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辉二十二年一月初四,作孽多端的绝芳门门主林不栖被元辉帝下旨赐死,因其并非南虞人士而留得全尸,然其尸首永不得入王都。谈壑被判斩首,其统领之位由副统领江若寒即位。

  而安澜君嵇阙回到邠州后便即刻乘胜追击,将原本便气弱势衰的朔郯骑兵打得毫无反抗之力,一路直逼老巢,一举斩下纥察木的头颅。

  待他行此杀戮之时,也没忘了转过头勾出一个笑来,朝角落里女眷们淡淡道:“转告喀维尔,倘若想要换回他父亲的头颅,便同我朝签订合约,将康慈,西门,广山三座城池以及无常山脉尽数归还,否则,我叱风营绝不善罢甘休。”

  相较起整个国度被南虞夺去,割让城池已然是如今最好的选择。然而,以喀维尔为首的骑兵连队拒绝割让,定要同南虞斗个你死我亡不可。

  “我等乃长生天庇佑的子孙,一朝将土地交给南虞,接下来只会无穷无尽地被吞噬和掠夺,不如在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哪怕苟延残喘,朔郯也依旧是铁板一块!”

  格尔都凝视着眼前神情坚决的喀维尔,半晌不言。喀维尔年少挂帅,近年来将维护朔郯的利益同南虞势不两立视为心中不可扭转的信念,为此将新婚妻子丢在营地不闻不问,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他突然问:“三塔吉,想代替纥察木,成为新的大西王吗?”

  喀维尔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沉声道:“自然。我相信哪怕是父王在此,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看来塔吉,并不如我了解纥察木。”格尔都似笑非笑地道。

  “塔吉还记得,那日西境军血洗悦神节,为何大西王早早告退,在西境军到来前便带着大妃奔逃去皇宫了吗?”

  喀维尔神色僵硬了一瞬。此事他一直为纥察木所不齿,因他笃定身为一国之君,倘若私自奔逃实乃小人行径,同这些年纥察木对他的教导背道而驰。

  格尔都见他久久不语,堪称善解人意地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纥察木半生枭雄,却也明白凡事倘若无法直接对抗,便该先行遁走以待来日的道理。”

  喀维尔道:“我无权质疑王的决定。但是我既然为一军主帅,便不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土被人夺去,凡事有一就有二,此番只是归还,下一次便是侵略!”

  格尔都道:“塔吉细想,南虞的都城相距草原何止千山万水,若是再开疆辟土,且不论南虞皇帝能否加以管控,难免也会引起北燕不满。”

  “北燕自己如今自顾不暇,又怎可能再管南虞的闲事?”喀维尔寸步不让,站起身来,“我知你是好心,但到此为止罢。那张和约,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

  他正要撩开帷帐,却突觉胃部连同喉咙口一带绞痛无比,他紧抓住帷帐一侧,用力得青筋暴起,艰难地喘着气,回头用鹰隼般锋利的眼神瞪向怡然自得的格尔都,恨声道:“你,你竟敢——”

  “塔吉既然如此倔强,那格尔都同您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格尔都微笑道,“您为朔郯打了一辈子的仗,居功甚伟,在下定会为您修建宫殿,让长生天保佑您入极乐世界,享无上荣光。”

  喀维尔有一刻呼吸骤停,他顾不得什么,捂着胸口凭借着最后的余力要冲出去,找到巫祝为自己跳神,想必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他奔波到半途,却被喉头那股剧痛折磨得眼冒金星,口中白沫飞起,羊皮靴在柔软的草地上踉跄几步后,歪斜地倒在地上。

  他为小人暗算,死得不清不白,一身实打实拼出来的军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然而他原本紧紧揪着的心却好似被那已将他遍体侵蚀的毒药慢慢给熨平了。

  他虽身死,但终究不再对朔郯有丝毫亏欠。

  在人之将死的那一刻,他并未想到自己一生戎马,半世荣光,在脑海中停留到最后一刻的,竟是那个自己遥遥从南虞葳陵领回的中原妻子,爱穿一袭缥碧的衣裙,站在澄蓝色的天空下,微微侧头看向他,强烈得有些刺眼的日光从鼻梁流淌到嘴唇上,变成柔和的金黄。

  格尔都走到他尸身旁边,替他合上了那双瞪大的眼,轻声道:“安息吧,三塔吉。你和你的阿塔见面过后,记得要告诉他。你们有今日,是因为长生天正在替梵陇枉死的众生诅咒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往生。

  “护法走了,他也还有我,我会让你们把我们身上夺走的东西,一分一毫地如数奉还。

  “这叫做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

  虽说此番安澜君救驾有功,论理论亲都应当赏赐,然而嵇阙推拒了诸如宅邸爵位等个人荣光,请嵇晔将对于他的犒赏尽数报答在今年打给西境的军饷上。

  一时间西境以另一种方式炙手可热,让人羡慕得眼红,梁淞和季峤两位将军分别从辽北和岭南向他发来了贺信,然而这两封贺信安澜君却一直尚未拆封。

  “不用拆都知道,那俩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安澜君微笑着道。

  “宽厚点儿吧。没给寄来一包火药就不错了。”阮风疾道。

  嵇阙轻嗤一声:“你以为是他们不想吗?那是因为舍不得,就跟你当年打死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佩剑送给我当见面礼一个样。”

  “你小子,这种事儿比谁记得都牢。”阮风疾朝他腰间努了努嘴,没好气地道,“现在不是也归您囊中了吗?”

  二人说笑一番后,嵇阙正色起来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此前阮风疾同他说,这一仗打完过后他要带着梅落繁往潭州一带去,虽说不会待太久,但一两月肯定少不了。在此之前,他也需同嵇阙完成交接,有些活计还得阮老将军替他扛一扛。

  “再过几日吧。”阮风疾道,“你不是前两日刚陪小念回了春山外吗?待我从潭州回来,也可去拜访一二。”

  嵇阙闻言顿了顿,欲言又止了会儿,叹了口气:“最好还是别。”

  嵇阙这样说,倒并非是因骆长寄对阮风疾的成见,而是因为除了同嵇阙呆在一处时,骆长寄近来一直忧心忡忡。

  虽说游清渠并未如往常那般笑意盈盈,面色也算得上不错,但是骆长寄就是知道,他的内心绝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平静无虞。

  林不栖的尸身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后,游清渠将他带回了春山外,亲自将他葬在了春山外的一片四季常青的绿地中。每到夏季,此处便是漫山遍野的扶桑花海,还亲自为他再刻了块碑,上书“漱锋阁,雁归墓”,而非囫囵谷的墓碑上所写的“梵陇神教,雁归”。

  “他葬在何处,便是何处的人了。”

  然而,游清渠将坟墓做好后,并未频频造访,只是日复一日地呆在自己的房中处理琐事,任凭何人去敲门,都是雷打不动地拒之门外。

  那日骆长寄半夜惊醒,再难入眠,辗转反侧后,悄悄穿上鞋履披上披风,偷偷去游清渠房外看了一眼。他房中灯还亮着,内里却寂静无声。

  骆长寄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时,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去,赫然便是发觉不在床上,出来寻他的嵇阙。

  嵇阙用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两人顺势便在门口的檐廊坐下。月静春山空,二人特意压低了些声线,免得惊扰旁人,以及山中时时凄鸣的鹧鸪。

  大约是察觉到骆长寄在为游清渠感到不安,嵇阙轻声道:“没有几个人能接受同一个人的两次死亡。一次是谎言,一次是现实。”

  骆长寄明白嵇阙在暗示他,哪怕是林不栖还活着,游清渠也会同他死生不复相见,无论如何自责,游清渠都不会真的将此事怪罪于骆长寄。

  他喃喃地问:“他会走出来吗?”

  嵇阙沉默了一下:“难说。

  “兴许没过多久他又会变得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但是那不代表他就释怀了,忘记了。”

  骆长寄抿了抿唇,随后道:“没关系的。是因为珍重,才不能够轻易释怀和忘记。如果是我是神医,我也不会忘记的。”

  嵇阙微微颔首:“虽然他对樊前辈和吴前辈来说已经离开了很多年,但对神医来说不是这样。”

  骆长寄轻缓地点了点头,嵇阙转头,用寒星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他:“你介意吗,林不栖同顾惊晚和孟亭溪的死直接相关。”

  而他却被带了回来,安葬在骆长寄触手可及的地方。

  骆长寄摇了摇头:“他真正应该赎罪的人是我爹娘,而他现在已经去见他们了,不是吗?比起离开的人,我更在意活着的人。比如你,比如神医。”

  他顶着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以及认真到近乎孩子气的神情,道:“我希望他快乐,但我知道此时快乐于他来说是残忍。所以我会一直保护他平安,保护漱锋阁得以长久,这是我的责任,更是我毕生所愿。”

  他记得游清渠口中那个自己尚且衣衫褴褛便愿意将小窝分给他们一半的顾惊晚,那个侠骨柔肠性情决绝的孟亭溪。骆长寄从未识得他们,但他却冥冥之中觉得,他们会做出跟如今的自己同样的选择。

  更深露重,二人人依旧亲昵地在月光下的石阶上温存。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房中着白袍的男人静静地坐在桌前,骆长寄的话语尽数入他耳中。他眼中有温暖的动容,沉沉的苦痛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怀念与歆羡。

  曾几何时,他也曾同那个人肩并肩地倚坐在檐廊下,灯火如豆,爱人相拥。

  没过几日,嵇阙同骆长寄依依惜别,随后赶回邠州。而骆长寄在将搁置了许久的阁中大小事务处理完全后,已是两月有余。他也来不及同嵇阙先写信过去通告,便叫上了两名贴身侍卫往西境赶去。

  他们本欲各牵一匹马,但骆长寄却实在烦透了这一路的骑行,对嵇阙戏谑的目光视而不见,翻身窝进了嵇阙怀中,两人一路向北朝着无常山奔赴而去。

  骆长寄从未见识过无常山的三月春景,如今站在山中,也终于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嵇阙和阮风疾对于无常山的深情。骆长寄从未见过这样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在绿树环绕间,清可见底的湖泊旁,以及白雪皑皑的山脚下怒放。这样鲜活恣意的生命,让他不禁想到了众人口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嵇衍之。

  他觉得,他大约要用一生来缅怀自己错过了嵇阙那段恣意到谁也不放在眼中的时光。

  只要自己那时候脸皮够厚,他就死死地扒在嵇衍之身边做他的青梅竹马,嵇衍之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统统要给他。

  哦,还要尽可能地将他和阮风疾隔离开,霸道地要嵇衍之只同他天下第一好。

  嵇衍之能拿他怎么样?哪怕是现在,他都奈何不了自己,莫说从前了!

  骆长寄忽然在山隘间停下了脚步,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嵇阙漫不经心地:“哪句话?”

  骆长寄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按照邠州的规矩,我在无常山上若是打赢了你,你就得跟我走。”

  他像是怕嵇阙装傻,特意强调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嵇阙眉毛挑得可高:“我怎么记得当日我说的是对歌,对输了的就跟对赢的走?”

  骆长寄容不得他糊弄自己,咬字清晰:“是你说,可以给我开后门的。”

  由于他看起来过于认真,嵇阙不由得笑出声来,应了一声好,将手朝他摊开:“要不要指定什么武器?”

  骆长寄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然后矜持地说:“随你。”

  嵇阙非常努力地将笑容从脸上隐去,抿着唇道:“那你用什么,我就跟你用一样的吧。”

  骆长寄环顾四周,折下了两支开败了的木蔷薇花枝,递给嵇阙一支,迫不及待地:“开始吧。”

  这一天,他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从骆长寄挥开第一道招数之前,他原以为嵇阙会敷衍自己,却没想到嵇阙八风不动,将他的一击轻松化解后还反击了一招。他这一招格外刚硬,看上去完全没有一点放水的成分在里头。骆长寄索性也放开了,每一招都朝要害处去,反正他知道嵇阙都能够轻巧躲开。

  二人越战越酣,一根蔷薇花枝在嵇阙手中宛如游龙般灵活,朝骆长寄正面逼来时他躲闪得有些吃力,便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起邈云剑法第三式反击,而嵇阙亦轻易化解。

  两人局势正胶着,骆长寄低头一看,敏锐地察觉出,嵇阙似乎有一边胳膊总是低垂着不动弹,便试探着攻向那个方向,嵇阙似乎也没刻意躲避,三招之后他踉跄了两步靠在了山岩上,下一秒骆长寄手中的蔷薇花枝已经横在他脖颈上。

  嵇阙挑了挑眉,两人凑得极近,吐息咬着骆长寄耳朵,无辜的声音里听不到半点遗憾:“是我输了呢。”

  骆长寄还没反应过来,还没等他想通为何前几招分明未曾打到实处却最后制服了嵇阙,有人的手已经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往上一提,他被嵇阙禁锢在怀中。

  嵇阙用那双眼角眉梢流露风情的眼睛认真看着他的时候是很要人命的,骆长寄被看上一眼都觉得腿软,而嵇阙还不放过他,明明这座无常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非要在他耳边让他为自己呼出的热气战栗才肯罢休:

  “既然今日我便是阁主的人了,阁主从此后就要好好疼我。”

  骆长寄心想,自己披荆斩棘多年最终才抱得美人归,又有什么理由会不珍惜,但嘴上还是没将这样肉麻的话说出口,只矜持地抬起下巴:“看你今晚表现罢。”

  二人虽日日温存,在得知喀维尔已然身死后,骆长寄也并未将那个助自己良多的女子遗忘在草原之上。

  紫檀木马车从古道一路骨碌碌地越过两国边界,在狼行关外稍稍停留。

  春盏撩开垂帘,臻宁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喘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时,芝兰玉树般的男子正静静地直立于眼前。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掩饰自己的讶异,抿了抿唇,道:“你怎么来了。”

  苏晏林如初见时那般谦卑有礼,垂眸低声道:“我是来接您回去的。”

  闻言,臻宁秀美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我可以回哪里去呢?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苏晏林静默了片刻,突然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还未等臻宁吓得要他起来,他便已经沉沉地开了口:

  “臣奉陛下亲命,随西境二将一同巡视朔郯领地,意外发现琅安公主已然薨逝于夷人刀下。”

  他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如旧,一字一句地说:“至于陆姑娘,是愿意跟随漱锋阁门下,抑或另择亲事,全凭姑娘心意。”

  臻宁怔怔地看着他,轻轻放下了轿子的垂帘。半晌后苏晏林才听见轿中传来一声叹息。

  紫檀木马车并未在邠州耽搁太久,便从鸪城出发,途径十二州,最终从官道的另一头重返谒云镇。

  自它从谒云镇路过又归来,此去经年,青山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番外随机掉落,大概有个三四章的样子。

  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