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看着面前的刘老头, 她在他身上找着和小南瓜相似的地方,最后发现,最为相似的就是悔恨了。
刘老头的眉头一直皱着, 仿佛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而江言却只看向来他的腿。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刘老头用手按住了自己那条跛腿的膝盖:“老了,不中用了,再过几年可能就走不了了。”
江言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就算她知道答案,却还出于一些目的问了,她想知道后面发生的故事。
刘老头揉了揉膝盖:“不小心摔的, 没有看什么好医生,好不了了, 不过反正也用不了几年了。”
江言沉着一张脸, 见刘老头确实没有想再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这才换了一个话题。
“刘爷爷,我们过几天要去木塔楼上去勘察具体情况了,你是这村子里的老人, 能给我们带带路吗?”
她话音刚落,刘老头手就是一抖,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答应, 最后却说:“老了, 走不动了,你还是让张涛他们带吧。”
说完他就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 敲了敲那扇木门:“天晚了,我就不留客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江言也没有勉强, 礼貌地告辞之后就出了屋子,听着那门关上的声音后, 小鸟妖才又飞到她肩头。
“没用的,小南瓜已经好几十年都没有去看过木塔了,木塔都把他给忘了。”
闻言江言微微挑了挑眉:“你是说木塔不记得小南瓜了?”
“是啊,最开始木塔还会每天都问我们小南瓜的事情,后来渐渐就不问了,我们再提起小南瓜的时候他还会疑惑地问我们那是谁。”
木塔忘记了自己的守塔人?
江言觉得不太可能。
她家那些上千年的文物一个个的可是记性格外好呢,更何况这也就是几十年。
这里面肯定也有一点问题。
不过今天天色也已经太晚了,江言也就不准备摸黑调查了。
她领着自家三个员工到了事先定好的民宿里,刚到民宿区她就看到一块石碑。
石碑上写的是当地乡绅自发出钱修木塔的故事。
“……”
江言嘴角一抽,路过的时候踢了一脚。
※
“张哥,江馆长要上塔那个申请你以后递上去了?”
一个工作人员满脸惊讶地站在张涛办公室门前嘴里几乎能塞进一个完整的鸡蛋。
张涛不明就里却还是老实答道:“是是,昨天我一回来就赶紧打了神情啊,不过是你也知道,这种走流程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江馆长可能也留不了那么久。”
他心里觉得格外可惜,好不容易有个专家自愿来给他们看塔,结果还因为这种事被拦住了。
可是他又不能勉强江言多待一段时间,也只能尽自己的力试试看了。
还不等他叹一口气,就听那个工作人员把一张书面证明放到他桌上。
“张哥……申请回执来了,同意了,还说让我们全方面配合江馆长。”
“?”
张涛先是一愣,下一秒立刻拿起那张文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还真的……”
可是他这昨天才提交啊!这是不是搞错了?
出于谨慎张涛立马给市里打了个电话,结果对面却说:“没有搞错,张涛啊,你们县这次是走大运了啊,江馆长亲自去关注你们那塔,没准这次真能修起来呢!”
“人家有名气还有本事,这一有了关注,你们那塔的事情就好办了……”
后面的话张涛已经没有太多心思去听了,他浑浑噩噩听完,满脸惊讶地挂了电话。
他知道江言名气大,却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他想了想,立马拿着文件冲了出去,在他身后那个工作人员问道:“张哥,你去哪儿啊?”
“去找咱们塔的救星!”
他们的木塔好像真的可能有救了。
而另一边江言是被民宿外面的游客声音给吵醒的。
她起床看着在沙发上睡得像一只小猪咪的黑猫走过去凑到黑猫耳边:“玄哥,你秃了。”
“胡说八道!”
一猫炸毛而起,然后跃到镜子前一照:“江言!”
江言美滋滋地走起洗漱,而她刚收拾好门就被敲响了,她开门看着门口气喘吁吁的张涛有些惊讶。
不等她开口,张涛一把将那张回执文件给江言看:“江馆长!咱们能上塔了!今天就能!不,现在就能!”
他可是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的。
江言看了看那文件,心里也疑惑,居然这么快?她还以为要等好久呢。
不过也好,提前一点更好。
她立马点头道:“那咱们就别耽搁了,直接去吧。”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应县木塔,因为要上二楼,他们稍微做了一下疏散。
二楼的通道一直是拦住的,为了防止游客不听话还特意堵住了入口。
这还是近几十年第一打开。
一阵灰尘之后,江言终于看到了应县木塔的二楼。
江言上了楼,她看着那开着的窗户就想到小南瓜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塔外,为了方便她用建筑技能和修复技能确定方案,她拿出手机拍了很多张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木塔那倾斜的弯曲的身体都显出了他的脆弱。
江言有些难过地伸出手去摸,却见应县木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馆长,您又来了。”
江言看了看外面,见张涛在楼下维持现场没有跟上来,她才开口道:“你还记得小南瓜吗?”
她实在有些好奇,为什么应县木塔会忘了小南瓜。
“那是谁?”
应县木塔刚回答完,APP就立刻跳出了提示。
【恭喜馆长成功触发了应县木塔的执念,十秒之后将开启阅读模式。】
“……”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们的关键词都是对方啊!
而且说好的不记得了呢?怎么一提就开始了阅读啊?
这一下江言甚至都开始怀疑应县木塔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了。
她之前和他说修复的事情的时候明明无事发生的。
而在他的执念阅读里出现的好像都是……小南瓜。
有点奇怪啊。
而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应县木塔最顶层里。
这是一层暗楼,所以里面有些黑,那个小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应该是有些害怕,只能躲在大人的背后死死抱着大人腿,只是却还有点好奇地偏头打量着周围。
那个大人伸手盖在小孩头顶蹂了揉,然后蹲下身把小孩身体给摆正:“小南瓜,这就是我们家族世代守护的木塔了,等你长大了这个职责就要传给你了。”
“其实我们需要做的不多,就是要把这木塔当做我们的家人一样……”
原来这就是小时候的小南瓜,那另一个让应该就是他爸爸了。
小南瓜明显没有太听懂这个意思,他咧开嘴,门牙都是缺的,说话明显漏风:“就像娘对我那样吗?给我做衣服做饭……”
他列举了好多,听得他爸爸忍不住笑了起来。
“差不多吧,早上起来你去地里摘花放到塔外面我今天带你去看的那泥墙上。”
“然后你就像我刚刚教你的那样进来一层一层检查,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坏了,如果有就要记录下来。”
“还有那些麻燕,不要驱赶它们,你还要保护它们。”
小南瓜听着这一条又一条的“规章制度”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完全理解不了这些,只能睁着大眼睛问:“为什么啊?”
“因为木塔喜欢花,来的时候你肯定它的那些外梁了吗?那些叫百尺莲花,它给我们就它的花,那我们给他看看我们的,这叫礼尚往来。”
“而那些麻燕,它们在帮我们保护木塔,所以也是我们守塔人的朋友,我们就必须保护它们,明白了吗?”
小南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在他们旁边那个还没有歪了脊梁的应县木塔正伸出一根手指悄悄在小南瓜的头上一下一下的戳着。
这时候的应县木塔看起来一点也不苍老,最多算个青年和尚,眉目之间还有一点狡黠。
不过他似乎是有些疑惑,然后和旁边的麻燕说:“他为什么叫小南瓜不叫小冬瓜,小黄瓜?”
“……”
麻燕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这可是你的新守塔人,你就没有一点别的问题?!”
应县木塔沉思了一下,蹲下身和小南瓜目光持平,然后他对着小南瓜的脸吹了一口气。
“……爹,这里有风!”
应县木塔看着小南瓜的反应笑了笑:“不错,虽然看不到我,但是能感受到也是好的。”
“……”
江言看着眼前这个活泼的和尚,这可和她后来见到搜到应县木塔完全不一样啊。
现在的他显得无比的鲜活,而后来的他就只剩下暮气沉沉了。
没过多久小南瓜就开始了他的见习守塔人生涯。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小南瓜就迷糊着一双眼,手里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狗尾巴草放到了那墙跟。
他似乎是没有睡醒,胸前还挂着一个布袋子,袋子里呼呼往外冒着热气。
他歪歪扭扭地进了塔,开始格外敷衍地检查,也不过是东摸摸西看看,然后到了二楼就撑不住地往墙边一坐,打了个哈欠。
嘴里却还念叨着:“花摘了,检查了……能交差了。”
说着他就往一旁蒲团上一趟又睡了过去。
应县木塔站在旁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然后手上就多了一把蔫嗒嗒的,不知道是受过什么“刑”的狗尾巴草。
他抽了一根在手上转了转,然后半蹲下身体又对着小南瓜吹了一口气。
睡梦里的小南瓜抬手挥了挥:“娘!有蚊子咬我!”
应县木塔笑出了声,却见小南瓜依旧没醒,他就拿着那根狗尾巴草用毛绒绒的那一面开始在人鼻子轻轻地来回扫动。
“阿嚏——”
没过一会儿小南瓜就被痒醒了,他揉了揉鼻子看了看四周一无所谓。
他也没有疑惑多久就从那个布袋子里拿出了一个还冒着点热气的馒头,那馒头不是用的什么好面,看上去有些发灰。
但是小南瓜却咽了咽口水。
他刚咬了一口就想起一件事,他立马掰了一点走到唯一一扇开了窗的墙边,他把手伸出去然后喊:“就一块啊,麻燕快来。”
下一秒就有好几只麻燕落他手心吃光了那点馒头。
小南瓜这才收了手:“好了,和麻燕做朋友的事也完成了,吃完就回去,不会被爹骂了。”
他在这时候对自己守塔人的身份职责并没有多看重,他只是在完成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罢了。
应县木塔也看出来这一点,他格外坏心地把一只狗尾巴草插进了那个布口袋里。
等小南瓜兴高采烈的回家,就见他爹叉着腰站在门口。
小南瓜脚步一顿,然后慢悠悠地滑过去。
“站住,你还没有给我汇报你今天干的活怎么样了呢?”
小南瓜垂着头:“花放了,塔检查了,和麻燕表示感谢了!”
他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他什么都做了怕什么啊?
说着他立刻挺胸抬头,就见布包里露了一支狗尾巴草来。
他连忙一把捂住。
“不,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爹听着他这不打自招直接笑了,伸手就去敲他脑门:“让你摘点花,你就给摘点狗尾巴草?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小南瓜捂住额头格外委屈,他明明记得把这狗尾巴都给放墙根了啊,怎么还有一枝“特意”来拆穿他啊。
不带这样的。
他爹又拍了拍他头:“下次不许这样了!有花的时候一定要带花过去。”
小南瓜委屈点头,决定明天带石楠花过去。
谁叫他因为这破塔挨了他爹好几个脑瓜崩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发现不管他带什么过去最后都会被他爹发现蛛丝马迹。
小南瓜也够浑,越战越勇,就是不带正儿八经的花。
直到这天他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他爹娘在说话。
“孩子他爹,算了吧,南瓜才多小啊,等长大了自然就和木塔亲了。”
“他老子我现在还在呢他都能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等我不在了还有人管得了他?他能对咱们家木塔好才怪了!我今天必须要收拾他!”
小南瓜一听这话立马矮了身子猫了起来,他悄悄探头一看,就见他爹拿着一根藤条正在门口等着呢。
他立马就是一哆嗦,看来今天是不能回家了,他伸手一摸,就发现刚被他丢了的那一根杂草又顽强地粘在了他身上。
“怎么每次都丢不了啊!”
这回去还不真挨打?
小南瓜心一横,干脆转身就走了,出去躲一天吧。
他一边走一边盘算去哪里,去村子里其他人家肯定不行,那些人都和他爹妈通着气呢,他肯定前脚刚打后脚就被卖了。
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最终只想到了一个去处。
小南瓜来到了应县木塔,他上了楼,找到了两个蒲团,把他们一拼自己就躺了上去,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看木塔里各种精美装饰。
“还挺好看的。”
应县木塔在一旁有些傲娇地答:“知道就好。”
“不过还是不能改变你害我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闻言应县木塔往他旁边一坐:“你终于要挨揍了?”
给他送了那么十几天的草还想不挨揍?那可不行。
小南瓜听不到他说话,却鼓着脸:“人家家里都送娃出去学工,隔壁王二狗比我还小一岁,才七岁就已经被领着我学木工活路了,就我被关家里天天给个塔送草,这是要我以后喝西北风哟?”
他虽然才八岁,可是这个时代的孩子都早熟,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守塔有什么用,也不过每个月有一点点乡里给的补助,还不如他们家多点时间出去种地的。
应县木塔闻言却摇了摇头:“守着我不好吗?我可是看过你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祖宗的,他们也过得挺好的。”
小南瓜翘着脚一副大人样子继续自言自语:“唉,我也想出去学活,以后赚大钱,给家里盖新房子。”
应县木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而这时外面已经全黑了,那时候不比现在,是没有什么路灯的。
只是远处的火把燃得很显眼。
小南瓜他爹正一脸焦急地领着村民找他儿子。
“这么大个娃咋就在村里不见了呢!”
“你少说两句,还嫌南瓜他们家不担心吗?”
“可是这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啊,哪里都有啊,难道他一个小娃还能插了翅膀飞了?”
南瓜爹听着这话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一拍大腿:“对,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说着他举起火把就应县木塔的方向跑,其他村民也赶紧跟上。
只是刚到塔面前,南瓜爹就停下了,他转身看着那些村民:“麻烦一会儿要进去帮忙找的都别带火把,咱们这塔是木制的,带火把太危险了。”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依旧惦记着木塔的安危。
“这哪里行哟,塔里面黑漆麻空的,没有照明看不清楚吧?”
“没关系,我是守塔人,我来这塔里五无数次了,闭着眼睛我都知道路。”
说着他把自己的火把递给了南瓜娘亲,然后摸黑进了塔里。
他确实如他所说的摸黑都能知道路,只是楼上的小南瓜也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完了!我爹来抓我了,这要是被抓到可不得挨一顿大的!”
小南瓜心里惴惴不安,最终他还是摸着黑就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走。
可是他动静太大,楼下南瓜爹立马就听到了,他中气十足地开口喊:“南瓜!你给老子滚下来!”
南瓜咽了咽口水,这可不能下去,下去就死定了!
他没有回答继续手脚并用的爬楼梯。
只是他对应县木塔的内部结构其实并不熟悉,所以爬得很慢,而他爹却健步如飞,
他听着爹的声音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追到他了,他也跟着加快了步伐。
一旁应县木塔还在那里说着风凉话:“别跑了,你跑不过你爹的,他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守塔人,比你认真负责多了,就算闭眼睛都能在这里来去自如。”
随着他的话,果然南瓜爹追了上来。
借着那一点稀薄的月光,南瓜爹站在楼梯口叉腰:“给老子滚下来。”
小南瓜扒拉楼梯:“我不!我下去了你就要揍我了!”
“你不下来我也能揍你!”
说着南瓜爹就伸手去拉小南瓜,小南瓜也是一急,他正要往上跑,脚下却就是一滑眼看着就要从楼梯上滚下去。
南瓜爹却立刻急了,他知道这层楼梯下来有一个小凸起,这要是撞到,他马上伸手去接孩子,却又因为四下昏暗,不能准备捞住。
而这时,一旁的应县木塔出手了。
他伸手按住了小南瓜。
小南瓜就那样躺平在了楼梯上像是被人给放平了一样。
他本来还在惊叫,这时却疑惑地喊了一声:“爹?”
南瓜爹一下把他搂住,他脸上也有惊讶。
最后小南瓜是被背回家的,他没有挨一顿打。
只是他的脚踝肿成了大馒头,疼得他嗷嗷直叫。
不过他躺在床上一边忍着疼一边和他爹说:“我滚的时候好像有人接住我了,是爹你吗?”
南瓜爹想了想说:“应该是木塔有灵,救了你。”
小南瓜一愣,没有再说话,
等他脚好了,他第一次带了几朵野花放到了那墙根边上。
“谢谢你救我……以后我每天给你送花!”
说完他又觉得别扭,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发现这才拍了拍胸膛悄悄跑了。
而在他身后应县木塔拿起了一枝花。
“还是有点丑。”
说完他将那朵花别在了胸前。
后来小南瓜每天送来的花都越来越漂亮,没有花的时候他就学着他娘折漂亮的纸花。
而应县木塔都照单全收。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年。
江言看着十来岁的小南瓜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堂前,心里也有一丝惆怅。
“唉,这怎么就出了事一起走了呢,这孩子也不大吧?”
“这都是命吧,不过幸好他们家有传承,守塔也能吃上饭,不愁饿死。”
“别说了,再怎么也是没有爹娘啊。”
小南瓜听着周遭这些同情的声音垂着眼,但是一声都没有哭,等把宾客们都送走之后,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家里才怅然若失地坐到了门槛上。
他坐了很久,最后才起身关上了门。
他在野地里摘了一朵花,然后向应县木塔走去。
等到到了,就如往常一样把那朵花放到了墙根,他垂着头像是在和木塔说话:“明天早上我来不了了,就现在给你送了。”
他语气格外平静。
可是下一秒他就蹲到了墙根处呜咽起来。
“我没有爹娘了……”
他哭得很小声,还故意压着手指就怕被人听到。
而这时一阵风吹过,应县木塔坐到了他的身边。
木塔张开手臂将这个哭泣的孩子搂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有我。”
那朵花被风卷起,落到了小南瓜的衣兜里。
小南瓜觉得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他周围,像是风,却又不像。
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这才彻底失声痛哭。
应县木塔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怀里的少年,他那小小的守塔人啊,明明昨天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现在却过早的懂得了悲欢离合。
他虽然伫立千年看过太多这样的景象,可是唯独看不了他的小守塔人独自一人。
应县木塔挥了挥手指,一群麻燕自梁上飞出,过了一会儿,从窗外飞进来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
流萤飞舞,飞燕绕梁。
正在哭泣的少年仰头看着眼前美景,他看着那如同星河流淌的萤火虫们,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来。
这世间,还有一些东西让他留念啊。
小南瓜擦了擦眼泪,他重新站了起来:“就当是你在哄我了。”
爹说过木塔有灵,这样的景色……
他觉得一定是木塔在安慰他。
江言站在一边,她看着眼前的场景也觉得有些唏嘘。
少年守塔人和他的塔,在这一刻彻底羁绊在了一起。
江言看着小南瓜慢慢长大,从最初那个只知道拿狗尾巴草敷衍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对木塔了如指掌的守塔人。
因为家里只剩下他了,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塔里,甚至经常在塔里过夜。
而应县木塔嘴里说着他烦人,却依旧喜欢在后面跟着他。
以这种小南瓜根本不会知道的方式陪伴他。
而小南瓜最习惯在落日时候坐在木塔大门前看外面的风景。
江言突然想起,应县木塔好像也把这个习惯给保留了。
可惜时光残忍。
江言面前的画面一转,她又来到了小南瓜坠楼的那天。
可这一次她看到的是身上起了很多伤口几乎直不起身体的应县木塔趴在那里试图伸出手如同当年一样接住他的守塔人。
可是他动不了。
那些麻燕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成群结队地向着小南瓜飞去,它们也试图接住他,可是依旧是徒劳。
小南瓜落到了地上,流了一地的血,应县木塔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他的守塔人……要死了?
小南瓜被村民们带走去看医生,而应县木塔却每天都在门前等他回来。
麻燕门不断飞出去打探消息。
“小南瓜他没有死!”
“小南瓜的腿好像好不了……”
“小南瓜能下地了!”
“诶……小南瓜为什么说他不来了呢?”
应县木塔的腰已经有一些弯了,也苍老了一些,他听着麻燕们一次次带回来的消息,已经由最开始的激动到平静。
他看向那墙根,那里已经很久没有花了。
送花的人不会再来了。
应县木塔看着又一次的夕阳,他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怪我没有接住他呢?”
而这时,小南瓜的家里,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的小南瓜看着应县木塔的方向也久久不发一语。
最后才说了一句:“木塔肯定在怪我没有守护好他。”
又过了好几年。
某天,应县木塔已经如同往常一样在门口看着夕阳,他看上去已经老了很多了,再也没有半点当初青年的样子,他的脊椎也渐渐弯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极为别扭的姿态。
麻燕飞到他肩头说:“塔塔,我有点想小南瓜了。”
应县木塔偏过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说:“小南瓜是谁?”
“……”
江言叹了一口气,她想到往后的几十年里,木塔和小南瓜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及时已经成为了刘老头的小南瓜依旧在不远处,甚至用着极端手段让人去修应县木塔,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接触过彼此。
木塔已经非昨日样子,而守塔人也已经老了。
他们怀着各自的愧疚度过了几十年。
也许对于其他文物来说这几十年并算不得什么,可是这几十年是应县木塔风烛残年的最后日子,是一个普通人类大半生的时光。
江言只觉得心里格外堵。
而这时APP跳出来提示。
【本次阅读结束,馆长将在十秒后弹出。】
等江言重新看到面前那个苍老的应县木塔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他的执念。
江言开口道:“你不是想让我修一件你忘记了的东西吗?”
应县木塔微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是,可是我还没有想到那是什么。”
江言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说着她转身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交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江言没有任何耽搁直接跑到了刘老头的家里,因为跑太快她微微有些喘息,她敲响了房门。
刘老头打开门,见又是她便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了……”
他还能说什么?说都是因为他应县木塔才会变成这样吗?
江言却直接打断了他:“刘爷爷,我能修好木塔。”
她话音刚落,刘老头的手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过太多专家为难地说“还要想办法”、“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再等等”,这却是第一个告诉他能修好的。
他刚想追问,就又听江言说:“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刘老头马上道:“什么条件?只要你说,我就是求到市里去都一定……”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木塔。”
“……”
刘老头怔愣住,他没有想到江言说要求居然是这个。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他一个罪人怎么还能再去看塔呢?
江言却格外坚定:“您不去的话这塔修不了。”
刘老头没有想明白江言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一想到这是唯一一个给他希望的人,他颤抖着手还是问了:“你真的能修好它?”
江言笃定地点头:“当然,只要你配合我。”
“好,我去。”
说着刘老头拿出来自己的拐杖,走到门口他又犹豫了一下,返回屋里又照了照镜子。
他老了。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见过他的塔了。
隔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出来,江言见他不方便,正想着办法,就见陶五走了过来。
“师父,我背他吧。”
江言看着这个陶五也是一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黑猫却嘀咕上了:“这龙转性了?他可是凶兽耶,龙族可是最讨厌驼人的!”
黑猫尾巴扫了扫江言小腿:“你给他灌迷魂汤了?”
江言低头就他:“你小鱼干没了。”
说完她也快步跟了上去。
等快到应县木塔的时候,刘老头让把他给放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站稳,然后开始虚着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
江言立马懂了,他在找花。
她马上指着一旁道路上的小野花说:“这花开得真好啊。”
闻言刘老头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他拄着拐棍极为艰难地蹲下去摘了那朵花。
江言扶着他站起来。
他苍老的双手虚握着那朵花对江言说:“好看吗?”
江言点了点头:“好看的。”
刘老头这才笑了。
他看着面前的木塔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好像是在弥补那数十年的距离。
最终他还是把那朵花放到了墙根。
他起身的时候看向了应县木塔的大门,在那里一个同样苍老的身影也在看着他。
应县木塔歪曲的脊柱好似在努力挺直着,他可能是希望这数十年后的第一次再见,他能一如往昔。
尽管对方其实根本看不到他。
那些麻燕一群接着一群的从空中掠过,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
“小南瓜!你回来啦!我们好想你,你给我们带馒头了吗?”
“你怎么已经这么老了啊?”
“可是我们还是认得你哟。”
对于妖来说,人类短暂的一生只是他们的一眨眼,可是他们记得他曾来过。
刘老头拄着拐棍在门口站了很久也没有要往里踏的意思。
而应县木塔站在他的身边。
谁也没有说话。
时光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不管是塔还是他的守塔人。
隔了一会儿,刘老头才开口:“我对不起你啊。”
这声因为他的懦弱逃避迟来了几十年的道歉脱口而出。
而应县木塔却笑了:“你是对不起我,你欠了我几十年的花,你要怎么还啊。”
“不过我也对不起你啊,我没有接住你……”
“所以我们扯平了。”
江言看着这一切只觉有些眼热,明明他们谁也没有错。
这时刘老头回头看向江言又一次确认:“江馆长,真的可以修吗?”
江言再次点头:“当然。”
闻言刘老头这才又露出笑来:“能修就好,要是能在我死之前……”
应县木塔皱着眉,他一向说着生了生老病死皆为常事,可是到了这里,他又觉得还能缓缓了。
江言把他这一表情看在了眼里。
很好,文物想活了她才能修嘛。
等刘老头被陶五送回去之后,江言才站到在那里拿着那朵小花端详了很久的应县木塔身边。
“你现在想起来要我修什么了吗?”
应县木塔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他本来就没有真的忘过,而是故意让自己忘记,只是为了掩藏那些愧疚罢了。
“江馆长,请你帮我修好他的腿。”
在文物心里,治病也是一种修理。
江言没有点头,却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应县木塔直接道:“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能修好他!”
“条件就是你要是好好配合我修你。”
要修就要一起修,不管是塔还是人,一个都不能少。
应县木塔没有立马答话,而是看了江言好一会儿,然后他用力点了点头。
“好。”
※
“听说了吗?江馆长在应县那边搞了一个应县木塔修复研讨会,看来他这次是来真的。”
“她哪次不是来真的啊,不过这次她可能真的踢到铁板了,古建筑修复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物啊,靠谱方案,优秀工匠还有资金,缺了哪个能成事?”
“江馆长可能是在巴黎圣母院塔尖那件事上找到了信心吧,可是那能一样吗?那可得人家举国之力在修的大项目,能支配资源可太多了。”
“不过我听说还是很多专家都去了啊,也许真能成事呢?”
“真能的话,你觉得为什么这个修复搁置了几十多年?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提过。”
而此时江言确实有些苦恼。
她看着自己和APP的建筑技能共同打造出来的三个修复方案一时有些拿不准了。
没有完美无缺的方案,这每一个都有一定弊端,选哪个好呢?
这还好解决,到时候其他专家来了大家一起商讨一下可行性。
江言不是一个自负的人,她不觉得自己就是最厉害的。
还是群策群力靠谱。
最重要的是……这工匠和资金怎么办?
江言看了一眼自己的功德值,心开始滴血了。
算了,回去再找林馆长刷一刷功德值应该就有了!
只是这工匠方面就麻烦了一点,不管江言要用哪个方案,她都不得不面临一个很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挑选工匠团队。
这种木制建筑本来就是最考验工夫,随便找那可不行。
可是放眼国内,这方面的工匠实在太少了,就算是之前修巴黎圣母院那些华夏工匠也是专业不太对口。
而且要胜任这么大一个项目需求的必须是专业团队,一个两个人肯定也不行。
唉,她学校要是能早点办,就不愁了,可是现在她的学校才开开张呢。
还是得选其他人啊。
而另一边,各国的文物建筑修复团队都直接炸了锅。
要知道江言现在的国际声誉可是很高的,谁都知道跟她一起修复文物建筑能获益匪浅。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是:“这可是江言主持的大修复案,我们一定要拿下!”
而这时霓虹的文建修复团队却不屑一顾。
“她不选我们,就不可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