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不会让他们登上仙路, 也不准他们堂而皇之的舍弃众生而去。

  这破破烂烂的人间,若是要毁灭,便一起毁灭。

  仙人并不将一个小小的人族弟子放在眼中, 但他身后浮现的三道虚影,却让他们不得不重视, 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停下脚步。

  薛错独当一面,杀得天地变色, 浑身浴血,他的符箓千变万化, 捉摸不透, 那三尊道象亦千变万化,杀人于无形。

  仙人正要取他首级, 嘲笑道:“香火邪修, 呵呵, 一群死而不僵的臭虫, 毁在这天劫之下吧!”

  “哦?”

  雀翎三千的道象, 忽然化作一位身形修长的美丽神祇, 他身披华服,面色淡漠, 手中的净世轮发出明亮的光芒, 救下了薛错。

  “那是什么东西?”

  “不要和祂啰嗦, 祂气息残败,不足为敌, 杀了祂。”

  铺天盖地的法宝盖住了净世轮的光华, 雀翎散落四方, 燃起翠绿色的妖火。

  南孔雀大圣以一人之力, 拖住了众仙人,祂神音靡靡,对薛错说:“薛错,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薛错被罡风吹得后退,闻言一愣,抬头望向高天,那九重仙阙下,悬挂着毁灭众生的天劫之剑。

  “谢大圣,可是如此阵仗,您能守多久?”

  “不必顾虑,这是我欠大泽的,你告诉祂,祂要为众生谋,但我妖族岂非众生?若是日后神州得救,望祂一视同仁。”

  话音落。

  天空忽然撕裂,一座庞大伟岸的妖庭降临人间,无数妖怪摩拳擦掌,扑向登仙的修士。

  小孔雀展开羽翼,催动[极意自在功],在天空盘旋,他高声道:“薛错!”

  薛错猛然回头,惊喜道:“小云,你们怎么来了!”

  孔云声音清冷,他飞在薛错身边:“上来,我送你上去!大圣说,大泽神女娘娘未完全脱困,要灭天劫,还差最后一步!”

  薛错回头看了一眼妖族,转身越上孔云的脊背,孔云拍打着翅膀,化作青色的流光,那是真正得到真传的极意自在功:“坐稳!”

  流光远去,避开天火,直飞高天仙阙。

  金乌大神的道象久久不散,祂身缠烈火,在日轮中放声大笑:“大君,你我生前不死不休,没想到死后却要一同拯救苍生。”

  孔雀大圣背影桀骜,淡淡侧眸,冷哼:“谁与你联手?吾是为妖族罢了。”

  金乌在日轮中盘旋飞翔,日轮爆发出最后的火焰,金乌含笑的声音渐渐淡去:“好,我也要去履行承诺了。”

  孔云载着薛错越飞越高,飞到一半,忽然落下一柄利剑,穿透了孔云的翅膀,他痛苦的啼鸣一声,化作人形,身躯笔直下坠。

  薛错立刻伸手接住孔云,孔雀翠羽断裂,手臂露出森森白骨,他咬牙瞪向高天:“祂们来了。”

  薛错也早有预感,他沉下眉眼,立刻为孔云喂药疗伤,但那伤口却难以愈合,散发出丝丝天道之伤的气息。

  天空云雾吹散,露出了一只强壮的断手,那断手握着一柄斑驳的青铜长剑,身躯虽残,却有一股浩瀚的气势。

  孔云捂住胳膊:“是天上的新神。”

  天空响起雷鸣,恐怖的紫色闪电裂开穹宇,一声重重地冷声炸响,将两人的口鼻震出鲜血,祂们窃窃低语,说这里有一个触犯了天律的人。

  “妖孽,当诛,天命何在?”

  “在。”

  一位玄色长袍的天神踏步上前,手持朝笏,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薛错。手中的朝笏化作一个圆形的古朴法器,法器内外三环,代表天地人,外坠六枚铜铃,演绎众生命数:“凡人,你知不知罪?”

  薛错仰头,双手鲜血淋漓,他高声道:“你是天神,你要问我的罪,我犯了什么罪?”

  天神却不回应,眉眼如怒,淡淡评价:“冥顽不灵。”

  铜铃化作千丝万缕的线,朝着薛错直直切割而下,要用命数将他诛杀。

  但那细细丝线飞到一半,便消失无踪,天神嘶了一声,再次动用天命铃,却见那法器动也不动。

  祂看向自己的上司:“这……”

  天神们低语,似乎第一次遇到这等情况,那天神便退到后面,摆弄自己的铃铛。

  “罢了,天罚何在?”

  “小仙在。”

  天罚之神手持一张巨弓,弓弦无箭,缠绕着风火□□,祂催动大弓,指着云上的人。

  薛错心凉了半截,挡在孔云之前,手中的符箓猎猎作响:“你是天神,为何不看看这人间,你不救人,却要杀我!”

  天神不屑垂眸,却发现自己的大弓失了灵魂一般,动也不动,任他如何施为,也无法降下劫雷。

  “噫,这是怎么……”

  薛错胸膛起伏,汗如雨下,但他等了半天,迟迟不见有任何动静,孔云捂着胳膊,问薛错:“你贿赂他们了?”

  薛错怒道:“我就算喂狗,也不可能拜这些鸟神。”

  孔云疑惑道:“那祂们在做什么?”

  天命对他无用,天罚对他无用,天理,天数,天法齐齐噤声,他们翻着记载众生的命理簿。

  “奇怪,为何查不到他?”

  “他是什么人,前世呢,前世能查到吗?”

  “查不到,等我再翻翻上上世。”

  “如何了?”

  “这……没有,命理簿没有这个人,查不到,查不到,众仙家,你们来看看,会不会是我找错了。”

  翻遍命理,查不到他的出身过往,一种奇特的沉默在众神中间蔓延开。

  忽然,天空光芒万丈。

  一轮火红的日轮冲破黑夜的遮蔽,出现在天空,祂如烈火本身,如光明本身,荡涤一切污秽,燃尽天下邪祟。

  这光明璀璨的神灵单膝跪地,身缠烈火,血红的图腾遍布全身,那肌肉线条起伏如山岳,一股强悍且无可匹敌意志占领了那处的天。

  日轮中的金乌大神睁开了沉睡万年的眼眸,缓缓地站起身体,那双金色无质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的新神,霎时便看化了两个新神。

  “火!火!祂怎么动了?”

  “快快通知各位仙人,旧孽苏醒,要翻天覆地了!”

  咚——

  巨人沉闷的脚步迈出日轮,走出了囚禁自己许久的棺椁,他朗声大笑,在天上跑了起来,冲向那打开的天幕:“吾来也。”

  薛错和孔云被灿灿烈阳,刺激得差些成了瞎子,他们不敢直视那光,只听得天神手忙脚乱的咒骂,恐怖的天道之威回荡穹宇,不断有残肢断臂从天上飞落。

  “莫慌!取诛神枪来,禀告各位星君!今日要再诛神!”

  祂们迅速反应过来,扯动金乌身上的铁链,让他凶狠却受掣肘。

  “金乌,你果然不行了。”

  一道清灵女音突兀响起。

  天上涌起无边大水,神河倒悬在天幕之上,身着黄衫的神祇缓步而来,身后道象万千。

  金乌大神足踏烈火,晒得大地灼灼如夏:“呵呵,小女子,你也来了。”

  九曲黄河神女挥出大水,冲进天幕,双眸绽放出可怖神光:“试看你我,谁是小人。”

  金乌哑然失笑,双拳用力一击:“好,今日重杀修士,壮我神道之威!”

  薛错耳边响起一道神音:“薛错,我与金乌拖住天神,这世间命运,便依托你,大泽未完全脱困,你要助祂一臂之力。”

  薛错抱拳,不敢回头望那神光,他放下扶着孔云的胳膊:“小云,我要走了。”

  孔云目光不舍,他撇开脸,不让薛错见到他丢脸流泪的样子,握拳道:“我要回去妖族那边,不能送你。”

  薛错笑道:“那么,底下的仙人就交给你们了。”

  孔云点头,搭着薛错的肩膀,用力握了握:“活着回来,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薛错微微一笑,身影化作流光远去,比方才慢了不少,孔云听到他的话被风吹来:“好。”

  他看着薛错飞走,才化作一只孔雀,飞回妖庭所在,率领着妖族,与大君并肩而战。

  天上仙路煌煌。

  地上劫火未灭,灾殃不熄,巨大的凶兽盘踞在夜幕中,吐出一股股混沌阴风,引动大劫。

  薛错踏入阴风,手中的莲花一种种展开,化作玄妙的道韵,护住他。

  他手托金莲,如托一豆灯火,行走在旷野。走出阴风便面对凶兽与天劫,薛错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丝毫犹豫,踏出了那一步。

  黑夜褪色,高高的九重天上,垂落明净的光华。

  在华光中央,有一位衣袂翩飞的仙人,他眉眼如画,气息清冷。

  他手中有一根凋零的枯枝,枯枝指着凶兽的头颅,那吞天噬地的吞虺步步后撤,遍体鳞伤,似乎恐惧至极。

  他背着一只手,眼眸平静,闲适得仿佛踏月归来,枯枝残存的落花在风中颤巍巍的抖动,那般柔弱,却又强儿不落,甚至胁迫着一只恒古的凶兽,不敢呲牙。

  他似乎察觉到此地来了外人,微微侧过身,看向薛错的方向。

  薛错也看到了他,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一种冰冷的,视对方为敌的情绪涌上心间。

  忽然,薛错神思微动,看向君无畏身后。

  那里躺着一个女人,她青丝变华发,素色的裙裳破碎,沾着斑驳的血迹,阔剑断裂,手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玉髓。

  薛错瞳孔放大,目光一遍遍的扫过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衣衫,无声道:“娘。”

  那人听不见,似乎也看不到,薛错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怔怔然。

  君无畏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意,无垢的内心,念头乱成了一团。

  他想为什么,他筹谋那么多年,还是不得不面临这一幕,他亦不明白,为何薛真真一定要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

  或许当初,薛错没有出生就好了。

  他和剑主能够同登仙路,而非如此,恩断义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为什么这遁去的一,偏偏是你。”

  父子二人目光相视,几乎同时动了。

  一道绚烂的剑光从天而降,这剑是君无畏的灵魂和生命之所在,与他一体两面,无比坚韧且锋利。

  他刺破天穹,冲散黑夜,直奔薛错而去。

  薛错手持银毫,挥手荡出无数的符箓,或化风雨,或成道象,如同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笼。

  “烮。”

  “閫。”

  “匼。”

  符箓散入繁星,和那天地之间最强的一剑相撞,只一瞬,便轰然破碎。

  君无畏眉眼平静,没有丝毫意外,再次抬手挥出一剑。

  但那散乱的符箓并未熄灭,祂随着剑气旋转,亮起一点一点的微光。

  薛错口吐鲜血,双眸冷漠,似乎不是在看他的父亲,而是在看一个仇人。

  他嘲笑道:“天剑十二式,不过如此。”

  剑仙不语,他素来眸下无尘,以看不到这个没有天赋的孩子,只是视他为灾殃,他不恨薛错。

  君无畏知道,这世道其实早已无药可救。

  他要超脱凡世,摆脱这世间有无穷无尽的因,无穷无尽的果,得到真正的大自在,大逍遥。

  薛错是天道自救的因。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的出身是错,道法是错,生来便是等死的命,还会连累至亲之人。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吗?

  他再次挥剑,那剑光璀璨如虹,像是一场盛大的祭奠,结束这一切的开端。

  天空忽然亮起一颗星星,那颗星星闪烁着微光,接着便是一颗又一颗的星辰,他们渺小如萤火,却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组成了一条浩瀚的银河。

  薛错抬眸,注视着那将近的剑光。

  “群星蔽月。”

  剑光和星光相撞,二者皆碎,巨大的震动让天劫之剑亦微微晃动,那道法碰撞,化作了一股股大风,吹向四面八方。

  君无畏意外的看向薛错,薛错受了重伤,狼狈的单膝跪地,他拭去唇边血线,不肯认输地回望君无畏。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须臾之间,如同闪电。

  吞虺失去了君无畏的掣肘,又蠢蠢欲动起来,但祂不敢再打薛真真的主意,转而盯上了那条仙路。

  天上仙路渐渐变得黯淡,似乎快要消失。

  君无畏再不能停留了,他此生还有一剑未免出,未曾还尽人间因果,如今时机已经到了。他垂下眼睫,再次看了一眼云端的女人。

  “剑主。”

  他轻淡的勾了勾唇角,不再留恋地飞身而起,直直地飞向天劫。

  薛错神府震荡,真气翻涌,几乎要爆体而亡,但他亦顾不得调息,望着薛真真,咬牙挥出十二张符箓,飞向薛真真的方向。

  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只乾坤功德炉,于九重天外,艰难的点燃三只古老的线香。

  天道忽然震动。

  一团阴火浇灭了薛错的香炉,浇得他皮开肉绽。

  有人在动摇天道之剑,试图将那恐怖的大劫之剑劈碎。

  这举动掀起滔天巨浪,天空电闪雷鸣,发出恐怖的轰鸣,薛错咬牙取出香炉,试图再次点燃香炉。

  一阵阴风啸来,再次浇灭了香炉,

  青年双手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他痛的满头是汗,低声呜呜,却依然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点燃那线香。

  天空忽然传来恢宏的道音。

  一个小小的人影屹立天地之间,手中握着那枯瘦花枝,花枝颤抖,但那呼啸的风,恐怖的道都没有摧毁他。

  他一往无前,通过碎裂的大道,到达虚空的彼端。

  空气凝固了,香烟袅袅升起,飞入九重高天。

  吞虺不死不灭,但此时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祂昂首咆哮,试图将自己藏进虚空,饱食的血欲却拖累了他的身体,让他无处可藏。

  千云山。

  大泽震动,原本湛蓝如碧波的湖水忽然泛起深沉的黑色,大泽下,一重重的道链应声破碎,束缚万载的神灵彻底睁开了双眸。

  一瞬间,高天之上飘落无数白色纸钱,汹涌的大泽之水环绕着此片天幕。

  祂身姿缥缈,脑后有一轮明亮的船舵法相,大泽化作裙裾衣裳,演绎着古老的道法。

  神女缓步而来,天空因此陷入静谧和安宁。

  祂走到薛错身边,抬手轻轻抚了抚弟子的头颅,薛错一身破破烂烂的伤口霎时愈合,咳出一口口混沌阴风。

  君无畏垂眸看着降临的神灵:“大泽神女,你亦为成就圣人而来。”

  神女眸中湛蓝一片,无悲无喜,无怨无怒,抬手挥散了天上的云,露出满目疮痍的人间。

  天火坠落,大地血红。

  君无畏并不为所动,淡淡道:“众生恶念凝聚天劫,这是众生的命数。”

  他道:“你为五方神女之一,当初舍身保全三山五海,如此功德,未能助你成圣。”

  “盖因因果芜杂,牵扯不清。”

  “神女,这世间的道已然无药可救,斩灭一切,死而后生,方为一切之始。”

  君无畏胜券在握,傲立在天地之间。

  剑光璀璨,犹如银河坠落,划破天际,散发出炽热而强大的光芒。

  他的眼眸中充满了决然和坚毅,他的每一次挥剑都像是与天地意志的对抗,每一剑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那剑光划过天际,地壳颤抖,风云变色。一剑挥出,山崩地裂,大海咆哮。

  吞虺庞大的身躯在这恐怖的剑光中分离崩析,祂目露恐怖,浑身颤抖,原本庞大的身体骨肉分离,碎作千万段。

  最后,当那道剑光消散时,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寂静和空旷。只有那些被剑气撕裂的空间碎片和崩溃的山河,证明了刚才那一剑的威力和震撼。

  整个世界在这一剑之下,仿佛都黯然失色,所有的生命在这一刻都为之颤栗。

  天劫之剑震动,镌刻的大道出现了裂纹,裂纹从小变大,如同一块玻璃般,碎成了无数片。

  碎片中蕴含着一点毫光。

  那光芒无形无质,无形无相,沟通九天,没入混沌,无法捕捉亦无法参悟。

  君无畏背负着双手,静静等待着那一道毫光。

  他此生,功德圆满。

  他此生,已无欲求。

  他扫过地上的芸芸众生,心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波动,他的剑道在凝聚法相,他的身体已经能感受到冥冥的召唤,那是一种时光如隙的感觉,世间一切都是缝隙中落下的灰尘。

  人间界。

  妖族王庭崩毁,南大君香火凝成的身躯在逐渐消散,四周都是散落的尸骸,妖族精锐,无一苟活。

  年轻的孔雀王羽毛破碎,白皙清秀的面容凝固在极怒的一瞬间,他的胸膛破开一个大洞,心脏不再跳动,殷红的血液流干,安静地倒伏在地。

  天都城。

  一只白毛老虎孤独屹立在满城的尸骸上,他身边有一棵巨大的花树,花叶凋零,燃烧起熊熊的大火。

  他遥望着高天的方向,手中的黑刀断成了两截,身后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他便踉跄起身,再度朝着城中走去。

  东海之中,海水沸腾。

  金色小龙游走四方,载着水族四处逃难,但满免被天火波及,鳞片剥落。

  三山五海,两陆神州,一片寂静之声。

  西方佛门,灵山光芒黯淡,收敛了无数凡人。年轻的僧人不再诵经,他提着一根降魔杵,与天劫斗至身躯残存,容颜尽毁,但举目四顾,却仍看到无数生灵灰飞烟灭,死在大劫之中,奚陶垂下血肉模糊的眼眸,不忍再看。

  高天上。

  君无畏等待着成圣之机,但那光芒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抬起头,却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是……道在哭。

  道,也会哭?

  那毫光离他而去,他感受到冥冥中的气运快速流失,头顶的光华黯淡无比,霎时之间,他与大道失去了一切感应,连剑道亦无法与之共鸣。

  “不……不……”

  他难以置信,亦不能相信,他是这世间剑道的化身,他怎么会感应不到道的存在?

  是何处有问题,是哪里有问题?

  一道缥缈的身影款款而来,渺渺神音落入耳中,祂说:“祂抛弃了你。”

  君无畏猛然抬头,手中的花枝一瞬间裂成三段,花朵凋零枯萎,枝叶零落成灰。

  “抛弃,这怎么可能呢?我已经得道了,我不欠众生的因果。”

  毫光落入神女手中。

  祂的身躯越来越亮,法相越来越完整,在地上的神国之中,无数受难的凡人默默诵念着祂的道号,虔诚的愿力凝结成金色的光点,落入祂的裙裳。

  “苍生的命运,从来不由我们做主。”

  神女的目光淡漠万分,又仁慈至极,祂在君无畏的面前成就了圆满的道身,祂的道纯净万分,和谐自然,圆融无比。

  君无畏喃喃:“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无人回答他。

  薛错走到薛真真身边,想伸手碰碰她的鼻息,但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皮肤,他似哭似笑,好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心中的万般苦痛无人理解,亦无人可诉。

  薛错说:“你还活着吗?”

  他想站起身,双腿似乎无力支撑,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他望着破碎的天穹,崩裂的地壳,山河在淌血,众生无从得救,那他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抹抹脸颊,背起薛真真的尸骸,朝着妖庭的方向飞去。

  “小云。”

  孔雀无神的眼眸望着天幕,被一双手轻轻合拢。

  薛错坐在尸骸之间,孤零零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寂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娘娘,他们都死了。”

  这个声音麻木,空洞,透着一股浓重的悲伤。

  他的话是对着天说的,说完,身边便出现了神女的影子,祂垂下眼眸,回应自己的弟子:“他们死于大劫。”

  薛错说:“天地间,还有生灵吗?”

  神女道:“十不存一。”

  薛错:“您能救他们吗?”

  神女否定:“不能。”

  薛错顿了一下:“我能救他们吗?”

  神女颔首:“可。”

  “如何救?”

  “此身便是金池,此身便是天道欠缺的一。”

  薛错一笑,喃喃:“真是一环扣一环,左右都是命,罢了,天地破碎,留我独活有什么意思,我救。”

  神女并不置可否,目光仁慈,轻轻摸了摸薛错的头,薛错忽然说:“娘娘,殷飞雪还活着吗?”

  神女颔首,薛错拍拍衣服,站起身:“那我去见他一面,再死不成。”

  ……

  天都城。

  殷飞雪独自坐在花树上,缠裹身上的伤口,他灵力用尽,已然在力竭边缘。

  天火已然消失,天空出现了淡淡的蓝色。

  他啐出一口血沫,望着遍地疮痍,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殷飞雪。”

  一道低沉的声音想起。

  殷飞雪遽然回眸,站起身,从高耸的花树上一跃而下,径直奔向那声音的源头,他跑得飞快,牵动伤口渗出鲜血也毫不在乎。

  青年的身影在一处残存的酒坊外,蓝色的衣衫,墨色的乌发,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温暖颤抖的怀抱。

  银发冰冰凉凉,拂过他的脸颊,和他的墨发相互交缠,不分彼此。

  薛错嘴角勾起一点笑,眼里泛起水光,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难过极了,那压抑的情绪从心里冒出来,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他抬起手回抱住殷飞雪。

  两个失去一切的人,在破破烂烂的城池中,紧紧地抱住对方,说不出一句话。

  殷飞雪的金眸遍布血丝:“你还活着,还活着。”

  薛错点头:“嗯,我想喝酒。”

  殷飞雪什么也不问,他走进酒坊,从残留的酒坛里,倒出一点点的酒,全都给了薛错,看着他一点一点,猫儿似的全部喝干净。

  薛错说:“我要走了。”

  殷飞雪瞪大眼睛,他下意识握住薛错的手:“你去何处,我和你一起。”

  薛错摇摇头:“那地方你去不得。”

  殷飞雪不放手,他胸膛起伏,金眸明灭,他不清楚薛错说的地方是哪里,他只知道薛错看起来很难过,他说:“不要去,你遇到了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去。”

  薛错:“你替不了我。”

  殷飞雪:“哪怕是死。”

  薛错沉默,觉得自己怎么会那么笨,醒悟得那么晚,他想殷飞雪几乎从来不遮遮掩掩,自己为何一直以来,都感觉不到呢?

  他无力隐藏了,或者说,这天底下要他救的人太多了,殷飞雪却是唯一一个,老是来救他的人。

  薛错不想骗他说自己还会回来,他明明白白地把一切告诉他,他说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过往,他做的决定。

  殷飞雪沉默的听着,看薛错的目光几乎要碎了,一颗一颗的眼泪从金色的眼眶里滚出来,他难以遏制的,绝望的,抱着薛错号啕大哭。

  薛错平静地说:“别想着和我一起走,我不在了,你替我风光大葬,否则我太亏了。”

  殷飞雪金眸暗沉,嘴唇颤抖。

  他想说不行,不可以,但是他又深知自己无力阻拦薛错,他好像神通广大,却又什么也做不到,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错去死。

  薛错垂下眼睫,摸了摸殷飞雪的脸颊,轻声笑了笑,目光却无比哀伤:“对不起了。”

  殷飞雪沉默片刻,摇摇头,那双如同融金的金色双眸此时光芒熄灭,充满了深深的痛苦和绝望,他胸膛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把心抛出来,给薛错看,他说:“不要说对不起。”

  “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活多久都行,我救不了你,是我的错,你恨我吧,别哭了。”

  薛错说:“我哭了吗?”

  他擦擦脸颊,拍拍殷飞雪的肩膀:“陪我走最后一程吧,那棵花树还在吗?”

  殷飞雪说在,你等一等,他回到那棵树下,手指深深地攥紧树干,花树毁于天火,本无力再生。

  他默然片刻,割开手臂,用血液浇灌,催生出一枝绿色的枝丫,开出一片一片洁白的小花。

  他遮掩了伤口,回身找到薛错,指着那枝丫说:“它还活着。”

  他带着薛错上了树,两人沉默无言,薛错坐了一会儿,忽然靠在了殷飞雪怀里。

  残阳破碎,大地血流成河。

  两个孤独的影子十指交扣,脖颈相交,安静地坐在花枝上,看着最后一线残阳缓缓消逝在天地间。

  青年抬眸,身躯化作无数的小小金点,消逝在那人怀中。殷飞雪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眼睫低垂,良久,一滴透明的泪穿过空气,落到冰凉的树干。

  “薛错。”

  ……

  一股清风拂过天地。

  神女坐在高天之上,重新纺织众生的命运,那缺失的一重新回到天道,破碎的道重新聚合圆满。

  破碎的山河如同时光倒流,焕然一新,死去的生灵血肉凝聚,打了个喷嚏,满头雾水的睁开眼睛。

  有一个名字,回荡穹宇。

  有无数人在找他去了哪里,但那些声音从未得到回答。

  以至于心伤成疾。

  ……

  幽幽冥冥。

  神女坐在一只玄龟身上,玄龟不敢吱声,他三短身材,泥塑样貌,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滴血,他恍恍惚惚,不觉又喜又悲。

  “我原本以为,这血用不上的。”

  “多谢,多谢圣人娘娘。”

  ……

  大约六百年光阴。

  人间大雪纷飞。

  盖住一块碑。

  墓碑是无字碑,树是缠藤树,天寒地坼,人烟浩渺,新上任的小妖怪,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冷漠的君王,唠唠叨叨地说着一切妖界流言。

  说着说着,小妖问自己的大王:“大王,咱们天天来,来看的是什么人?”

  大王长睫落雪,似乎疏懒得很,扫了眼他,便说:“天字一号仇人。”

  小妖怪啊了声,似乎不解,挠挠头又不敢多说,怎么是仇人,大王却还每日都来,扫雪,添酒,进香,还常常化作原型守在碑旁。

  他把这事回去一讲,请教自己的前辈,前辈一屁股从椅子上跳起来,嘘了一声:“年纪轻轻,没有眼力劲,瞎说不怕遭报应。”

  小妖怪傻了眼:“这是大王说的。”

  前辈看了懵懂的小妖,翘着腿叹了口气,幽幽道:“不知不觉六百年了,大王他老人家心中的情意,恐怕已经悠悠成恨,绵绵似刀,刀刀伤自己,情之所至,才会那么同你顽笑吧。”

  小妖怪哦了一声,脑中天旋地转,拗不过弯。

  大雪过后。

  又是一年隆冬,有人回来刨自己的坟,他满头雪花,挖的正起劲,忽然发现他坟堆上的雪山动了动,露出一只兽眼。

  那人和大王同时怔住。

  一阵风起,雪花簌簌落,人间共白头。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完。

  会有番外,终于,终于写到了。感谢在2023-10-27 23:41:29~2023-10-28 22:4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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