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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说以往是不对付,甘棠和魈现在就是更互看不顺眼了。

  被争夺的中心尚不知晓,明牌已亮的两人开始暗地里较劲。甘棠指点魈时总亮出副“你就是打不过我”的得瑟样,让人气得牙痒;魈则进步神速,代价就是被冬陵打得满身的红印。

  四位夜叉与魈相处了一段时光,已将他视为自己亲弟,见他每次从甘棠处回来都一身伤,有些心疼,不过能从伤处窥见甘棠的分寸。

  偶尔也能见到要害处的深伤疤,伐难每每吸气,浮舍总是劝她:

  “这是魈自己的选择。”

  如若要问甘棠,她大约也是同样的话。虽说是帝君牵线的孽缘,可她也基本的也差不多教完了,这小鸟天天来找她打架,话也不说,人来了就站那里望她,什么情绪也没,他大哥都没他找得勤。

  好罢,左右她闲得慌。

  魈那埋头闷杀人的劲头有时让她都没办法手下留情,好在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这鸟儿犯拧犯得她自愧不如,只好凑合着把他对付了。

  在闲暇时间,帝君也给魈安排了一些绞杀周边魔兽的任务,只是他每次回来都一身的血,面上没什么表情,像个不死不活的人,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兵。

  他的兄姊总是努力逗他笑,企图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魈虽沉默寡言,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对任何人不闻不理。

  四夜叉的方法见效不快,但体贴细致,有助于培养人与人之间的亲情。

  甘棠就不一样了,她莫得感情。

  看见摩拉克斯关切地给他递帕子让他擦脸,甘棠就眼发酸,手发痒。死人样子也很碍眼。

  她本着检验成果提出与魈去“对练”,魈无一拒绝,工具人是无所谓做什么的。

  可惜,打架甫一开始,魈基本就能从她看不惯的纸片人变成活夜叉了,他的肌肉记忆被唤醒,招式也会迅速充满想将她剥皮拆骨的杀机。

  仿佛他空空如也的世界里突然蹦出个讨人嫌的她来,一定要把她斩了才肯罢休。

  ……这样一说到底是魈往她跟前凑,还是她找魈来揍?

  怎么想都觉得离谱。

  气息温厚,青虚流霞,高挑醴郁的花梗在惠风中曳动,原本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夜叉们却方打一场,把周遭花草都打得东倒西斜。

  甘棠明媚忧伤地摸了摸下巴,鬓边被和璞鸢刈割的碎发在风里晃晃悠悠。

  魈从地上爬起来,用沾染泥土的手接住了甘棠抛来的药瓶。

  “从明天起就不打了吧。”

  放弃对谜题的研究,甘棠抱胸,闲闲吐出句子。

  果不其然,她收获到魈疑惑的眼神:“为何?”

  他俩“对练”的时日一向话极少,甘棠经常打完丢药就走,魈或沉浸在招式里,或在她走后涂抹伤药,今天可能是她话最多的时候了。

  甘棠想了想,还是给他解释:“斥候发来的消息,漩涡魔神与其他魔神联手,看上去是对璃月港有想法。从魔神行动的迹象来看,似乎有往天遒谷、归离集、璃月港一带靠拢的趋势,估摸着又是一场大战。”

  总算能活动下筋骨了,甘棠伸了个懒腰,又看魈:“夜叉都要上战场,你自己大约也是想去的,找浮舍就是了。我忙着准备,你我有段时候见不到面。”

  争夺王座的战役中,哪天爆发战争都不稀奇,魈垂下眼帘。

  往日他脖上套上锁链,为梦之魔神起舞,今夕为岩王帝君举起手中长枪。

  他是为了杀戮,还是守护?

  眼下的他并不能回答帝君曾出口的问题,但他的枪一定会为了帝君挥舞。

  魈又听甘棠说道:“夜叉出征,彼此最好的祝福就是活着回来。你也别死了。”

  她歪头看他,满是不解:“话说你要喂招,找浮舍应达他们不好么?倒也没必要找我吧?”

  “算啦,回见。”

  细草如毡,松竹疏摇,落红纷纷飘到魈的肩上,绯衣少女消失不见。

  她不需要答案,魈却没能将答案说出口。

  浮舍他们也好,帝君也好,他们对他都太过仁慈了。

  这份由慈悯生出的爱有些太重,压在他身上,让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在梦之魔神手下,只学会了杀戮,没有学会回报。……但在甘棠这里,他不需要想这些。

  他曾听其他夜叉谈论起甘棠的过去,也许是因为同被魔神俘虏过,甘棠对他的过往并不在意,也没有太多同情,就像她对自己的总结一样——“倒霉”。

  她冷心冷肺的样子反而比慈悲更让他感受到自在,他在残酷里浸得太久。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帝君的提问,她又是怎样答的呢?

  就像自己在能够思考后,无法从困惑中得出结论而痛苦,魈迫切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她又是为了什么,而挥动冬陵?

  ……

  没有人能释解魈的困惑,战争如甘棠所说的,如期降临了。

  魔神合围的动作一被证实,整个璃月港便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

  夜叉们被编作几队,一部分拱卫璃月港,一部分随帝君斩封漩涡魔神夫妇。

  还有一部分,要为帝君援护,挡下其他魔神的攻势。

  其他魔神中,又以雾之魔神最为棘手。

  甘棠与浮舍两人各自率领一队,一同抵抗雾之魔神的入侵。

  需要派出岩王帝君座下两名夜叉大将的魔神,自然绝非等闲。

  他与海洋之神本是一对伴生神,海神居于深海兰宫并未出手,雾神却被漩涡魔神奥赛尔说动,从海洋上来到陆地,用他的权能不断扩大疆界。

  这次更是将矛头对准了眼下逐渐风生水起的璃月港。

  不同于某些魔神用雾气保护子民,雾之魔神的雾岚会无声无息地蚕食疆土的每一个生灵,一切性命都会听从他的吩咐,成为他最忠实的眷属,依循他的敕令存活。

  他们不能让迷雾蔓延到璃月港,同时也要牵制住雾神的雾,避免与奥赛尔产生锜角之势,对帝君产生不利。

  甘棠和浮舍要将雾神阻拦在灵炬关外,起码要拖到帝君回援。

  这无疑是场九死一生的战斗,两名夜叉皆拜命而去,毫不迟疑。

  拔营进北,甘棠与浮舍雷厉风行。行军星驰电掣,两人踏入雾之魔神地界的刹那,就感受到天地迥异。

  原本跨足而来的外界,阳光潋滟,晴芳明媚,而踏足进来,视野中的颜色却遽然发生了变化。

  天空只有轮隐微昏暗的太阳,露出浅薄朦绯一角,有气无力地投射根本穿透不了云层的光耀。

  茵草卉木都不再鲜润,而是蒙上了层死寂的灰。所有的事物仿佛失了色泽,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遮天盖地的迷雾把前方视线全部拢住,即便夜叉眼神再好,也无法在这片朦胧里辨清方向。

  即便想用天上金乌一角定位,无论他们走到那里,日轮都在他们前方一点,从未变过角度。

  没法靠眼睛分析东南西北。

  而他们的任务是,在雾神地界的四方位插上四面小旗结阵,将雾神暂且困在这里。

  “……留云真君给的罗盘失灵了。”

  浮舍用上臂挠了挠脑袋,面色有些凝重。

  虽然帝君仙人有做准备,然而时间太赶,他们也没有和雾神交过手,只能从收集的情报分析他权能的可能性,用以应对,情报也可能失真。

  他再往回看,出去的路在他们进入时就消失了。

  “夜明镜倒是有用。”

  把黑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甘棠往远方看去。

  她视力好,元素力充沛,看到了隐于雾气后的朱色岹峣飞檐。

  “腾蛇大将,我们分作两路插旗。倘若这道阵法不足以限制雾之魔神的话,我们还得找他本体才行。”

  浮舍知道甘棠说的意思。他们在外面留了以防万一的大部分人,只带了精锐进来布置阵法,阵法能行是最好,不行的话,他们要通过重创或诛灭魔神来绊住他。

  这不好办到,可面前的人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他深吸口气,也不啰嗦:“那我往东,你往西。”

  浮舍转身,又回过头:“眼下不是叙旧的时机,但倘若我们都出去了,不如喝一杯吧,雪山太元帅?”

  甘棠点了下头,于是浮舍带着夜叉们挥动着四只手臂笑着离去了,他性格爽快,甘棠还挺喜欢和他切磋的。

  ……太元帅这个词也从龙王到了她身上。

  “雪山太元帅,什么时候和我们一起喝两杯?”

  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哀怨的说话声,甘棠转头一望,瞅到十几双幽怨的眼睛。

  见甘棠殷红的眼眸扫荡过来,抱怨的夜叉们骤然眼观鼻鼻观心,垂头看脚尖去了。

  整得好似和他们没喝过一样。甘棠才懒得理会下属突如其来的皮,她转身道:“随我出发。”

  “哦,对了,满贤拿好旗子,丢了唯你是问。”

  出声要酒的高个夜叉苦着脸接过了窃笑同僚递过来的旗帜,太元帅公报私仇,他不敢回嘴。

  然而幽怨在正式行进的时候就消失了,所有夜叉都屏住心神。

  即便他们身上都配备了仙人所制、抵抗迷雾的药囊,无孔不入的迷雾依旧在消耗他们的精神。

  甘棠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变沉重,其他夜叉也出现了不适。

  是要速战速决的场合,但敌人并不想让他们速战速决。在迷失方向的雾气中,寻地仙术也只能作用一小块范畴。

  甘棠耐着性子频繁掐算,不一会儿,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灰墙黑瓦,高低屋错落。

  是个村落,炊烟沉寂,不见鸡犬。

  奇怪的地方,宫殿斗拱有,乡里草屋也有,像把空间扭曲在了一起。

  “太元帅,有人!”

  说话的是她名为祁里的年轻下属,随着他话音方落,眼前草屋中径自走出个银发老妇人来。

  老妇人年岁已高,走在青石小径上的腿足颤巍巍的,她眼里溢出豆大泪珠,流淌在沟壑遍布的脸上:

  “各位,求求你们,救救老身吧,老身已经被这里的魔神奴役了二十年了,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村落啊……”

  老妇人说话气喘,身躯看上去摇摇欲坠,祁里下意识伸手想扶:“老人家,别摔了——”

  “闪开!”

  祁里应声急促后躲,老妇人须臾拍空了他左胳膊,再回过神来,大元帅已经一枪扫去,砉然作声,瞬间削飞了老妇人的半个脑袋。

  身首分离的老妇人一滴血没流,身躯却猝然干枯,化为簌簌灰烬散落一地。

  没等夜叉们弄明白,他们的身体已经自行作出了反应,朝后猛退。

  “啊!”

  祁里惨叫起来,他身上冒出漆黑的烟墨,与绯红的元素力交织在一起,把照耀天空明亮的火焰都染黑了。

  “这是,业障,发作?”

  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

  也有人反应过来,掷出符箓:

  “五蕴皆空,清心静心!”

  每个夜叉都知道如何应对同袍的业障发作,抽搐的祁里很快就不动了。

  甘棠蹲下身去,皱着眉认真打量祁里。

  她看到祁里左臂弯有一点浅浅阴翳,倘若再晚一点,这片翳影也要不见。

  即便没有触碰,竟也渗进去了。

  甘棠眼里冷了下来:“……是魔神遗恨。”

  ——魔神死后,怨恨会如瘟疫般感染地上的生灵,夜叉是最容易收到感染的非人种。

  魔神遗恨会让夜叉引发业障。

  凡人用火焰驱逐这些残渣,建立往生堂不卜庐来对抗这些“疾病”,爱人的魔神居然开始收集魔神残渣,来对付这片土地上的魔神眷属?

  以前从未有过。

  他们明明如此狷傲。

  荒诞席卷了甘棠的脑海。

  魔神没有爱人的理由,却被天理强行下了规则,于是这些魔神强行裂制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爱人。说不定散布魔神遗恨是保护子民的武器?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说法。

  一群狗屁倒灶的玩意。

  所以她从未后悔跟在帝君身后。

  祁里左臂腾跃火光,最后一点魔神残渣在烈焰中被烧灭了。甘棠将祁里扶起,拿出怀里的镇心丹一枚,喂给了昏迷的下属。

  夜叉们都没有多舌,也没说什么把受伤同伴送出去的慈悲话。

  业障是夜叉最大的劫难,能不能度过全看个人造化,比魔神遗恨更为可怕的,是引发出的累世的杀业与心障。

  他们早已习惯了同伴死亡的残酷。

  “遮罗,背好祁里。”

  甘棠站起身,绯红的神之眼在雪白的马尾上微微地曳。

  她的声音平静无情:

  “魔神利用残渣的事出去后要报给帝君,我们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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