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和严华阿姨微妙的关系,韩湘灵年纪越大才越能品出点味道。小时候一逢周末她就随着母亲去丰华镇或者游乐园玩儿,严华阿姨也会牵着头发黄黄皮肤白白像洋娃娃一样的严珑赴约。任两个孩子凑在一起时,她们就坐在不远处挨得很近。有一次韩湘灵还看到母亲和严华的手握在一起,于是她也有样学样地牵起严珑的手。

  韩湘灵进初中后忙于学业和自己的各种小爱好,便很少参与这种周末的老友记,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严华阿姨讲的,“严珑周末约了她小伙伴玩儿,就不来了。”不来就不来,韩湘灵也不去。可那之后母亲似乎和严华阿姨玩得更开心,两个人经常相伴短途旅游,或据说去棋牌室和老同学相聚。

  而外婆那次猝不及防地发病才让她意识到,母亲竟然也会撒谎。本来那段时间外公身体不好,外婆在另一处房子忙着照顾他,但不晓得怎么着撞上了母亲和严华阿姨打电话。外婆一下子脸青了,两眼直直盯着前方,随即扯下床单遮住所有的窗户,说牛棚挡不住风,会吹坏她囡囡。听到外面楼道声音就吓得钻到床底下,趴了会儿觉得人走了,老太太又爬起来将家里所有的书全都烧了——一页页撕下,一页页烧,她双手被纸张割了无数道口子也不愿意假别人之手。韩湘灵还记得乌烟瘴气的那段日子,她的中考资料、教科书甚至漫画书都难逃此劫。

  她温柔可亲的外婆,满头银发却优雅如栀子花的外婆,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疯疯癫癫的模样:白天在药物作用下还能睡片刻,寒冷腊月的晚上却赤脚在家里蹦蹦跳跳,说要踩死牛鬼蛇神,踩死要害她囡囡的人。她的妈妈贺玺那段时间心力交瘁,一边聘了人去医院照顾老父亲直到他去世,一边自己带着母亲就医,还要照顾女儿的起居生活。

  医生说外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再次复发,她的暴躁、惊恐、刻板重复和情绪无常都和那段岁月的经历有关,据母亲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那时贺玺才读大学。时隔二十余年,她的病情变本加厉,住在医院里又吃住得不好,整个人一个月瘦了二十斤。贺玺舍不得,就将她接回家亲自照顾。

  好不容易等外婆的病情稳定下来,有天夜晚刷题的韩湘灵听到母亲在卧室里压抑的哭声,她急得赶紧去看,就发现母亲握住外婆的手跪在地上,语无伦次的:“妈,我和她分了,我以后都不见她了。我会好好工作,将湘灵抚养成材,我不会和她再有一点联系,让她从我的世界消失。我全都答应你,我求求你,别再闹了,也别去找她,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为了我才咬牙扛下来,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韩湘灵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得脸红眉衰眼肿,嗓子哑了三天才见好。从那后,外婆的病情好转,母亲也越来越沉默寡言,半年瘦了四十斤。韩湘灵中考出成绩的那个夏天,贺玺很高兴,说换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带孩子吃顿大餐。她翻出一件前年买的丝质连衣裙,那时这条裙子和她身材刚好搭配,此时却宽松地吊在她身上摆荡。贺玺瘦突的腕骨、胳膊、锁骨,让韩湘灵陌生到触目惊心,也让她重新猜测,母亲的现状如此糟糕,和那个与她分手的人有关?

  高中三年,韩湘灵发现母亲多了失眠的毛病。她总是半夜两三点后才能辗转入睡,实在睡不着,又怕惊扰到老人和孩子,自己就坐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背影越来越瘦,坐的时间越来越久。韩湘灵真怕妈妈也像外婆一样会得创伤应激障碍之类的精神疾病,贺玺看出她的担忧,笑着安慰女儿,“放心,这种病一般和特殊的境况和心理冲击有关,不会遗传的。”她说自己喜欢黑夜而已,静悄悄的,只属于自己。

  只属于她的那些夜晚,母亲在想什么?韩湘灵在高考后的某个晚上伏在母亲膝盖上问她,“妈妈,你在想那个很久之前分手的人吗?”

  贺玺的手瞬时变得火热,呼吸急了会儿,她又凭借良好的心理素质调节正常。她摸着女儿的头很久,终于艰难地从吐出第一句话开始:“其实那件事我可说不可说,闷到心里闷到死也就算了。”

  可是,闷了几年,贺玺说本事不到家,越闷越被她缠得难以呼吸。她打开床头柜下,里面满满的酒瓶子药瓶子,贺玺说她这几年养成了坏习惯,睡不着要不是吃药,要不喝酒。但是无论是梦里还是酒醉中都忘不掉她,“就是小时候我带你见过的严阿姨。”

  韩湘灵没想到,自己才朦朦胧胧地对别的女孩起了点暖熏熏的悸动,亲妈就在半夜里开门见山地对自己出柜。贺玺说她没有背叛过婚姻,结婚前就喜欢严华,结婚后也没和严华有过联系。她们只是在离婚后,由自己找上门的。

  “你觉得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当时贺玺这样问韩湘灵。

  韩湘灵说是个对家人非常爱护,对事业非常上进,很耐心很聪明又很漂亮的人,是当自己考试失败时会慢着性子陪自己外出看风景调节心情的妈妈,是从来不会拿分数拿成绩硬性要求自己的开明家长,是关注自己有没有好朋友却不干涉自己交往的母亲。韩湘灵说,“我特别庆幸有你这样的妈妈,你喜欢谁都改变不了你是好妈妈的事实。”

  那个夜晚,贺玺将女儿抱得死紧,默默哭了通,最后说,“不要在外婆面前提起严阿姨,一个字都别提。我们家的情况也别对你的同学严珑说,我们两家人,我和她,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后来读大学时韩湘灵私下和贺玺说,“妈,你真不拿我当外人……这么大的事,就直接向我坦白。”

  贺玺则放下她的酒杯,明澈的眼睛晃动着水盈盈的笑意,“你是外人吗?你是我的女儿,是这个世界上和我在基因上最近的人之一。如果我连向你坦白的信心都没有,我们是不是枉为母女一场?”韩湘灵想到了她外婆申取荷和母亲的关系,贺玺则说,“如果没有那场非人的折磨经历,我相信外婆她会懂我支持我的。”

  “那严阿姨呢?”其实韩湘灵想问这个问题。

  如果这份感情很深,妈妈如何能做到十年不联系?如果这份感情很浅,这个在基因上和母亲毫无关联的女人,为什么能让她彻夜失眠,也让她几乎闭口不提。

  在外婆去世后,母亲去老太太卧室收拾遗物,其实她往年的记忆都在岁月中风化了,遗物、用品都是近年由孝顺的女儿添置。但她一直没毁的是一张缺口的旧黑白照片,藏在床垫下,还用塑料袋包裹了十几层。照片中是一家三口,父亲目光忧虑,母亲似有愁容,而怀里的幼儿睁着大眼睛咬着手指头在笑。发黄的照片背后用蓝色钢笔写着两行漂亮的字: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七日于楠城,囡囡周岁时拍摄。

  贺玺抚摸着照片,喃喃说这时候妈妈还没犯病。她用大半生错乱的精神去消化那场磨难,而命运一直延续到女儿身上——贺玺要清醒地面对磨难的余波。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的灵魂深处最依恋的人之一,就要被强行切割。

  贺玺说严阿姨和我没血缘基因关系,但是我最对不起的人,我为了亲人,舍去了爱情和她,“能割舍的,是不是就没那么重要?”贺玺似乎自言自语,之后陷入了良久的无言。

  韩湘灵看在眼中,敏学好思的她也被两个问题困惑住:爱情之于生命究竟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

  平时的严珑几乎不主动给韩湘灵发消息,但韩湘灵如果找她,正常情况下半小时内会收到回复。这几天严珑的回复速度非常慢,韩湘灵晚上九点发的,她第二天早上才回。聪明的韩湘灵顿觉事体有点不妙,于是改在中午一点发,而严珑的回复则是下午三点半。按说考完试等结果的她不至于这么忙,韩湘灵就想趁着周末去丰华镇看看,她妈妈贺玺一听便说一起去。

  贺玺脸上淡淡洋溢着喜悦,“我觉得她……没那么抵触我了。”为了这份不抵触,贺玺设法照顾她生意,抽空就想奔丰华镇蹭杯咖啡喝,甚至只是在偶尔听到严华炒股后也钻研起股票市场来。颇有天分的贺玺半年下来净利润50%,初步练就了中短线趋势判断的基本功。

  韩湘灵想,她去找严珑和母亲找严华,这两件事是不是说明爱情境遇也像股票市场那样,充满了悲欢爱恨和喜怒哀乐的大赌局?多巴胺和内啡肽充斥其间,肾上腺素释放,心脏收缩伴随着血管的扩张,让人想走又走不了,想留却留得心肝疼……说好的桥归桥路归路呢?怎么在这个大赌场内,桥是路,路也是桥了。

  看着对锅里甲鱼笑眯眯的严珑,韩湘灵轻轻敲了小厨房的门,“好香呢。”她说。

  她的青梅女孩回头,看到老友也眉开眼笑,“湘灵你来啦?那中午我们再加两个菜。”

  “好啊,加什么?”韩湘灵的心情顿时大好——“严珑在乎我”这个念头促使她肾上腺素蓄势待发。

  “你不是喜欢吃丰华镇的卤味嘛?刘家的五香牛腱子和盐水鸭啦,一会儿我去买。”严珑边说话边炒动着锅里红腾腾的甲鱼。

  “为什么吃甲鱼啊?”韩湘灵好奇。

  “我姑姑买的,说给我补补,她觉得我瘦了。可砚砚才需要补,她——”女孩咬了唇,脸已经微红。她朝老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砚砚——嗯,我们……和你说没关系的对不对?”得到肯定后,严珑才小声道,“别告诉我姑姑,我和砚砚在一起了。”

  肾上腺素冒了个头后急剧回缩,缩到心脏和头顶,缩得韩湘灵四肢发凉。她茫然无助地看院子,她的妈妈贺玺也一脸木然坐在远处,手里的冰淇淋勺子动也不动。母女俩对视一眼,彼此忽然懂了:你的桥断了,我的路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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