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

  叱风营的几名小将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嵇晔的身侧,其中一名倾身同他道:“陛下,请您先进轿罢,刀剑无眼,恐伤着龙体。”

  嵇晔眼睛没有离开前方握刀的安澜君,半晌后淡淡道:“不必了。”

  他想看着他守卫西境的将军,是如何持刀护主,铲除奸佞。这件事安澜君做了有半辈子,可他遥坐九重宫阙之上从未得见。如今总算有一份机缘,而他想将这一场景,印在脑海深处。

  谈壑的面部已经被气血上涌肿胀得有些发青,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早在江州时,便听闻旷华君之孙武功盖世,尚未上战场前便已令诸多江湖高手望尘莫及,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天才。”

  他提起手中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宝刀,珍惜地用手指在刀锋上摁了摁。这柄刀自他从江州至葳陵从不离身,见证他度过风风雨雨。如今终于也要见证自己,同悬挂在自己头顶多年的梦魇,他的宿命之敌轰轰烈烈地战一场。

  这些年他总是听闻着安澜君如何武功盖世,却没能亲自验证一次世人口中的真假。然而,他谈壑能够坐上禁军统领的位置,也是实打实地靠一场场血拼得来。如今他同安澜君对上,未必就毫无胜算!

  他握紧宝刀,嵇阙见状眉梢似乎很轻地挑了挑。谈壑将这视为迎战的信号,随后大喝一声,将长刀在半空猛地一震,旋即飞身而上马背借力,长刀对准嵇阙的方向,开始了第一轮的进攻。

  嵇阙并未立时接招,只在刀身即将刺入自己胸口时忽然闪身,手指在谈壑握刀的手腕上猛地一弹。

  谈壑感觉手腕酥麻,却并未有任何痛感,料想只是嵇阙在装神弄鬼,剑风一变,急速朝嵇阙刺去,他预估过力道,哪怕是嵇阙,也未必能够轻轻松松地接住。

  嵇阙察觉到他这一招看似平常背地里却蕴着的十足狠劲,然而于他而言,这力道相比起朔郯骑兵鬼神般凶猛的大力,着实算不了什么。

  长刀灵敏而出,将谈壑每一次进攻都拦截得滴水不漏,几十招过后,汗滴已从谈壑额畔滑落,而他的刀竟还没有一次近了嵇阙的身!

  于谈壑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方才还在嵇晔面前放过“位极人臣”的大话,怎可能现在便如此轻易地败于嵇阙之手?!

  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进攻之后,他眼珠一转,得意地勾起唇角,随后回身后撤,在一旁的枯树干上再度借力,在半空之中将长刀三度回旋,形成了几道虚影,朝嵇阙速速攻来。

  嵇阙眉头轻蹙,这招他总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在许多年前见识过类似的招数,但他不像骆长寄能将如今江湖上大多武功如数家珍,因此只是觉得眼熟而已。

  这招术若要适用于本性刚硬的刀,对用刀者的内力是极大的考验,非内力磅礴雄厚者不能使用。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包裹在雪光中锋利辗转的利刃,竟并不立刻出刀。谈壑见状暗喜,嵇阙当真是狂妄自大,要知他这招术若非早在出手前便辨其虚实,否则只有毫无还手之力的份。

  他战了许久,又是同嵇阙这样的对手,体力早已不济,手腕的疲惫和酥痒被他视为正常,没有闲情去看顾,只一门心思要朝嵇阙发动这最后一击。

  可就在此时,嵇阙却将软剑收回了鞘中。谈壑瞳孔骤然一缩,登时面色通红,咬牙切齿起来:好个嵇衍之,竟敢这样小瞧于他!非得让他吃个教训不可!

  虚影中的实锋以微微旋转之态,直奔嵇阙胸膛而去,嵇阙却一手蓄力为拳,另一手直立在前侧,当刀锋袭来时,说时迟那时快,他以手指含住剑刃,随后重重将其往下一推,这一出指尖含有十成十的内力,从刀锋一路流转至谈壑手腕,方才那酥麻的地方顿然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

  谈壑痛叫两声,握住剑柄的手略松,嵇阙毫不客气地一掌挥去,将谈壑那从不离身的宝刀劈出几丈开外,生生扎进一棵老松树干中。

  谈壑用手抓住自己的手腕,在雪地里半跪半坐,精神却恍惚地好似还停留在方才的袭击上。

  为什么?为什么方才明明是自己占到了先机,而嵇阙不过是轻轻一劈,就令他宝刀脱手,至今难以抬起手腕?谈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将两根手指把在了右手腕上,心却随着那处传来的脉搏一点一滴地沉了下去。

  他竟未曾发现,早在他使出第一次攻击时,嵇阙看似不经意的一弹中所蕴之内力,早已隐隐将他手臂筋络震得麻痹。

  倘若他此时立刻停下打坐,重新蕴足内力,大约嵇阙也不能拿他怎样,但恰恰他压根没有察觉嵇阙的举动,反而是继续进行了一阵猛攻,而手臂的筋脉自然不能在负伤时再度承受这一连串的损害,因而在最后,嵇阙不过是轻轻一推,便足以将他撂倒在地。

  谈壑这一生,从未败得这样迅速,这样敷衍,同他禁军统领的名号缀在一起,活像个笑话。

  他面色无神地被叱风营兵将一左一右地架立起来,而嵇阙竟并未立刻去轿边同嵇晔复命,而是再度凑到他面前,吐息响在他耳边:

  “那个人,在丹若殿?”

  嵇阙凝视着谈壑脸上恐慌得无法自已的神情,面容淡淡:“果然。”

  他就知道,那个人不会出现在天玦山。他向往的只有那一处地方,便是象征着皇权和庙堂之上的金銮殿。

  午时三刻,南虞皇宫。

  嵇晔早在一日前便将后宫嫔妃宫人们皆迁去北郊行宫暂居,只留些首领太监和会拳脚的宫人侍卫在此停留。

  身形清瘦,月白衣衫的青年孤零零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御道旁,朱红的宫墙将他团团包围,但他却好像一缕穿堂而过的冷风,晦暗的深宫无法将他长久留下,只有几片被风带来的梅花瓣,追随着他的脚步飘了几里地,最终在通往丹若殿的白玉长阶上柔柔地跌落。

  骆长寄脚步一顿,沉默半晌后,竟弯腰拾起那片柔粉色的花瓣,掌间微蓄些力,扬手便将她往高楼之外送去。望她借着那阵合时宜的风,远远地离皇城而去,无论是随着靖河漂流直下,还是在山清水秀处化作春泥来日开花,只要远离脚下这片纷争之地,便都是好去处。

  抬起头时,他望向了午时的天空。今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一遇的好天。

  丹若殿外无人把守,殿门紧闭。他深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殿门,伴随着那吱呀作响的,是迎面而来的一股龙涎香气。

  大殿陈设富丽,一色器具皆反射出金灿灿的亮光,两侧设五六把金丝楠木椅,中央的又有十几层台阶,其上便是焦黄的龙椅。这是骆长寄第一次得以观瞻龙椅全貌,却并非如众人所说那般如朝阳半光芒万丈,反而透出股阴沉沉的晦暗来,令人心生敬畏和恐慌。

  那人身着惯常的一身红衣,姿态随性地坐在台阶上,那样鲜红殷艳的颜色,被身后龙座映衬,竟隐隐有股萧索的味道。

  看到缓步而至的青年,林不栖轻声笑了一下,讥嘲地道:“真没想到,现在来看我的,竟然还是只有你一个。”

  骆长寄的嗓音不咸不淡,视线却锐利地同他对视着,半晌后,道:“我知道你想见谁,但可惜了,我是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正因曾亲眼目睹过游清渠在失去雁归长达多年之后,仍旧会坐在长廊下神色空洞地望着天,他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梵陇的罕沙,也是漱锋阁的雁归,最后变成绝芳门的林不栖。可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无论他脑中那些疯狂的念头是如何将二人拖拽到天南地北,他也不会从游清渠心中淡忘。

  林不栖变成什么样他不在乎,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游清渠因为亲眼目睹林不栖——又或者是雁归再次消失在他面前,那会让他痛苦半辈子。

  游清渠这一生因为雁归所承受的苦难已经重逾千斤,而那时骆长寄尚未出世。但现在,只要他还在一天,他便不会再让这份痛苦落到游清渠头上。

  如果可以,他宁愿就这样骗游清渠一辈子。

  骆长寄顶着林不栖自上而下的一股威势,慢慢道:“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对我说,我们其实很相似。但是你错了。

  “我同你,从来都不同。

  “我仰望顾惊晚和孟亭溪,像少年在观阅英雄传,我从他们的传说里认识他们,从他人的口口相传里了解他们。但是人怎么会爱着从未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又为他们手刃仇敌以告在天之灵呢?”

  他的眸色冷静,却也隐隐透出些困惑和忧伤来。

  “我若要杀你,也并非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三个曾经将你视为挚友的人。”

  无论你是否曾给予他们同等的珍视,但在听闻梵陇覆灭时,他们从中原一路赶往失地,又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找寻你,哪怕只有一具被黄沙掩埋的残肢。

  骆长寄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于情感有敏锐的感知,但是他始终知道,他们有多珍重从前的雁归,就有多无法面对如今的林不栖。

  二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切,却又能将一切都留在岁月里。

  林不栖眸光微动,沉寂良久后,重复了那两个字:“杀我?”

  他喉咙口涌现出一阵沙哑又放肆的狂笑,紧接着又是一阵震天巨咳。骆长寄皱了皱眉,林不栖单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骆长寄的方向走,走的路线却是歪斜的。

  “好啊,好啊。”

  方才隔着好远,骆长寄无法看清他眼中神色,如今距离不过一丈,却只觉他眼中只剩堪称疲惫的冷意。

  “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吧。”

  二人上次对战时,一人完好无损,另一人身负重伤,骆长寄败得毫无反抗之力,终究并非是因林不栖各方面胜他一筹,而是他那时身重剧毒。这一次,骆长寄确然有心想要看看,何方能够最终胜出。

  林不栖面色苍白,眸光亦淡,手握银鞭不语,只在二人对峙许久后,说了声请。

  骆长寄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他也有君子之风的一天。二人近乎是同时拔剑挥鞭,天涯鞭飞跃在空中有如浪花掀起时的一尾陵鱼,以奇诡的姿态拖拽着身后曼妙的鱼尾,朝骆长寄席卷而去。

  面对这熟悉又猛烈的进攻,骆长寄并不刻意闪躲,却也并不再如第一次撞上时莽撞地以剑相对。

  杆鞭虽狡猾,但挥洒和收敛时到底要比刀剑要消耗更长的时间。骆长寄的剑锋紧贴着鞭身一路滑去,待行至中间时长剑往鞭身上猛地一震,将原本挥向自己的杆鞭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林不栖瞳仁一缩,哼笑了一声:“果真进益了。”

  随后他也不再多话,紧接着杆鞭再度在空中劈开一道光影。若说方才只是浅浅试探对方实力,接下来的这几鞭便不再留情,招招都直朝骆长寄命门而去。

  骆长寄步速极快,又熟稔于轻功,躲开杆鞭袭击于他并非难事,只是要想尽办法在林不栖滴水不漏的防守中寻找着能近身而战的法子。

  骆长寄一边飞快思索着,一边敏捷地躲开一记杆鞭,那鞭打在了殿内的承重柱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坚实的木头也随即崩出几条裂痕,可想而知他打在皮肉之上该是怎样皮开肉绽的惨状。

  林不栖固然武功卓绝,但一个人的武功不可能找不到丝毫弱点。骆长寄眼中一闪,竟在下一记杆鞭来袭时挥手紧紧抓住鞭身,林不栖嗤笑了声:“找死。”

  紧接着,骆长寄能感到天涯鞭对面以近乎可怖的大力将他猛地拖拽过去,他也并不稳固下盘,任由自己同林不栖的距离越缩越短,直到二人之间仅隔一丈之遥时,他突然放开手中杆鞭,林不栖骤然睁眼,却也并未因脱力而趔趄,但骆长寄抓住了这个机会,长剑作刀,直朝林不栖当头劈去!

  “自不量力。”林不栖冷冷甩出这句话后,猛地旋身躲开一剑,随后便要用杆鞭再度出击去捆住骆长寄的腿脚。

  骆长寄自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重新出剑,二人一时竟陷入苦战,长剑铮鸣,银鞭挥舞,但二者却都无法将对手置之于死地。

  骆长寄和林不栖的耐力都非常人可比,当他们陷入苦战时,丹若殿中无人言语,只有鞭剑碰撞而出的当当长鸣响彻大殿四方。

  忽然,林不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抵挡住骆长寄的攻击后倒退三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大殿之外:“看来你到底要比我幸运些,这不,你的安澜君到底放心不下你,千里迢迢从天玦山赶回来了。”

  嵇阙踏进殿门时正是日光最盛时,浓烈地映照在他身后,好像披着身霞光织就的锦缎。他闻言并未作声,正抬脚要朝骆长寄走去,林不栖扬声道:

  “不行啊安澜君,这可是我同骆阁主的一对一决战,哪怕安澜君心系小情人,也不好再度从旁指示罢?”

  他那时果然在扶鸣试剑中埋下眼线目睹了全程!

  嵇阙停住脚步,平和地道:“好吧,为求公平,我不帮忙,只说一句话。”

  他方才站在殿外大约观战了一时半刻,虽说时间甚短,但对于嵇阙来说,已经足够。

  他转向骆长寄时,声音里的强硬尽数消融,缓慢却坚定,若涓涓细流,朝骆长寄流淌而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然唯有水落,方可石出。”

  骆长寄一怔。林不栖冷笑道:“看来这次安澜君不再提示,改打哑谜了。那就看看,骆阁主能否领会精神罢。”

  紧接着,他三步迈上石阶,随后借力于半空回旋,手中杆鞭并未如同方才那般有如灵蛇吐信,而是如一道自山顶而下的涌泉,在猛然出击时,又在空中迸发出无数股溪流,溪流化作无数令人看不透摸不着的虚影,以雷霆之势,豺狼虎豹般呲牙朝骆长寄逼来!

  嵇阙心头一紧。他果真没看错。谈壑于此道虽只是拙劣模仿,但倘若对上除自己以外旁人,却未必不能取胜。

  千番虚影,万重天涯,是为天涯鞭独一无二,响彻中原的杀招,自雁归身死魂消,再没有人能再得其神韵。然而,这天涯鞭,却并非没有天敌。

  骆长寄看着这咄咄逼人的鞭影,电光石火之间,忽然福至心灵,他明白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嵇阙将玉石与他作比,又指雕琢玉石的石头在水中,清水流渠,游清渠的幽人剑法,正是克制天涯鞭的绝好剑术!

  思及至此,骆长寄不再迟疑。鞭影袭来时,他长剑即出,一招幽人剑第九式‘潇潇暮雨’,将长剑以落雨之态应对虚影,果真冲撞上了那挥来的实鞭,紧接着,他飞速转身,闭眼凝神,长剑侧立,蕴足内力,紧接着的,便是幽人剑最后一招,也是幽人剑的精髓所在,‘人间不住’。

  骆长寄携剑冲入鞭影,如一阵晚来风急的春潮,在林不栖愣怔间瞬间席卷了一方野渡,林不栖手中的天涯鞭应声落地,骆长寄却并未刺入他身体,而是在最后一刻将剑柄横过来拍在他胸口之上。

  林不栖踉跄地倒退几步,伸手扶在承重柱上,偏头吐了口鲜血。

  骆长寄估摸着手上的力道,虽说林不栖看上去安然无恙,但五脏六腑早已被震伤,如今尚能站立大约也是强撑的缘故。嵇阙走到他身边,二人的手指短暂交握了片刻,无声地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

  骆长寄看他另一只手攥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条卷成条状的赤色锦帛。

  嵇阙携带着嵇晔的圣旨而来,其中所含内容,不言而喻。

  骆长寄朝林不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道:“林不栖,这场对战,你败了。迎接你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你心中大抵也有数罢。”

  林不栖掀开眼皮,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在看着殿门突然出现的人时突然哑了口。

  骆长寄若有所觉,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身形清癯的男人临风而立于大殿之外,身着崭新的,无所修饰的雪白长衣,从乌黑的头发到坠地的衣摆都染上了霞光雾色。

  是游清渠。

  骆长寄张着嘴巴直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结结巴巴地:“你,你怎么——”

  游清渠偏头看他,不客气地薅了一把骆长寄的脑袋,道:“我看着你从那么点大长到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将目光静静地移向了靠坐在承重柱边的林不栖。

  相比上一次看到他时,林不栖瘦得近乎形销骨立,倚在柱旁的样子,好像随时便要随风而逝的一朵扶桑。

  游清渠慢慢走到了他身边,跪下来,伸出手捧起了他的面庞。林不栖脑袋动了动,好像朝他怀里又凑近了些,又好像并没有。

  游清渠轻声道:“你不打算回梵陇看看吗,阿雁。”

  梵陇语中,罕沙为雁。雁归雁归,最终也要归回到故土去。

  林不栖的面颊被他捧在手心里,神情一瞬间竟有些许迷惘。

  游清渠道:“阿繁走了,梵陇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

  “我知道,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把你丢下了。可是他们都走了好多年了,你别再跟他们过不去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报仇,想重建你心里真正的神教故国,我从未,从未真的阻拦过,可是…你真的太过了。”

  过了好像很久时间,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林不栖听见自己说:“我没想杀她。”

  游清渠耐心地嗯了一声。

  林不栖道:“为了拿捏住朔郯和提里那依的势力,我只能出此下策。我想过,若是她肯配合,我不是不能找人代她去死,还她自由。

  “我没想杀他们。”

  游清渠的手指动了动,林不栖却好像忽然惊惶了一瞬,眼睛平直地看向前方:“我把顾惊晚和孟亭溪引到玉泉宫去的时候,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做了。”

  他不欲提起那无数个从床榻上惊惧醒来的雨夜,因那是很多年前旧事,此时重提,已无任何意义。他做便是做了。

  “等我杀掉陆欣时,我早就忘了那是什么的感觉了。”他看着自己手心的纹路,他并未亲眼得见那位上了年纪的老皇帝身死的当夜,但他知道凉风草毒发时是何等不堪的模样。他只是不屑,也无暇去想象。

  哪怕此刻,他说起这些时也并无悔意和痛苦,甚至是一种可怕的平静。骆长寄难以想象,这样的平静究竟是沾染了多少鲜血和人命。

  他道:“我早就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包括我自己。”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默然无语的游清渠身上。纵然眼角已经有了岁月带来的印记,然而那双乌黑眼珠依旧明亮如初。

  他将受伤的手指试探性地往前伸,游清渠没动,那手指正正摁在了他眼角,留下了一尾鲜红的月牙,同今日他背后的艳阳是相同的暖调。

  “可是你始终没踏出那一步,阿渠。”

  游清渠嘴唇翕动,林不栖的手指滑落到他唇边,语气很轻很轻,就连骆长寄和嵇阙都听不见。

  “从来都没有。”

  林不栖并不将杀掉原本的国宗宗主视为他造成的第一次杀戮。那个老头看上去精神不济,就算没了他那一刀,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然而,当他坐上宗主之位,实打实地开始在朝中笼络自己势力后,他却开始逐渐探寻起了皇室的秘辛。

  若说颂诚帝有一困其终生无从解脱的梦魇,那梦魇便名为顾泓。林不栖觉得诧异又有趣,便在陪伴颂诚帝时有意无意地展开了探查,最终发觉那所谓证据确凿的叛国证据原本便是空穴来风,定远侯顾泓,不过是颂诚帝为巩固自身地位下定决心除掉的绊脚石。

  然而,人年纪大了以后便会开始为从前的罪孽而感到不安,颂诚帝也不能例外。他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成为了颂诚帝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他所熟稔的占星炼丹八卦术便是颂诚帝希望的曙光。

  林不栖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机会,等着他有朝一日将陆欣捏在手中揉搓滚圆对方也无可奈何的机会。

  就在他等待这个时机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戚惊晚和孟亭溪在云游四方后恰巧入阆京,意外发现了自己并未身死,大喜过望。

  第二件,是他在深宫之中意外收获了一张顾氏家族的画像,顾泓身上所悬挂的那枚纹样独特的羊脂白玉佩,在漱锋阁时曾日日悬挂在戚惊晚腰间,而此刻,戚惊晚腰间却空无一物。

  他不是没想过用其他方法验证一二,可他越探查下去,查到的结果便愈发触目惊心。他心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戚惊晚,又或者是顾惊晚,为何要在此时入王都?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他们想要趁此机会为蒙冤已久的顾氏陈情翻案?

  猜忌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再难熄灭。他知如今自己已获取陆欣的信任,是否将此事透露给陆欣只在一念之间。可偏偏是在此时,顾惊晚察觉到了国宗宗主被自己掉包一事,还劝告他莫要再造杀孽。

  杀孽?!他觉得可笑之极。眼前的男人根本不能懂自己如今根本不是原先那个随心所欲的雁归,而是承载着复国使命的林不栖。为了自己日夜筹谋的大计,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连游清渠,他都不肯回头去寻,何况只是有着几个年岁交情的顾惊晚和孟亭溪?!

  当陆欣得知,所谓的顾氏余孽尚且苟活于世时勃然大怒,下令将当年协助顾惊晚逃脱的相干人员一并杖毙,随后,他只留给了林不栖一个指令,以他的名义,邀顾孟夫妇入玉泉宫赴宴。

  那夜,他始终未能走进玉泉宫,却仍旧站在宫外,凝视着那场大火将玉泉宫的宫殿里每一片砖瓦,每一颗石子都尽数舔透,那场大火烧得无穷无尽好像要蔓延到天空一角引万物为之叩拜悲恸却毫不留恋的凰图腾。

  火舌是滚烫的,可他的心是冰凉的。

  他知道,有一个叫春山外的地方,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他回不去的地方,也并不只有这一处。在长达一月的失眠难寝后,他顶着通红的眼睛下定了决心。他要彻底将如今三足鼎立的大国彻底搅成一片浑水,在这之上重建他崭新的故土。

  梵陇没了又如何,他可以建一个新的,只属于他的神教,届时他便是这个国家的王,梅落繁是圣女,而游清渠,总有一日,他会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当梅落繁的血飞溅到他颊边,那个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母所生的妹妹在他的面前宣告了亡去时,他的脑海中却骤然空洞无物。

  圣女已经不在了,游清渠也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那他的王国呢?他要做一个受万民仰望的孤零零的王吗?

  他猛地回头去看,竟好像隔着二十年光阴,同火海中的顾惊晚和孟亭溪对视。他们的躯体被火焰燃烧得无穷无尽,眼神却带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好像佛堂里的观世音。

  原来,这么些年来,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他涣散的瞳仁缓缓聚集在游清渠面庞上,嘴唇微张,几度张合,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只慢慢道:“你瘦了好多。”

  游清渠好像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并没有。他道:“不。

  “我只是老了。”

  林不栖眼睛睁大了些。他手指滑落到游清渠雪白的袖口里,轻轻拈住他的手指。

  骆长寄垂下眼眸,嵇阙揽过骆长寄的肩膀,轻声道:“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单独说会儿话吧。”

  距离他们上一次真正的对话,窃窃私语的,亲密的,坦诚以待的对话,中间已经横亘了十年间暗流滋生的江湖庙堂,无从道来的人心翻覆,还有无数条不可遗忘的人命,并肩同立协伴而游的岁月彷若前世。也许他们只有在生命最后一刻,才能够从道德和对立中解脱出自由的自我,抛弃所有的包袱给曾经的爱人一个拥抱。

  “啧啧。”本被派去护送游清渠的纪明则双手抱胸靠在殿门上,唏嘘地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啊。”

  草?田小思看着林不栖一袭红衣和游清渠的白袍交织在一起,竟无端想起了绝芳门的门徽上那两支缠绕蔓延在一起的赤色扶桑。

  他若有所思地说:“可我觉得…人心也许并没有那么轻易改变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出自李白《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