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和竹下秋同居一月有余了。

  如果要论和秋先生同居的影响,除去三餐有了极高的质量保证(排除讨厌的蔬菜!)以外,最大的改变就是夜晚睡眠质量的改善了。

  秋先生简直是全能型生活管家。

  自从某天发现秋先生有高超的按摩技术后,太宰就相当不客气地每晚享用这项服务。

  反正秋先生不会拒绝。

  和别的同居福利一样,秋先生不但十分熟练,而且非常贴合太宰的需求,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根本就是量身定做的吧。

  太宰这样想着,心中隐约升起对那个人的嫉妒,呼吸乱了一拍。

  “不好意思,是我太用力了吗?”

  太宰的细微变化被按摩者察觉了,细心地提出疑问。

  太宰闭着眼说:“没事,很好。”

  对方不再应答,专注手上的手法和力度变化。

  太宰舒服得几近喟叹。他总算搞明白秋先生说爱人“不会吃醋”的缘由。

  换位思考一下。

  假设他是秋先生的爱人,他会对秋先生说“我才不会小气地吃醋呢”,暗地里让另外一个享受到这项服务的人永远消失——这样便真正不介怀了。

  假如对方身份特殊赶不走,就要看秋先生的发挥了:秋先生一定能使对方感受到他对爱人的深情。这份感情会让所有渴望爱意的人羡慕到发疯,深深自怜。

  对方一定会明白,就算得到秋先生一时的好意对待,但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秋先生的爱。

  啧,多惨啊。

  受了恩惠的人竟可怜到这个地步,哪里值得秋先生的爱人去吃他的醋呢。

  太宰被自己的分析折服了,他若作为情感专家出书必定可以畅销全日本。

  而这一整片复杂的内心独白秋先生毫不知情,他还在专心地给太宰按摩。

  太宰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开口问道:“秋先生……说说你和你那位爱人的故事吧。”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模样。

  他正和那位隔着空间和时间进行灵魂上的交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我爱人?”竹下秋重复道。

  太宰:“对。”

  “你真的想知道吗?”竹下秋再次确认道,他摸不准太宰的用意。

  “说啦说啦。”太宰催促他。

  “……好吧。”

  于是晚间故事会在秋先生的答应声中拉开帷幕。

  *

  太宰:“你们什么时候认识?”

  竹下秋:“在我很小的时候。”

  太宰本想问具体什么时候,下一刻忍住了。时间会告诉他答案。

  太宰:“想必是场浪漫的邂逅吧。”

  竹下秋:“恰恰相反,他对我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什么“流浪的小狗”,“又脏又傻”,太宰先生当时给他的评价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太宰:“噗。”

  竹下秋:“想听下去就不要幸灾乐祸啊喂。”

  太宰敷衍地:“嗯嗯嗯,快继续。”

  “起初他对我很不好。不过不全是他的问题,我那时……也挺不招人喜欢的吧。”

  “小时候他总是凶我,导致我不敢找他说话。为此我还特意去咨询过他的朋友们。”

  竹下秋笑着说:“太傻了。”边说边摇了摇头。

  太宰:“那你为什么还喜欢他?”

  这个问题竹下秋被问太多遍了,只有这一次他回答得最为慎重:“因为他值得。如果没有他,我将浑浑噩噩活着直至死去。”

  太宰意味不明地沉默了。

  ……

  “我们在一片美丽、广阔的大海边互表心意;而在一个烟花盛开的夜晚,他对我说出了‘我爱你’这句话。”

  “我、爱、你?”太宰喃喃道。

  “是的。”

  “你爱他?”

  “我爱他。”竹下秋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而坚定,“重于我的生命。”

  “他也……爱你?”

  在竹下秋看来,少年问出这句话时表情茫然近乎空白,仿佛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我无法替他回答。”

  竹下秋依旧声音温和,“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想,是的。”

  “他自杀成功过吗。”

  太宰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竹下秋道:“他不自杀。”

  太宰沉默了很久。

  他反复咀嚼那句“他不自杀”,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谁的气。这恼火里有浓浓的悲哀,还有不容忽视的痛恨和妒忌。

  “哦。”太宰沉沉地哼出一声。

  他们明知道说的是谁,却默契地打哑谜,谁都不舍得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秋先生也是在横滨长大的吗。”

  “对。”

  “你的爱人呢?”

  “他也是。”

  “真巧,我也是。”

  “是啊,真巧。”

  沉默。

  “有点像两个废话篓子翻来倒去。”

  “这也太毒舌了。”

  “我说错了吗?”

  “没错。但有时候废话是人际交往的必需品。”

  “略略略略略这样的废话呢?”

  “你不嫌费口水的话,当然也可以是。”

  “秋先生真幽默。”

  “不及太宰君。”

  “每次同搭档聊天他都一脸‘要聊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闭嘴’,真苦恼啊。”

  “那就换个聊天对象。”

  “比如你?”

  “比如我。”

  “应答如流。鼓掌。”

  不愧是能和那个他谈情说爱的秋先生。

  “呵。”

  竹下秋笑了一下。

  *

  “你们互表心意的那片海在哪?”

  太宰突然问,颇有刑讯中突击检查供词真实性的味道。

  竹下秋不惧他的回马枪:“很难说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竹下秋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宰回道:“好啊,什么时候?”

  他们已经同居一个多月了。时节已入秋,竹下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待到下一个时节。

  “等到冬天,我们就去海边吧。”竹下秋道,如果他等得到那时候的话。

  太宰一听,眼光微闪,嘴角挂起狡黠的笑。

  “你知道么,有本书里,一个少年不敢亲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这句话来替代。”

  “……这样啊。”竹下秋一愣。随后他也笑了,轻声道,“挺浪漫的。”

  *

  “秋先生,人活着到底有什么希望呢。”

  “希望还是有的,比如明天吃马铃薯炖肉。而且南边新开那家餐馆不错,咖喱饭辣的很带劲。”

  “切……偷换概念。”

  “我是说真的,那家餐馆的咖喱饭可以试试。”以后你会常到那里去的,和一位友人。

  “……”

  竹下秋停顿片刻,又道:“我听别人说过,人活着是为了自己。”

  太宰问:“什么意思?”

  “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法解答为什么。

  秋先生毕竟不是万能解答机也不是织田作之助,“人生的希望”这个命题就算是二十四岁的太宰问他他也没辙。

  太宰睁眼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竹下秋把手搓热,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困了就睡吧。”他哄道。

  *

  按摩的结果无外乎两种,或是太宰在竹下秋的按摩中昏昏欲睡直至睡着,或是竹下秋累了,直接上床在太宰身边躺下入睡。当他们一起睡的时候,两个人都会睡得很沉。

  今天的情况是前者。

  太宰纷乱的心绪在竹下秋的安抚中沉静下来,他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竹下秋修长的手指在少年卷曲的发间灵巧穿行,层层解开绷带,露出下面清隽的眉眼。

  沉睡的少年像天使一样美好。

  竹下秋的指尖颤了颤。

  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庞,竹下秋常常恍神,不知是否重演了过去。

  幽灵与深渊相伴而生,他在深渊边上苦等多年,才等到拨云见日,等到对方愿意相信他不会也不想离开。

  回来乍一面对十五岁的爱人——不,这时不能称为爱人了——十五岁的太宰,他对生命的漠视让竹下秋心惊,无论是他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

  他的惊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他也曾经如此。竹下秋只是将一件事领会得更深刻:这些年他和太宰都变了。

  重新阻止太宰自杀让他心力交瘁。

  然而更令他自责的不是太宰的自杀行径,而是他又一次旁观了太宰少年时的痛苦,却同样无能为力。

  秋先生来到这个世界后身上总笼着一抹淡淡的哀伤,原因正在于此。

  看着少年的睡颜,那些和他有关的凝望与陪伴,追逐与争执,试探与挽留,离别与重逢,种种画面闪回在秋先生脑海中。

  太宰治的笑、太宰治的冷眼、太宰治的哀、太宰治的喜、太宰治的寂寞、太宰治的危险、太宰治的希望、太宰治在寂寂的夜里与他谈“自杀”的困惑。

  十五岁的太宰君或二十四岁的太宰先生,终归都是太宰治。

  竹下秋爱到骨子里的太宰治。

  所有走马灯似的影像熄灭。

  剩下在秋先生面前清晰的,就是在枕上安静睡着的、天使般的少年。

  *

  “……一个少年不敢亲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这句话来替代。”

  一种冲动驱使竹下秋俯下身。然而愈靠近,他接近得愈慢。

  缓之又缓地,竹下秋的唇瓣在少年额上印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触,如雨落溪面,轻轻荡开。似是信徒毕生信仰的虔诚,又揉着无尽悲伤的怜与爱。

  “我爱他。”

  “也爱你。”

  竹下秋在心里默默地说。

  “有个异世来客不敢对你说再见,而用这个吻来代替。”

  “请你原谅。”

  太宰闭眼睡着,呼吸均匀。

  夜在两个人的呼吸声里坠落下去,没有人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