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华想找个合适机会分别侧面地和直弯作孽组合谈谈,但这俩最近几天被502粘上似的形影不离。她们白天打工凑一起嘀嘀咕咕,不方便嘀咕就眉眼来去个没完。下班收摊了就直奔停车场,想都不用想,这是去开房间了。严华由此更加心疼侄女,虽然心里怨言不断,隔天还是特意去了楠城最大的农贸市场,提了只甲鱼外加黑枣栗子等补肾食品回家。

  农贸市场的小姑娘活杀甲鱼时剪刀使得快而精准,一会儿横剪一会儿竖划,从脖子剪到头,又在肚皮划十字刀,开水烫后用盐反复洗,最后将只灰灰胖胖的大甲鱼掏洗得干干净净,末了还补一句,“这个大补!”严华总觉得她眼神里话里有话,想解释一下她给家里人吃,至于她本人,已经过了需要补的年纪。转念一想,就是自己吃又怎么着?更年期没有吃补的权利?

  将那只甲鱼扔在厨房,严华问严珑会不会做?侄女说会,你想吃什么口味?

  “是你想要什么口味?是红烧还是清炖都看你的。”严华说你要对得起这只甲鱼,它英年早逝为的就是给人类补肾。你补完了也别着急糟蹋身体,姑妈明天再给你买鲈鱼吃。

  “我为什么要补啊?”严珑心里也有丝不详的预感,但严华瞪了她一眼,“你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黑眼圈多重?”

  严珑吐了下舌头,抱着姑妈亲亲脸蛋就奔向咖啡馆,“砚砚,中午我们有甲鱼吃呢,你想要尝什么口味?”

  女朋友问红烧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严珑再喜滋滋地折返做甲鱼,剩严华独立院中无语问苍天——看来吃里扒外不仅仅发生在男女关系中,女女关系也不例外。而严珑的所作所为是倒贴无疑,之前严华还说不想便宜哪个男人,但便宜某个女人也并不会让她满意,尤其还是李勤芳的女儿。她李勤芳不是一向妒忌严华运气好拿了六姑婆遗产么?到头来还落入她女儿手里岂不笑掉大牙。

  想到这,严华搓了搓脸,警告自己不要想那么远,毕竟王砚砚和严珑能不能走到分她家产那一步还说不上,没准儿王砚砚结婚生孩子,扶着腰肚子里装一个手里牵一个站在丰华镇大溪的石拱桥上和苦哈哈的严珑打照面呢?

  当年贺玺回头,不也是手里牵着九岁的韩湘灵站在桥头喊住了自己吗?严华记得当时自己的心境:虽然我也不得不结婚糊弄了半年,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搞出个这么大的孩子还好意思来找我?

  自从贺玺连番造访“洛英”咖啡馆后,严华这阵子总时不时地往事再现,心里非得骂出几句才能安得下神。给装上枸杞的搪瓷缸续上水,严华躺坐在摇椅上眯眼养神,头顶的梅树正好为自己遮住日头,地下的两位六姑婆早已安眠,墙外的大溪缓缓澹澹。严华似乎这样度过了安稳的十年,身体不好不坏,情绪不高不低,钞票不多不少,平淡度日无风无浪。

  说愁也是愁过的,前些年愁她哥嫂不死心,老想给她介绍二婚。也愁过咖啡馆要死不活的生意。还愁过自己的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现在该为严珑犯愁了。

  可说到底,严华在多个午夜失眠时,最愁的还是一件事:怎样才能忘记对那个杀千刀的恨?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老梦到八十年代的学生生涯?又会回到九十年代的广州深圳,她在四十度的太阳下奔走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贺玺的人在这里住?”还会梦到和老林结婚前那一夜,她的泪流不完,那种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玩完的心情一直那么新鲜地冲击着自己……

  严珑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老路呢?以她那敏感的弱性子,会被感情这档子事儿压大半辈子吧?严华闭目想着,不料太阳发起了威,晒得她头发丝到脖子都烫起来。可她不想轻易离开思索的状态,皱了皱眉,一股股清凉的风意洒到身上,同时还有蒲扇轻打的声音。

  睁开眼,严华的表情立即变得横眉冷目,“大白天的走路没声音,你是鬼啊?”

  来人又是杀千刀的贺玺,她手里的蒲扇被严华抢过,自己空着手坐在咖啡馆老板身边,手掌遮在头顶眯眼看了下太阳,“天气这么热,要是有一碗冰淇淋就好了。”

  严华这辈子有多爱冰淇淋就有多恨,不想到高考,冰淇淋就是人间难以割舍的美味。一想起高考,冰淇淋就是毒药。可后门被推开,屁颠屁颠的韩湘灵竟然拿了两碗冰淇淋走来,“妈,我买来了。”她将吃的放下,自己就去后厨找严珑,严华看着她的背影,有口难言——三角恋这种事她更没必要直接插脚,拆西墙补东墙?想得美,西墙烂泥,东墙破砖,王砚砚和韩湘灵半斤八两。

  打着扇子的严华看着贺玺,“贺局,你的冰淇淋不能吃的,吃了倒霉一辈子。”

  贺玺撕开冰淇淋包装取出小勺子,自己慢吞吞地小口品尝起来,偶尔用小拇指推下她的金丝边——严华当年浅薄无比,还觉得杀千刀的在床上推一下眼镜后再不急不慢地剥她衣服的模样特别勾人,现在看就是斯文败类。

  “我妈三个月前去世了。”贺玺吃了会儿才低声吐出这句,“大大小小的病她都熬过,结果熬不过上一波。”

  严华打扇子的动作渐渐停下,她愣了会儿,回忆起当年老太太申取莲打开家门礼貌而冰冷的语气,“贺玺没给你回信?可能太忙了吧,毕竟她刚进大学就进了校学生会。”申老太太那双勘破世事无数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小镇姑娘严华,“以后还请别打扰我们家。”

  她还想起二零一二年,发丝全白的申取莲独自来到丰华镇说是短途游,结果坐在严华的咖啡馆半天,双手优雅地捧着咖啡杯,“我总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良知是不破坏别人的家庭。贺玺虽然离了婚,但还有湘灵,有我和她父亲。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甘于清贫,但不允许这种违背人伦的事情出现。”

  “我妈去世前半个月,在ICU里时醒时昏迷。有天凌晨,她忽然睁开眼,轻轻摇醒我。”贺玺慢慢咽下一口冰淇淋,想给酸涩的心情降温,“她问,‘严华现在还是一个人’?”

  申取莲也许在离开世间前,一片云雾的脑海里还存有丝清明:贺玺这十年终于遂了她的想法,安安分分地培养女儿韩湘灵,踏踏实实地搞工作终于做到副局正处级,也没再和丰华镇上开小店的女人不清不白。但这样是否是对的?她总想一走了之,可心里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每次总被这个念头折磨醒。

  贺玺回答母亲说,我尊重和您的约定,这十年没有找过她,我其实不了解她的现状。偶尔听到,也是湘灵从她同学那里得知的。大概,她还守着咖啡馆,一个人过她的日子。

  申取莲沉默了,浊黄的眼睛似乎蕴着水光,过了会儿,她叹气,用难得清醒的语气,“我不晓得做得是对是错。”她对人心人性敬而远之,也从那个举报揭露漫天飞的极端年代熬过来的。她年轻时曾在某所中学任教,遇到了些青春活泼又好学聪慧的孩子。其中有位爱好文学的女生,和老师走得近,也崇拜这位申老师的才识气度。申取莲当年没有犹豫,借给她一批后来称为“禁书”的盖戳私人收藏,其中就有《牛虻》和《红楼梦》。

  在那场“要造旧世界的反”的浪潮席卷到楠城后,申取莲曾引以为傲的带着红袖章的学生走出人群,指着她说,“要批判、要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就要从涤荡这一切的传播源头着手!”在那一刻,人性光亮的一面被猛然扳过,亮出它白森森阴沉沉的面貌,申取莲成为“封资修”中最恶毒的人物,是这所中学里最值得被反复批判鞭笞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的黑司令。

  那一根根扎着坚硬带扣的皮带就在学生的代表下首先落到申取莲身上,一口口砸在脸上的唾沫、一脚脚落在胸口的猛踹、一缕缕被活活扯下的头发、一张张贴满她全身的大字报……都成了申取莲记忆中最痛苦的毒源。她后来再次得知贺玺和严华的事儿,担惊受怕了几个月,觉得知情人只要一纸告状书便能将女儿拉到万丈深渊。她的精神状态再次被刺激,白天昏昏欲睡,夜晚在家里□□西走指着看不见的人影痛骂……

  韩湘灵因此在高考后选择了精神卫生专业,而贺玺痛苦地结束了和严华的来往,专心照顾母亲,生怕再刺激到她。贺玺轻易不对外人道起申取莲的精神状态,端庄优雅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肯定不愿意自己被异样的眼光打量。无论在家还是出门,她都打扮得整洁清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偷着来见严华那次亦是。这样的自持,让外人轻易不会发现老太太的秘密。

  贺玺捏着勺子在碗里轻搅,“我离婚……其实并非因为你,而是湘灵她爸爸受不了这样的丈母娘。”她摘下眼镜,轻轻揉着发胀的眼角,“我离开你——”

  “别说了。”严华打断她,从口袋里摸出惯常抽的绿爱喜,打了三次才出来火,她深吸了口烟,冷静地扫视着眼前的女人,“你以前总说我做人糊涂,不愿意追根究底。可是贺玺,我这些年已经认命了,我就是那个倒霉透顶、注定孤独到死的女人,而我爱过的人,更爱她的家庭、她的母亲和孩子。我就给自己一个可以糊弄过去的理由,让自己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我何错之有?你为什么还要在我平静时特意说那些你自以为是的大实话?”

  贺玺的眼角渗出泪,她很快揩掉,重新戴上眼镜,又变成了稳坐钓鱼台的贺局,“我想……将自己剖析开,我想对你以诚相待。”

  “拉倒吧,你的剖析你的以诚相待对我没什么用。”严华吐出口烟,“你想干什么?图个安心?放心,我有时是恨你,但我慢慢地恨少了。你不要将我当成什么物件,价码合适时,甜言蜜语哄来伴一段日子。价码不对路时,就说分开。现在你手里筹码多了,又跑来找我说什么剖析啊真诚的,搞那一套追妻火葬场。贺玺,我告诉你,我严华就是进了火葬场,烧成灰了也不会再想和你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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