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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魈留在老爹那是不是有点太坏了?
奔逃出来的甘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璃月港,站在天衡山脚下,煦阳渐斜,微风拂过翠巍的芳林带,甘棠将绒绒垂晃的雪白鬓发捋到耳后,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也就被多捉弄几次,这两千年他也该被捉弄惯了吧……所以没问题!
下一站就回望舒客栈把她的杏仁豆腐吃掉好了。
甘棠刚敲定主意,却敏锐听到什么拍打翅膀的扑棱响,她扭过看去,一道流光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是只传话纸鸢。
甘棠把折叠的纸拆开一看,上面就写了一句话:
“甘棠,既已重归人世,为何不来奥藏山与老友相聚一番?”
没有署名,但看得出是理水叠山写的,她以前经常在他那薅药,认得他的字。
她和这群仙鹤仙鹿也是老相识了,当年帝君请仙人出山,助他护凡人时,她也在旁边跟随。虽然所学不同,也算同为帝君的弟子。
甘棠正想回他一句,还愁没笔,手里金光一闪,炭笔出现在了半空中。真是贴心。
于是甘棠龙飞凤舞地写了回复:【不去。】
信笺须臾间出现了仙人大为震惊的疑问:【为何?】
甘棠再写:【吃饭没肉。】
她是纯肉食主义,那些瑶草琪花真不是她的菜,吃清心她会苦死,呸。
这回笺纸没光了,直接蔫了。
没招了吧?她往昔就拿这做借口不去仙人聚会。
哪知甘棠在小径走了两步,又被只小巧木鸢拦下,青蓝小鸟扑腾翅膀,留云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甘棠,本仙的‘机关烹饪神机’已迭代升级,区区肉食,不在话下!你来便是!”
这话说得简直睥睨天下,害甘棠生生转了向,往奥藏山直奔而去。
这群仙鹤仙鹿居然不啃草了?
小鸟成大鸟,帝君退休,住的地方被水淹,这两千年变化可真快啊。
留云都会做饭了。
她脚步不停,到了奥藏山。
山路上一大堆巨大琥珀,他们还是老暴脾气,被扰得烦了,就拿这玩意困人。
甘棠登临上山顶,浮岚暖翠间,果然看见两男一女坐在石桌前,桌上铺了热蓬蓬的菜肴,香气勃郁。
“甘棠,来得正好,留云的‘烹饪神机’正好出了一炉,我这刚好挖出了闭关前埋下的灵酒。”
金眸鹿角的削月筑阳向她举玉红酒卮,甘棠不客气坐在了他边上:“还不如说我是起死回生的正好吧?”
她对面沉香云肩的理水叠山大笑:“枯木生花,死树生枝,在如今人世叫做举形升虚的妙法,甘棠与这尘世缘分未尽,回来甚好,甚好。”
甘棠环视周遭,原本这里高朋满座,热闹得很,眼下只有零落四人。
她拿了筷:“就是人少了许多。”
“这世间岂有不变之事。”留云感叹了一句,见削月想接话,她瞪了友人一眼:“老东西,饭局上少说些丧气话!”
削月嘀咕道:“起头的似乎是留云真君吧?”
一鸟一鹿就谁先传播不良气氛争执了一刻钟,甘棠边饮酒边看着他们“理论”,忍不住莞尔,又倒了杯酒,慢慢啜了起来。
削月的酒真是好酒,色如金钟,醇香浓烈,抿一口灵香四溢,连身上枯竭的元素力也雀跃起来。
芳草翦翦,流茜旋飞,偶有雀喧掠过,仙人们不问她如何回来,只是对她回到世上一事表示了欣喜,便叽叽喳喳说着好像还在千年前聚会的话。
他们的酒量不及她好,削月的酒酒性又烈,他们不一会儿就醉了,说着“其他老东西都没了”的昏话。
喜欢把寻来的宝物摆一桌的鸣海栖霞没了,移霄导天也没了,热闹的奥藏山就剩了为数不多的三人,虽然耐得住寂寞,也觉得冷清,有时候组饭局都觉得有些没趣。
“对了。”从杯盘狼藉里抬起头,削月像是想和甘棠说些趣事:“降魔大圣前些日子也来过,说是来探望我,说来惭愧,我还以为是璃月港又有漩涡魔神破除封印的大事,降魔大圣惊愕的脸,我现下还记得。”
理水醺醺补充道:“然后,降魔大圣说只是来看望老友,真叫我们都惊奇了一番,听说他先前与旅行者他们去了层岩底下,认识了一些好朋友,变通不少。哎!降魔大圣往昔也似你一般的,请都请不太来,遇了难事,也不与我们说一句。”
他话音里还有些埋怨,削月则笑道:“那又如何,还不是应了我们的饭局,降魔大圣口味清淡,我原以为他是吃清心的,不过看他僵着那样,又是在迁就我们,都怪留云的烹饪神机那时烹不出清淡口味……”
留云拍桌:“不是你们说的行!祸害完申鹤又来祸害降魔大圣,一天到晚的!”
理水又叹道:“魈也变了不少,不过诛魔的方式一点没变,还是让人担心啊……”
甘棠又呷了口酒:“确实。”
那边留云又嚷了起来:“俩老东西,不听人话是吧?降魔大圣的饭局清寡和我又和干系,你们倒是和我论上一论!”
仙鹤仙鹿开始唇枪舌战,看得甘棠笑得不行。还是和千年前一般好玩。
她独自酌饮,喝得眼前有些影绰。
一些没逝去多久的幻象似乎出现了成荫的大树下。仙人们在仙山仙境里吃酒,夜叉们也在热闹切磋比划。
原先只晓得杀戮事的夜叉们在选择跟随了岩王帝君后,生活里就变得不只有杀戮了。
纷争过后,短暂休憩的日子里,夜叉们总会寻一明夜,在篝火前或吹响帝君所授的笛音,或笑着刀枪比划,又嫌切磋的不尽兴,纷纷独自起枪舞剑舞。
夜叉的聚会被人类目睹,于是人间模仿起夜叉起舞,后来又成了大傩之礼的风俗,用以腊月驱逐邪祟,送除疫灾。
他们知晓此事都惊愕的很,居然敢仿他们,夜叉原本可是世间遭人埋汰的凶兽啊。
他们感慨人真是大胆又有创造力的生物,他们又相互间吵嚷。
“说不定,等帝君说的天下太平实现以后,我们也能过上与现在不一样的日子啊?”
“什么业障统统消失,以后我们这群夜叉,都能长命百岁!”
甘棠往喉咙里灌酒,她的视野逐渐朦胧起来。
飘摇的光火也好像在她眼前熄灭了。
所有夜叉都在等待死亡,他们都会死的,她知道。
他们在最后一刻就能回归平静,不再被一直的苦痛萦缠,她也知道。
将手支在额前,甘棠停了杯。
她知道这世间所有残酷的道理,但她依旧觉得难过。
“怎么就不在了呢?”
揉了下丹赤的眼,甘棠嘟囔了一句。她想她喝的大抵有些醉了,才说出了这样孩子气的醉话。他们都死了啊。
绿树红妍下,甘棠实在抵不过酒劲,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晚星已上柳梢,银河光莹,桂魄清湛。
甘棠酒劲还没消,一个劲地揉眼犯迷糊,她的思绪仿佛蒙着纱。邀她的鹤鹿东倒西歪了一地,一个没醒。
是时候离席了。甘棠不太清醒地把买来有剩的瓶罐米酒往地下一摆,当全了客礼。她坐在石墩上发呆。
接下来要做什么来着?
习惯性摸冬陵摸了个空,对了,冬陵也没了。忽然灵光一闪,甘棠站起身来。
忘了,她要去抢人地盘啊!
凭什么就小鸟一个人忙前忙后的?
甘棠踏碎皎皎月光,遽然往荻花洲的方向飞奔。
她跑得极快,山岳和星光都被她丢在身后,银霜似的马尾在疾风里被拉成垂杨线,榴裙红绡似蛱蝶乱舞。
魈在月亮下,猝不及防弥望地就是朝他奔驰而来的这抹红色。
胧光映照在粼粼的水泽上,雪发朱瞳的少女夜叉踏水而来,转瞬到了他的跟前。
朝晨才抛下他的人眼神不怎么清明,身上还散发酒气,寻常酒酿灌不到她,况且她身上还沾染了奥藏山的气息。……谁灌的酒?
脚下还有被他一击毙命的魔物,躯体散发着从他那里沾染的青黑气息。将手里和璞鸢放下,魈攒眉头,想警告她不要靠过来,以免浸上业障:“你——”
不要过来。
一点不清醒的家伙丝毫没理会他的警告,径自凑往他。
啊,他袖角还挂着翡色的平安扣,那是弥怒给他系的。
甘棠站在魈一步之遥的地方,朝他偏头:“你难过吗?”
“……”
皋壤芦苇匝地,簇攒地款摆款摇,魈在潮润的风里被甘棠问的一怔,手指却蓦地往里边蜷。
她在问什么?
……可他好像有些明白。
银芒泻水,倒映在提问人的眼里,明澈的叫人有些瑟缩。
认真问话的人大约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煞有其事地点头:“难过就打架。”
没等他反应,甘棠一掌挥来,饶是魈退得快,也被她削掉几丝鬓发。
发的什么疯!
哪知这人就真发了疯,哈哈大笑着向他劈斩。她即便喝多了酒,攻势依旧不减,元素力大概被灵酒激发,流火浮在半空,仿如磷光鬼火,蹭蹭乱冒。
与酒鬼切磋再多都是无用。魈没收回和璞鸢,他用上元素力,打算速战速决。
翠玉幽幽,电光火石间,魈手中长枪已滑过甘棠面门破绽,霎那搠到她脖间。
枪尖速锐,甘棠却不管不顾,迎面撞了上去。
手刺往魈心口的前一刻,她的脖颈就会被贯穿,鲜血乱蘸。
下意识地,和璞鸢猛然化为光点,散落在了风里。
他为何手下留情?
魈心中涌溢懊恼,然而下一息,甘棠的手也垂了下去。
“好想吹笛啊。”
魈听到她喃喃一句。
……夜叉昔日吹笛引伴,如今,哪里还能听到笛音。
她的身体骤然往后倒去,将要沉没于阴幽泽陂当中。
手刹那仓皇伸出,魈上前,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一掌截住腰。
醉酒的人终于阖上双目,不再动弹。
手里微烫传来,她的臂膀被牵在他腰侧,像环住的半边拥抱。如同是对什么难过的回答,于问话者和被问话的人都是如此。
魈的眼睫一颤。
高天在水,梦压清河,臂弯里的家伙沉沉睡去,根本旁若无人。
他大可将她一丢水里了事。是她先发的疯。
魈薄唇抿线,却微攥紧了手指。
“……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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