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前,竹下秋有一个必须要见的人。

  那位将时光永远凝固在二十三岁的故人,他死那年竹下秋才十六。

  当竹下秋找到他时,他二十出头,样貌与当年分别不大,是一个港黑基层平平无奇的打杂人员。

  他就职的部门和竹下秋记忆中不同,竹下秋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他。不过干的事大同小异——都是其他港黑成员不愿意做的最苦最累的活。

  但是名为织田作之助的年轻男人并不介意,给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与其说他的任劳任怨踏实憨厚,不如说这个港黑底层小职员过分安于现状了,觉得做什么都好。

  而这样一个“怎么都好”的老好人,最后在局势的逼迫下选择了自我毁灭。

  竹下秋在虚无中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

  ——“去救人的那方吧。如果哪边都一样,就做个好人吧,拯救弱者、保护孤儿。”

  ——“还有,再给秋一点时间吧,他还没长大。谁都有过无知的青春年少不是吗。”

  正是他最后留给太宰治和竹下秋的话,给了他们真正走到一起的机会。

  后来的故事太长,在此不多赘述。但毋庸置疑,织田作之助是竹下秋生命里唯一一位、也将永远缅怀的家人。

  *

  竹下秋考虑过,要不就在虚无中看看织田先生过得如何算了。毕竟织田作之助不是太宰治,不会有自杀逼他现身的情况。

  但大概是他不够成熟理智,又或者在织田作之助面前秋先生一下子变回当年那个懵懂执拗的少年幽灵杀手,总之他停下了自己的异能力。

  他现身了。

  反正在太宰中也面前都露过面了,再多一个织田作之助也没什么关系吧。

  竹下秋破罐子破摔地想。

  这家酒吧不是Lupin,是另外一家偏僻幽静的酒吧。

  竹下秋知道织田作之助会来,因此提前挑好座位,点好酒,伪装成意外相遇。

  织田作之助进门后,习惯性地挑了吧台位置,隔一个空位就是竹下秋。

  酒上了台,竹下秋没喝。

  他酒量极浅,闻到酒气就会微醺,可以借机壮胆。

  “最近好吗?”他问织田作之助。

  *

  “最近好吗?”

  隔壁那个藏青发青年忽然开口了,织田作之助左右望望,才确定他在对自己说话。

  “……我吗?”织田作之助困惑道。

  青年转过脸看他,同时拿起酒杯对他举了举。

  仅是一个动作,织田作之助就知道对方和他不是同样世界的人。那是只有上流社会的人才有的优雅。

  “还行吧。”织田作之助不知道说什么,回答了个万金油答案。

  他们都不是主动找话题的人,因而沉默了好一阵。

  “工作不算辛苦吧?”青年又开口唠嗑起来,这种强行找话题的尴尬让织田作之助觉得对方亲切不少。

  “每天都一个样。”

  虽说在为外人看来凶残的黑手党工作,实际上底层职员的工作内容和别的公司也没什么分别。

  “听起来不错,日复一日的平稳。”

  “可不是。”

  “你走之后,我们都很想你。”

  突然,像拧开了什么阀门,话题猝不及防跳到织田作之助跟不上的频道,决堤的感情倾泻下来。

  织田作之助:“……啊?”

  青年脸颊酡红,像是清澈的天空到了傍晚被晚霞沾染的黄昏颜色。他碧蓝的眼眸含着水光,整张俊美的脸呈现几分醉态。

  他嘴角扯着笑:“那个你没做完的平安符,我收到了。是他让人转交给我的。”

  织田作之助先是一愣,随后老神在在道:“先生,你喝醉了。”而且看起来认错人了。

  那个青年没有反驳。

  “我……”

  他欲言又止几次,没有说出话。

  织田作之助耐心地等待,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消磨时间的。

  “我想说,要是想写小说就写吧。”

  青年长叹一声,最终这么说道。

  织田作之助明知他认错了人,但有一刻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

  织田作之助随意地点点头回应这个陌生人:“嗯。”

  “还有。”青年的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织田作之助:“还有?”

  青年道:“如果你遇到一个孩子,啊,我是说,一个少年。一个……寂寞的少年。可以试试和他做个朋友。”

  他向织田作之助提出了如此请求,每一个停顿的标点后都有万千言语。

  ……和谁做朋友?寂寞的人?

  织田作之助听得稀里糊涂,不解其意。不过考虑到这是一个喝醉的人说出来的话,他便囫囵敷衍地应了:“哦,好的。”

  “还、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保护好孩子们。”

  “什么?”

  “请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们。”

  织田作之助心说我没有孩子,更没有孩子们,对象都没个影哪来的孩子。

  但他表面保持了和醉鬼聊天原则,应付着说:“哦,好的。”

  然后这好看的青年笑起来。那是个近乎要落泪的微笑,眼纹说着苦,酒窝却说着甜。

  酒馆柔和的顶光照到吧台边,打在他那张清秀的脸上。

  他嗫嚅着说:“谢谢你。”

  织田作之助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无法,他喝了一口酒,颇为心虚道:“……不用谢。”

  *

  接下来竹下秋没有和织田作之助聊太多,很快走了。

  他怕自己再待久一点,就会丢人地哭出来——像他曾经在织田作之助面前放肆痛哭那样。

  多丢人呐。

  他比现在的织田先生还大两岁呢。

  他想告诉织田作之助好多好多事,告诉他曾经的竹下秋长大了,他洗白身份不再杀人了,他和太宰先生在一起了——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谢谢”。

  但是,这也足够了。

  秋先生才不是以前那个爱哭鬼呢。

  *

  青年离开了吧台,织田作之助身边变得空荡,整个酒馆似乎安静下来。

  忽然,织田作之助发现——

  隔壁座位的吧台上,放着一杯高脚杯盛的酒。是刚才那个青年点的酒。

  酒液满盛,杯沿干净,酒液分明一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