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好高一棵树, 十人合抱那么粗,树的花是雪一样的白,伸出云一样的枝丫, 覆射城中所有的街道,落下纷纷的花瓣。

  祈福的木牌新新旧旧, 挂满大树。

  殷飞雪看了他一眼, 纵身飞上大树,几个纵跳没了影子。大树有结界, 可是也难不倒薛错,他抽抽鼻子, 哼哼两声, 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

  一蓝一白的两个身影在巨树的树冠上相互追逐,不分前后的抵达了树顶。

  殷飞雪的银发钩缠着花枝, 金眸含着淡淡的笑意, 他侧身掏了掏, 从树洞里取出一坛酒。

  薛错动动鼻尖, 眼睛发亮, 猫儿一样跳过来, 脸上还带着几分矜持,垫脚望一望:“什么好东西?”

  殷飞雪灵活的举着酒坛, 转了个身子, 不给他看, 又抬起下巴指了指,似笑非笑:“你都有酒了, 还缠我这点粗酿?”

  薛错挠头:“我哪里……嘶……”

  他慢半拍从怀里掏出个秀气的酒葫芦, 便见殷飞雪不快地哼了声, 将酒坛换了个位置, 叹气道:“罢罢罢,我还是等着明年自己喝。”

  薛错拿着小葫芦,又看着老虎手里的酒坛:“别呀,我特地来寻你,大王也别这么小气。”

  殷飞雪昂着下巴,心中好气又好笑,这小呆子带着一身女儿香来见他……真是……太欠了,可偏偏他又不能直白的说。

  他面色不变,将酒坛在手中抛了抛,悠悠道:“想喝?拿你的酒同我来换。”

  薛错摸摸小葫芦,又看看殷飞雪,若是个法宝他给也就给了,可是人间的东西,他也是真真的喜欢,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试图卖个乖:“可是飞雪,这个我也才喝了一口,哎呦。”

  殷飞雪拨花枝弹了他的小葫芦,面色似乎更凌冽了些,金色的眼睛都变深了,他拍开泥封,痛饮一口:“好,那你自己来拿。”

  薛错顿时摩拳擦掌,嗖的扑上去,一招虎爪拳:“好!我自己来!”

  殷飞雪有意为难他,自然不肯给,两人都是身法上的天才,又都参谋同一份极品功法,一个轻巧灵动如风难捕,一个大开大合,攻守兼备。

  这样两个人打起来,自然热闹万分。

  大树微微晃动,下起纷扬的香雪,不知情的人族和妖怪都欢腾起来。

  远处天高云淡。

  花似云,冰凉的花瓣飘落,白了不知谁的头发。

  一只修长的手勾着酒坛,同另一个人缓慢的拉扯着,酒坛里积了落花,别有一番清甜的香味。

  殷飞雪勾着酒坛,恍惚梦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个人,和他争着同一坛酒喝。

  “大王,你的功夫不如从前了。”

  “是吗?”

  殷飞雪勾着酒坛的手一点点用力,金眸却慢慢地泛起微微的笑,力道也渐渐地松却,似乎不敌,被薛错抢了酒坛子去。

  他背着手,瞧着薛错一口气飞到树顶,得意的晃着酒坛喝了一大口,撑得脸颊鼓鼓地,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像在说,看吧看吧,还是我赢了。

  殷飞雪挑起眉梢,像似认输一般,安安静静地站在枝丫下,看着薛错把那坛酒喝完。

  忽然,他眼前落下了一个小黑影,殷飞雪下意识伸手捉住,是一只光华冰凉的小葫芦。

  他抬头,薛错双手抱着酒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送给你了,不过这酒不及你的酒好,你吃亏了。”

  殷飞雪握紧手掌,轻轻一哂,睇他一眼:“不吃亏,是我赚了。”

  薛错腼腆地咕噜一大口,脸颊圆圆地点点下巴,示意殷飞雪也喝,殷飞雪看的明白,这是让他喝那个,坛子里的可一点都不给了。

  殷飞雪好笑,收了葫芦没有喝。

  薛错坐在树顶,慢悠悠地喝完了酒,忽对殷飞雪说:“好了,酒也喝了,旧也叙了,飞雪,你请我来我是为了什么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殷飞雪一言不发,薛错眨眨眼,也那么安静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殷飞雪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在风声里很温柔,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薛错总觉得心里有些麻麻的。

  “你觉得,我有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可总归是有的,天下如此之势,你虽为城主,恐怕也有难言的苦衷,你我兄弟,你若需要我,我一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殷飞雪又不说话了。

  薛错奇怪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他不知道殷飞雪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耐心的等着,他相信朋友互帮互助,对方一定是遇到了为难之处。

  他想自己遇到的景色,看到的城池,思考殷飞雪筑城会遇到的阻碍。

  他想得出神,没有发现殷飞雪走的离他很近了,就站在他的近旁,仰着头,两肩落了花瓣,黑色的软甲坚寒如冰,白袍又像花瓣柔软。

  “世人有求于你,而我别无所求。”

  “但愿君需我,我愿同渡风雨。”

  “若君需我力,我定竭力,君需我援,我援在侧,君需我行,我行君意。”

  薛错一愣,半晌回不过神来,手里的酒坛一下子失去了份量,手脚轻飘飘的,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不然为何耳朵发热,脸颊发烫。

  他胡乱的抹抹脸,像是懂了,又像是不懂,这倒是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薛错从来聪颖,可是这时候却辨不清殷飞雪的话语里有几分意思,只知道晕乎乎地点点头,又不敢点得太快,嘴里问:“好,可,你真的无事吗?”

  殷飞雪嗤了声,淡淡道:“呆子。”

  薛错摸头,他哪里呆了?堂堂千云大泽大师兄,娘娘座下唯一法脉传人,哪里是呆子做的了的?

  殷飞雪瞧他脸颊也粉,脖颈也粉,显然是有些醉,便将那酒坛夺了过去,引得薛错来抢。

  他扶薛错站稳了,酒坛收进树洞里:“好了,下次再来喝。”

  薛错眼巴巴地盯着那树,硬是看不出殷飞雪藏在哪里了,有些泄气的抱着胳膊点点头。

  殷飞雪说:“跟我来。”

  薛错勾着殷飞雪的肩膀,两人说说笑笑的跳下树,树底下有小妖怪借着花雨跳起了舞,引来许多行人驻足,有百灵鸟唱起了歌,也有凡人鼓瑟弹琴,热闹非凡。

  两人用了个遮掩身形的术法,混进人群。

  殷飞雪说:“晚上城中有花火会,那些凡人道士同小妖怪弄得,你恐怕没有见过。”

  薛错轻蔑道:“我八岁走南闯北,去过人间无数地方,什么没有见……噫,那是什么?”

  殷飞雪看了眼,丢下两枚铜币从小贩手里捡了一个,在薛错好奇的目光里,悠闲的单手打开了机关,露出里面的芝麻饴糖。

  薛错十分捧场,呱呱拍手,殷飞雪单手麻利的合拢机关盒。

  薛错接过来,依葫芦画瓢的潇洒打开,赞叹道:“凡物而已,居然能引动灵气,有趣有趣。”

  殷飞雪道:“那饴糖便是用灵气保存的,能行军三月,不腐不坏。”

  薛错解那阵法不过一眼,一口一个嘎嘣脆的饴糖,笑弯了眼睛:“甜。”

  殷飞雪被他逗的忍不住笑出声,他大多时候豪爽潇洒,为王时彬彬有礼,气度俨然,可是和薛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最开心,最肆意的时候。

  街边有半妖木偶戏,薛错凑热闹去看了一眼,发现演的居然是天都城城主,除歼扶弱的故事。

  周围还有同款的小老虎贩卖,只是那老虎做的虎首人身,团头团脑,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客人,这可是如假包换,同我们城主大人差不离,能保佑你们家宅平安,多福多寿啊!”

  “一模一样?”

  “是啊是啊,一模一样!”

  一只手伸到殷飞雪旁边,比了比。

  殷飞雪睨了那泥塑,大王他不动如山,渊林岳峙,像林间一阵清风,那小泥塑呆头呆脑,歪鼻子斜眼,胜在敦实憨厚,颇有几分慈祥。

  薛错忍不住笑起来,晃了晃:“好,我买十个。”

  小贩高兴道:“好嘞,给您包起来,送城主大人轶闻趣事小册一本。”

  殷飞雪:“……”

  薛错:“不能买吗?”

  殷飞雪深呼吸,吐出一口气,平静道:“想要就买,不过那个东西,看完了别来问我。”

  薛错看他黑如锅底的脸色,觉得更有趣了,抱着那些姿态各异的玩偶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又翻出那逸闻趣事仔细读一读。

  这一看起来,就忍不住偷偷看殷飞雪,看了第三次之后,殷飞雪道:“有话直说。”

  薛错:“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薛错:“就一个。”

  殷飞雪:“……问吧。”

  薛错咳嗽两声,颇为好奇:“你真的长虱子了?”

  殷飞雪盯着他,一动不动,薛错感觉有点发毛,忽然殷飞雪手疾眼快,一把抢过薛错手里的逸闻趣事,撕成了一片小雪花。

  薛错:“!”

  两人互不相让,从城头打到城尾。

  直到夜深,天空忽然炸响了一朵蓝色的花,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各种各样颜色的花火飞上天空。

  薛错坐在树上,眼睛里倒影着漆黑的夜空和美丽的花火,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么放纵过了。

  今日一日,当真是快活。

  殷飞雪坐在他旁边,在花火齐齐飞上天空,整座天都城在浸在瑰丽烟云中的时候,从怀里拿出一只银毫笔。

  “薛饮冰。”

  “嗯?”

  薛错回头看他,如画的眉眼在光影里忽明忽灭,眼睛里的光却亮如晨星。

  “大概是两年前,我去信问过顾如诲。”

  “哦,小顾哥哥?问什么?”

  沉默。

  不多时,那银发青年头顶冒出来一对毛茸茸的老虎耳朵,动啊动,他人却显得沉静又洒脱,递出一只精细的银毫笔。

  “今日是三月初三,生辰快乐。”

  薛错的笑容一僵,就那样呆在原地,久久不动。

  这世上,并无人庆祝过他的出生,他也长久的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年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1 23:39:12~2023-10-14 23:2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妹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美人攻 30瓶;勒寅、陌上阑珊 10瓶;伊伊一 5瓶;打工vzy、陆晚风、三七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