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魈的背遽然僵了。

  又被钟离打趣,他在翳影里窘得一塌糊涂。明明过了两千年,他何必和个死人一般见识?

  他分明已经将那人的事都忘却了。

  可甘棠的窥探又鬼鬼祟祟的前来,带着不怀好意的审视,一时间数千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冷漠心想,这人不知道脑子又在想什么东西。

  左右狗嘴吐不出象牙。

  甘棠还真在想魈的事。

  帝君说他许久没这样了让她格外纳闷,她的记忆还停在千年前,臭小鸟和她互掐的记忆就在昨天。不过对于魈来说,大约不是这样。

  但就她感觉,这人比起往昔来说,感觉更容易炸毛了,看来她死的那天没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也还成。

  还成是还成,她才不相信这烦人小鸟没烦过别人,没和人打过架。他那臭脾气比她还臭,茅坑里石头似的,哪里就好久没这样了,帝君又在那忽悠人。

  钟离将两名夜叉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有些叹息。

  摩拉克斯时期的他履行教化之责,对两名夜叉多有管束,但如今他并不打算再多插手。

  毕竟,他已经退休了,小朋友们的事,还是小朋友们自个儿解决吧。

  但能再遇友人,仍是好事。

  钟离望向甘棠:“你来寻我,是想回归岩王帝君座下吧?但我已非岩神,只是往生堂中一名普通客卿。以友人身份交往释疑并无问题,如若你要听从岩神吩咐,便恕我无能为力。”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甘棠听闻钟离话语后,眼底仍旧涌出了一点茫然,夜叉不行杀戮之事,不尊帝君契约,活在此间要做些什么呢?

  钟离没有劝解她,只是坐下椅凳,推了盏茶过来,让她落座,慢慢说起了他诈死的故事。

  故事不长,一盏茶的工夫,间或有荧和派蒙补充一二,甘棠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

  “您能将肩上的重担放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给您再添负担。”

  能将三千七百年的注视放下,并在尘世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帝君的这份气量,绝非常人企及,她听闻无法回归帝君座下,心中都茫然得很。

  “我倒不觉得和朋友喝茶谈天,算得上是什么负担。甘棠,欢迎你回来。”

  钟离的话让甘棠嘿嘿直笑,虽然帝君所说“朋友”有待商榷。她不是自苦的人,即便迷惘,日后慢慢来就是了,即便魔神的尽头是磨损,夜叉的尽头是业障。

  “钟离大人,我还有一事不解。我那日业障发作,应当没有生理。现在的我,究竟是死是活?”

  没能回归帝君座下,总还有问题能问。听闻甘棠发问,钟离略作思索,便款款而谈:“自你回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当日你业障发作,我赶回来时,正好碰上地脉千载难遇的一次大暴动。”

  “山岳崩塌,地面翻转,在你前往处理业障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极深的罅隙。”

  “我在现场,除了大量的血与漫出的业障外,一无所获,包括你的躯体。我猜想,你当日濒死时,可能被卷入了地脉当中。”

  甘棠一愣,地脉里的事,谁也说不清。难道她的躯体在地脉中翻卷,又被稀里糊涂治好,完好送了出来?

  她运气可真好啊。

  “所以,我身上的业障的减轻,是因为地脉吗?”

  钟离沉吟:“你业障中魔神残渣的部分,的确是被剥离了。你在被卷入后,被地脉汲取出崇秽的地步,是完全有可能的。地脉的瘀堵,本身也是地脉从自身分离出大量的残秽,进行的自我净化。”

  或许这就是她捡了条命的理由。

  她意外卷入地脉中,业障被强行净化了一部分,再加上她沉睡在地脉当中,表层的业障也被挤出,所以以冻住的姿态活到了今天。

  “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个活的?不是什么地脉释放的记忆什么的吗?”

  钟离被她逗乐了,他双目弯弯:“是的,你现在还活着。”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甘棠想。入地脉不可能再发生一次,时光流转,她身上的业障仍旧会再次累积发作,或许她会再自害一次吧?

  纵然是神明,也无法拔除心障,早晚的事。夜叉又是比起所有生灵来说,最容易遭受污染的造物。

  最易受污染的生物,又只有无法抛却的杀伐本能,不得不说,夜叉是悲哀的凶兽。

  不过她有这样的机缘,能从两千年前漂流到两千年后,算是个离谱的奇迹故事了,那干嘛不先活着呢?

  甘棠又隐晦地看了角落里默默不语的魈,他似乎有些出神,是以没有察觉到她的注视。

  他身上的业障,已经到了她能发觉的地步了。……这世上的每个夜叉,其实都会把自己的业障遮掩的很好。

  那是他们的弱点,他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甘棠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她甩了甩头,没有再去想太多。

  “多谢钟离大人,我大致晓得了。不过,即便您不是岩神了,若您有差遣,我定从无疑。就像您说的,喝茶谈天,并非负担。”

  钟离摇头:“这两者并非是同一概念,这个时代也并非岩王帝君治理的时代,又有什么差遣的说法?你若有需要,便来寻我,你与魈都是同样。”

  “眼下有什么打算?若要在尘世中生活,我想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甘棠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能在两千多年后干什么,我先自己试试吧?”

  “也好。”钟离颔首,“璃月变化颇大,不如让人带你转转?”

  “原本理应我带你四处走走的,只是半个时辰后,我要为仪倌讲学。”

  钟离吟味道:“旅行者在各国游历寻亲,再度麻烦旅行者,似乎不太应当。况且风土人情,还是璃月人更为明白。我看,不如让魈先带你在璃月港逛一圈吧?”

  “?”

  见甘棠一脸呆滞,钟离又微微一笑:“甘棠,你与魈相识已久,彼此也不陌生,人情世故,讲究一个相互照应,就如千年前你和魈一般。”

  不是,帝君,你当年捡孩子来养,没空丢我这学劳什子的枪,学到天天噼里啪啦打鸟,这叫相互照应?千年前你把他丢给我,现在你把我丢给他??

  甘棠刚想开口,钟离却不理她,只是径自看向瞪大眼的魈:“不知魈意下如何?”

  魈沉默许久,抿唇从阴影里走出:“……我去。”

  钟离一脸欣慰:“甚好。”

  他又转向惊呆了的荧和派蒙:“两位倘若无事,也可在璃月港走走,恰好璃月港有花灯展,几位可以去看看。魈不肖说,甘棠个性爽直,你们应该聊得来。”

  魈上仙真能带人逛街吗?荧和派蒙面面相觑,朝钟离点了点头。

  此等奇景,错过是狗。

  荧和派蒙假装没看到魈僵得越发硬直的背脊。

  直到被钟离请出来,甘棠都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她总觉得她爹又在害人,但她没有证据。

  魈一个人闷头走在前头,他没回首,匆匆地赶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他从小就这样不理会旁人地走,原以为有了在意的家人就会变,结果长大了,竟还是这样的习性。

  帝君没有因为通缉的事揍她,甘棠刚想得瑟一句,又把嘴巴一闭,没敢出声。话说得太满,容易遭天谴。

  眼下的璃月看上去不是她能肆意妄为的过去了。

  甘棠还在心里掰指头数自己能做不能做的事,耳畔就响起个好奇的问询:“那个,甘棠,是甘棠吧?你之前是叫钟离爹吗?难,难道你真是钟离的女儿吗!”

  突如其来的八卦把甘棠噎住了,她扭头,遽然看到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瞳。

  旅行者是跨越星海而来的热心人,派蒙是她在河里钓上来的伙伴,不是小仙灵。听过钟离故事的甘棠对荧和派蒙还挺有好感,她摇了摇首,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和钟离大人长相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吧?啊,忘了,我现在的头发和眼睛颜色都是假的。”

  “我知道,钟离说你还在被通缉!”

  派蒙的童言无忌让甘棠咳嗽不已,帝君果然知道,看来会被算累积。她心虚用手遮了声喘,又道:“整个璃月人都应该叫帝君一句爹,我叫叫也没问题吧?”

  在荧和派蒙“你不说实话”的灼灼目光里,甘棠只好举手投降:“好吧,我说。”

  “就我小时候不太懂事,钟离大人说一我做二,以理服人没太多效果,钟离大人就把我揍趴下了。后来我看人类里只有爹娘才会这样管孩子,所以我就叫他爹了。”

  若陀龙王笑得直不起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被再揍也没改过口,就是后来意识到老叫会遭人误会,不太好给她找后娘,才慢慢说少了些。

  可惜她爹大约嫁给璃月了,她至今没娘,龙王也不在了。

  “原来是为了这种理由不敬帝君,无聊。”

  青蓝振袖一荡,魈拢着手插了一句,雪青系带贴在他背后微摇,他头也不回。

  忍住了攥他系带的冲动,甘棠也冷笑一声,直捣黄龙:“好像说的你不想喊爹?”

  魈顿了一下,把唇微抿:“……我断无此不敬心思。”

  甘棠须臾阴阳怪气起来:“呵呵,说得什么鸟话,还不如小时候坦率,就像以前没对我龇牙过。”

  “话说魈上仙,你导游就这样导的?漫无目的地瞎走,也不说一句地名?算啦。”

  这小鸟带人溜达简直是场灾难,好歹旅行者在侧,先不和他一般见识。甘棠双手抱胸,闲闲道:

  “劳烦魈上仙说一说花灯展在哪,带我和旅行者派蒙前去一观,也算应了钟离大人的嘱咐。”

  她只是随口一句,却见荧和派蒙一脸古怪。甘棠不明就里,她还没想明白,就差点一头撞上魈的背。

  “?”

  少年后背仿佛古城垣立在面前,声息俱无,甘棠连忙急刹车。她虚掩着额头退后一步,有些恼火:这家伙突然停下来作甚?带去个灯展也不肯?

  她又忽然灵光一现,刹那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会一直没进城吃过饭吧?”

  其实根本不认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