,这是……别人家。”宋时清又羞又窘,气得拿毛绒兔子砸谢司珩。
“放开,这是……别人家。”毛绒兔子在被砸的过程中如实重复。
谢司珩淡笑不语。
而宋时清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几乎被羞耻感淹没。他无措地抓着兔子的肚子,想找地方关掉它。可他从没玩过这样的玩具,根本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谢司珩!”宋时清哑声叫道。
谢司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接过兔子,掰下开关,“用的上我的时候就撒娇,用不上了就把我踹一边。真狠心啊,时清。”
宋时清背靠着墙,微微喘息。
他才不管谢司珩说什么,这人之前做过的过分事够多了。
沉默了一会,宋时清重新看向谢司珩,下命令一般,“你可以回去了。”
一副把用完就丢这几个字贯彻到底的模样。
就在这时,尤拉,或者是海莉的尖叫声突然响了起来。
谢司珩似笑非笑地盯着宋时清,“好,那我就回去了。”
人前透明人坡垒没写完,脑子动不了了,容我再留一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分居(下)
十分钟前。
海拉小心地推开后院门。
和这栋房子一样,木门已经用了很多年,门锁都已经坏了,被推开的时候,挂在木头上的链子撞击,发出哒哒的声音。
后院靠南边的角落里果然有一个砌好的水池子,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左侧进水口正在咕嘟咕嘟地往里面进水。
看得出来,屋子和院子都是经过酒店式的装潢的,当年建起来的时候,很可能是想做一栋家庭式温泉酒店。但因为城区规划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有客人。
海莉终于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神色,她小跑到温泉边,伸手去探里面的水。
“嘶——”
“怎么了?”布鲁诺问道。
“好烫,得加冷水。”海莉搓搓手指。
尤拉还没泡过温泉,走上前好奇地碰了一下水。虽然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烫了一下。
“至少八十度。”她肯定地说道。
三人笑作一团,没注意到木门上的链子依旧在摇晃,一下一下地,持续发出哒哒的声响。
像是有一个人,一直在用手拨动它。
一边拨动,一边半躲在门口,盯着他们。
尤拉:“冷水在哪?不会要用桶吧。”
众人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发现池子旁边的墙上有一个水龙头,但没有水管,可能是在屋子里。
布鲁诺主动道,“我去找水管,两位小姐去换衣服,准备泡澡吧。”
海莉笑,“麻烦你了,管家先生。”
尤拉啧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三人错落着走上楼梯,布鲁诺索性把英伦管家的风度扮演到底,他伸手,打算为女朋友和同学拉开木门。
他拉住了门上的铁链,下一刻,铁链另一端猝然传来一阵大力。
只听“嘭!”的一声,木门在三人面前轰然合拢。
“啊!”尤拉和海莉被吓得惊叫出声。
布鲁诺目瞪口呆,神情痛苦地捂住手。
“你……”海莉茫然看他。
布鲁诺赶紧解释,“不是我关的,门那边有人!”
说完,他将手心摊开给众人看。
被铁链极速拉扯过的手心赫然留下了一道沾着铁锈的擦伤,皮肉翻开,血正汩汩地从伤口处流出来。
尤拉捂住了嘴,海莉则是哭了出来,跳上前捧着布鲁诺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萨琳娜吗?
心疼和恼火之间,海莉立刻把刚才的事情安在了萨琳娜身上。毕竟宋时清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反而是看他们不爽的萨琳娜有动机恶作剧。
她使大力推门,没有锁的门此时纹丝不动。
海莉彻底怒了,抬手咚咚砸木门,“萨琳娜!是不是你!萨琳娜!”
【萨琳娜!萨琳娜!】
空旷的社区街道中,回响起了海莉的声音。
尤拉不知道为什么,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舒服地抱臂搓了搓。
“萨琳娜,开门!”她也喊了一声。
【萨琳娜——是不是你——萨琳娜——】
声音还在回响。
【萨琳娜……嘻嘻……是不是你……】
还在回响。
但后院门外的三个人则顿住了动作。
仿佛是回声的重复中,添了些孩童嘻嘻的笑声,从四面八方飘进了他们的耳朵。
一股阴冷感从脚开始,慢腾腾地爬上了众人的腿,然后是脊背,最后是头顶。
【萨琳娜嘻嘻……嘻嘻……】
海莉身体僵直,眼珠微微晃动,想要找到发出这些声音的东西。
可四周太暗了。
路灯仅有一丁点光怜悯地投进了院子里,给他们提供了一点看路的光线,但院子的绝大多数地方仍旧浸在一片黑暗中。
相比之下,上方窗户宁静而温暖的光显得那么安全。
【嘻嘻……】
尤拉呜呜地哭了起来,扑上去疯狂拍门,“宋时清,你在不在里面?”
“打电话!”海莉叫道。
众人反应过来,慌忙拿出手机。
尤拉最快,她手指颤抖地按亮屏幕,但紧接着,海莉和布鲁诺就看见她猛地降低了双手,手指死死攥着手机下端,用力到发白。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身量矮小的东西在和她抢手机一样。
尤拉的嘴一点一点长大,上半身恐惧地朝后仰去。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外两人却明白了她这个动作的含义。
她【看】见了和她抢夺手机的东西,她很害怕。
“松开手!尤拉!”布鲁诺大吼。
尤拉一惊,立刻照办。
下一刻,手机就像是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笔直砸进了温泉池里。
安静——
“轰!”
手机爆炸,滚烫的热水不正常地炸开,毫不留情朝三人身上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三人尖叫一同响起的,还有小孩子的讥笑声。
二楼,后院的尖叫终于在这瞬间冲破了某种屏障,宋时清觅声看向窗户,身体先脑子一秒朝那跑了两步。
“下面有鬼哦。”谢司珩慢悠悠地。
宋时清就像是被捏住了后颈的小猫一样霎时间停下来,他微微侧眸,怀疑又带着一点点惶恐地看着谢司珩。
谢司珩没忍住笑,“不算是恶鬼,只是一些死在这里不能离开的灵而已。但吓你够用了。”
宋时清微微抿唇,“你存在的地方,恶鬼只能基于你的意愿害人。”
正因为如此,当年谢司珩没有理智的时候,附着在他恶鬼相上的东西才会把谢家变成那样一个地狱。而现在谢司珩理智清晰,他所在的地方也风平浪静。
谢司珩委屈,“时清,这栋房子里的东西弱得根本成不了形,不属于我的管理范围。”
后院里海莉和尤拉呜呜的哭声清晰了起来,他们好像还在拿重物撞击门板。
宋时清无法,抓住谢司珩的手腕,“帮帮他们。”
谢司珩眼睛亮亮的,全是盈满的笑意,“我可以搬回去了吗?”
“谢司珩!”宋时清又急又气。
但谢司珩笑意不减。
“时清,他们的死活跟我无关,不是我让他们进来的,也不是我招来的灵。我为什么要打白工呢?”
宋时清眼眶红了点。
虽然谢司珩总是说他娇气胆小,但实际上宋时清比大多数人更镇定冷静,只有在谢司珩面前才这样。
——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先救人。”宋时清低声说道。
“结束以后,我可以跟你回家吗?”谢司珩笑眯眯。
宋时清不说话,垂着眼睛有点气恼的样子,谢司珩于是低下头,在他鼻梁上碰了一下。
同一时间,楼下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木门被布鲁诺轰然砸开。
声响传来,宋时清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冰凉柔软的吻仍然在继续,从鼻梁到鼻尖,再玩笑般地舔了舔他的唇珠。谢司珩像是在重新熟悉他的味道,亲昵地浅浅磨蹭,把宋时清的唇磨得发红。
宋时清不禁收紧了手指,他有点无措地小声,“他们上来了。”
撞开门的三人疯了一样朝楼上跑来,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司珩“唔”了一声。
“宋!”布鲁诺撞开门,惊慌瞪着他。
“我……”宋时清细弱出声。
他要怎么和同学解释突然出现的谢司珩?
海莉和尤拉也惊魂未定地冲了进来,“宋!我的上帝,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才遭遇了什么。”
尤拉呜呜咽咽扑上来抱住宋时清。
“啧。”谢司珩不高兴地出了个声。
谁都没问宋时清,房间里为什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宋时清这才意识到恐怕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看不见谢司珩。
他心下稍安,伸手拍了拍尤拉的后背。但很明显,抱着他的人对此非常不满意,低头在他颈侧惩罚似的轻咬了一口。
众目睽睽之下,宋时清颈侧的皮肤微微起伏,生生压抑住了敏感战栗的本能。
尤拉什么都不知道,她拽着宋世清的衣服结结巴巴,“我,我们刚才在后院,被看不见的东西袭击了。它抢我的手机,然后,在抢夺的过程中,我看见、我看见、我看见一个腐烂的,没有下半身的女人,满脸都是黑血——”
宋时清也跟着颤了一下。
尤拉以为他是在害怕,但如果房间里的第五个人愿意让她看的话,她就会发现,宋时清刚才的反应是因为有人恶劣地掀开他的毛衣下摆,将冰凉的手贴在了他的腰侧。
细腻温软的皮肤下是带韧劲的肌肉轮廓,怎么揉都揉不够,谢司珩喜欢得要命,心心满意足地贴在宋时清脸侧亲了好几下。
宋时清说要分开两个月的时候,他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但答应了不代表他没有记仇,现在,他就要小小地向爱人讨点利息。
宋时清又慌又羞,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安抚同学。
“我们先离开这里。”
尤拉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对,对,我们先离开这里。”
海莉和布鲁诺紧紧牵在一起,闻言也大梦初醒般地点头。
布鲁诺:“走,我们离开这里。”
他转身,抬脚想下楼的时候却看见楼梯底下站着萨琳娜。她看着宋时清四人一脸莫名其妙。
“你们在搞什么?”萨琳娜问道,“你们砸坏了我家门?”
“你家有鬼!”海莉崩溃叫道,“它用热水烫我们,还划伤了布鲁诺的手心!”
“……胡扯。”萨琳娜恼火道,但声音却低了下去,显得底气不足了起来。
她嘴上虽然扔在否认海莉他们的话,但目光却犹疑地四下打量,抱臂朝后退了两步。
显然,萨琳娜知道什么。
但如果她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么平静?
谢司珩无声贴到他耳边,笑着轻声提醒,“时清,这栋房子不是她的。”
宋时清一愣,微微偏头看他,脑中有跟弦被拨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进屋时门口镜子上的购物清单,那上面最后的痕迹停在三天前。
虽然m国这边大多数家庭都不是每天去买新鲜肉菜的,但这家的主人似乎很喜欢去两公里外的罐头加工厂,买他们挑出来的边角料。因此,每天都有购物清单。
谢司珩像是爱上了这种在人群中私语的亲昵,继续贴着宋时清的耳廓低声,“你们没有允许闯进了别人的房子,屋主很生气,不会让你们离开的。”
海莉和布鲁诺大步下了楼,两人懒得跟萨琳娜争辩什么,径直走到门口用力拧门撞门。
“你锁门了?”布鲁诺大声问道。
“有病……”萨琳娜理了一下头发,将信将疑地走上前。
海莉和布鲁诺都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已经认定屋子里闹鬼现象和她有关。
萨琳娜脸僵着,试探伸手拧动门把。老旧的门把手成功转动了起来,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一缕昏暗的路灯光线从门缝中溢了进来。
“这不是能开吗?你们搞什么?”萨琳娜恼火,“神经病,艹,不想泡温泉就赶紧滚蛋。”
布鲁诺一下子从占理的一方变成胡搅蛮缠的一方有点讪讪,他刚想说点什么,手就被海莉拉了一下。
海莉警惕地朝他微微摇头,抬步朝外走去。
“别出去!海莉!”宋时清此时才追下来。
但已经晚了,在海莉的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被推开的门无风自动,朝着她毫不留情地扇上来。
“啊!!”海莉抱头尖叫。
最后一刻,是布鲁诺及时将她拉了回来。
门口的三个人被吓坏了。
“怎么回事?”萨琳娜惊慌问道。
宋时清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尽量平稳简洁地,“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不欢迎我们进来,它——”
不等他说完,有些失去理智了的海莉就大声叫道,“萨琳娜不就是屋主吗!”
仿佛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一般,侧边用来挂衣服的窄柜突然一晃,对着海莉三人倒了下来。
整个屋子里的灯都开始闪烁,还在楼上的尤拉死死靠着墙壁,捂嘴尽量抑制自己的尖叫。
唯有谢司珩。
他漫不经心地站在宋时清身后,仰头冷淡注视着这一切。
虚弱到连活人的身都上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影响死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他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紧接着手臂就被宋时清抓住。
吊灯闪烁得越来越快,可怕的电流声在所有人的头顶游走。谁都知道,用了几十年的灯泡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它们很快就会坏,然后,这栋闹鬼的屋子会陷入彻彻底底的黑暗。
宋时清面色苍白,侧脸到下颔那一段轮廓绷着,脆弱又漂亮。
谢司珩笑了。
他俯身贴在宋时清脸侧,“时清,你猜这屋子里一共有多少只鬼?”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问话,宋时清被吓得一激灵,“你烦不烦?”
“砰——”
同一时间,众人头顶上的几盏灯同时炸开。
火花,尖叫,完全的黑暗。
宋时清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哭腔,转头扑进了谢司珩的怀里。
谢司珩闷笑,胸口一震一震的。
宋时清简直恨死他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坏啊,别人都要吓死了,他还在笑。
畜生!
“帮忙,快点。”宋时清忍无可忍地晃谢司珩,谢司珩也就随着他的力道晃。明明比起此时在这座屋子里兴风作浪的恶灵,谢司珩是更为恐怖的存在。
谢司珩不怀好意地进谗言,“现在出去也晚了,这些东西会给你的同学打上标记,损你们的生气。”
在他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谢司珩:“我教你一个驱魔的办法好不好?”
宋时清:“谢司珩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黑暗中,椅子也开始摇晃,木质地板和椅子腿碰撞发出杂乱的声响,海莉胡乱抓住萨琳娜:“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到底带我们来了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的房子!”萨琳娜用更崩溃的声音吼回去,“我姑姑一家前几天被人杀了,我是这栋房子的继承人!我根本不知道它会闹鬼,我也是第一次过来!”
“怎么出去!怎么才能出去!”布鲁诺到处摸墙,想要找窗户。
一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十字架被塞进了宋时清的手心,谢司珩的声线里填满了笑意。
“来,拿起来,对着前面。”
宋时清确定他是在模仿某些外国电影的动作,气得想打人。但就在此时,一只椅子疾速挪移,以一种要杀人的力道狠命撞在了墙上。
木屑飞溅,少数砸到了布鲁诺和萨琳娜,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在黑暗中,这样的攻击足够他们尖叫的了。
宋时清根本无从选择,只能跟着谢司珩的指令抬起手。
众人上方突然亮起了一个光源。
布鲁诺眯着眼睛仰头看,发现那是尤拉颤颤巍巍打开的手电筒。
他叫了一声好,也想拿出手机。
不等他动作,借着光站起来的海莉就长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指向前方。
布鲁诺和萨琳娜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
宋时清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只老旧的十字架。他们看不清宋时清的神情,只听到他好像用中文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空气中揪出了一只人头一样,十字架前端滕然出现了一张狰狞惨白的人脸。
正是尤拉之前看见的那张。
“啊啊啊啊啊啊啊!”尤拉被吓得直接扔掉了手机。
光源霎时偏转,眼前的一切重新隐没进黑暗中。海莉他们只听见一声仿佛树枝被衣服包裹住折断的声音,继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椅子不再敲打地面,灯泡的电流声停止,除了黑暗,一切让人不安的因素都消失了。
“宋?”海莉小心翼翼地叫宋时清。
黑暗中,宋时清死死揪住谢司珩的肩膀,仰头艰难地承受着压下来的亲吻。
如果海莉一行人当中有任何一个人懂中文,就会知道,刚才宋时清说的那几句话和宗教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只是谢司珩教他的混账话而已。
谢司珩的手越来越放肆,宋时清不得不推拒。
太安静了,稍微发出一丁点不对劲的动静都会被另外几个人察觉。
宋时清羞耻得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够了。”他忍无可忍地用气音说道。
谢司珩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一串冰凉的东西缠在了宋时清的手腕上。
“收了好久,时清,说话要算话。”
宋时清根本不知道他给了自己什么东西,但直觉有些不妙。
毕竟……他刚才答应谢司珩,今天晚上回家想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说了谢司珩不可以露恶鬼相的。
没了恶灵挡路,众人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海莉等人亲眼见过了宋时清的“驱魔”手段,此时沉静在一种又后怕又崇拜的情绪当中,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宋时清……
他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碧绿的翡翠珠串……
当初,谢司珩让狐鬼上门提亲,送的上门礼就是一只成色极好的老翡翠镯子。后来宋时清惊惧之下砸碎了它。
兜兜转转,这份礼重新回到了他手里。虽然是以另一个形式。
有所改变但无法逃离,就像他和谢司珩一样。
只是……这和谢司珩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宋时清似懂非懂,但已然有些害怕了。
芜湖~写完啦。免费番外我歇一周再更。
非常感谢大家陪伴我,陪伴宋时清和谢司珩度过这几个月的时间,爱你们呜呜呜呜(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