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平和往往只是一瞬,而频繁的战乱对于狼行关而言才是家常便饭。嵇阙悄无声息地翻下床榻时寅时未过半,骆长寄敞着衣带,被兵甲扣在人身上发出的细小碰撞声吵醒,迷蒙中翻身抬眼看去,嗓子眼好似黏了蜜:“要走了?”

  嵇阙兴许是朝他笑了笑,因为他并未立即应声,骆长寄坐起身来克制地打了个呵欠便要下床,被嵇阙拦住:“这样早起来做什么?”

  骆长寄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想送你出营地。”

  “你要是也跟过来,我可就舍不得出征了。”嵇阙好说歹说地哄,“你好好睡一觉,等起来以后回鸪城找神医他们,好不好?”

  骆长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伸长两只胳膊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着盔甲,闷闷地评价:“好凉。”

  嵇阙将手抚在他下颌,柔声道:“我是暖和的。”

  “回来给我摸个够。”骆长寄面不改色地提要求。

  嵇阙笑了,撩起他额发在眉间吻了一下,声音喑哑:“成交。”

  嵇阙不让骆长寄出帐送行,骆长寄便趁他不备,裹好狐裘悄悄拉开军帐一侧的帘,清晨时分不比白日,寒风依旧凛冽,他并不介意冷风灌进温暖的营帐,只将一双眼睛紧紧贴在不远处整兵训话的人身上。

  夜色阴阴,只隐隐能看清个轮廓,可骆长寄却看着那人领着叱风营策马绕过营帐,朝一丝鱼肚白也无的天际奔去,才放下了帷帐,回榻睡去。

  骆长寄原本是抱着在游清渠病榻边守夜的心态进的阮府,因而特意起了个大早,却没想到真正见到一行人时,实在有几分令他刮目相看。

  上次见还虚弱不堪苍白病态的游清渠在中衣外头草草裹了件石青斗篷,正面色悠闲精神良好地在几前翘着二郎腿,跟屠户,丽娘还有被拉过来凑数的田小思一起推牌九。

  骆长寄在大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游清渠抬起头来,非常高兴地道:“小念来啦!正好你过来把小思换下来,教了他半个时辰打得还是这么一塌糊涂。”

  田小思的脸都快和牌九贴在了一起,闻言像是大大松了口气,忙站起来给骆长寄让座,挠挠头有些羞愧地道:“对不起阁主,我实在学不会算牌……”

  骆长寄一听便明了了,瞟向桌旁眼神无辜的三人,初出茅庐的田小思怎么可能打得过这几个牌桌老油子,索性坐了下来,接过田小思的牌加入了战局。

  这一轮是丽娘坐庄,骆长寄心不在焉地捻牌,还用眼睛觑着游清渠,试图从他若无其事的外表下发现些端倪。

  大约面对面的注视还是太过明显,游清渠的眼神也朝他飘来,坦然地接受了注视,微笑着道:“就那么点儿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搁我们年轻那会儿,这点儿伤就跟被蚊子叮似地,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讲。”

  骆长寄不吃他忆往昔那一套:“少仗着长得嫩不把身体当回事,胳膊伸出来。”

  神医哎哎两声:“干嘛呀,打牌呢,别想让我给你出千啊。”

  骆长寄一时无语,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半晌过去,游清渠哆嗦了两下,捻牌的手都不稳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就算这样我也不会——”

  随后他便被丽娘一巴掌拍了上去,没好气地道:“小念关心你呢,少装蒜。”随后压根不理游清渠的抗议,直接提溜着他的胳膊放到骆长寄面前。

  骆长寄两根手指贴上他手脉,待他上家屠户捻起牌时他便已经皱起了眉头,看向游清渠:“之前给你开的药有没有好好吃?”

  游清渠假装耳背没听见,骆长寄加重了语气:“不会吃两口就倒了吧?你可是大夫啊!”

  “吃了吃了!”游清渠赶紧道,试图给他顺毛,“开个玩笑而已,小夫子,别老板着个脸嘛,安澜君看到不会害怕吗?”

  骆长寄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恰好莫寻从骆长寄身后打起帘,神医就好像看到了救星,连声道:“唷,莫寻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莫寻谨慎又有些疑惑地看了骆长寄一眼,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只好按照原样低声汇报道:“阁主,长老,探子来报,近日最后一次捕捉到林不栖的行踪,是在狼行关以东的赤霞镇。”

  赤霞镇位于南虞和朔郯的边界地带,自古以来便是行商走货的边陲重镇。林不栖选择在那里落脚也并不奇怪。

  神医啊了一声,将手中的牌撂到牌桌上:“我知道那里,那里天高皇帝远,南虞和朔郯都鞭长莫及,朔郯和中原通婚的夫妇简直泛滥成灾。”

  骆长寄闻言默默抬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地方很适合作为据点,林不栖挑这里也不足为奇,重要的是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丽娘一针见血。

  骆长寄思索片刻后,同莫寻道:“赤霞镇离鸪城不算太远,时刻盯着他,一旦有异动立刻报告。”

  莫寻答了声是,神医神色如常地叮嘱:“别跟太紧,他很敏感,一旦被发现便不会再让人察觉到他的行踪了。”

  他转过头来,大约早已发现了骆长寄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并不解释,只淡笑了一下,还是骆长寄率先移开了目光,又同莫寻嘱咐了两句。

  牌局散后,樊腾延续了往常的习惯跑到伙房去帮人打下手,原因无他,还是他陪着神医吃了好几日清淡菜肴实在嘴馋,决定烧半只鸡来打打牙祭。神医自然被留在屋里头休息,而丽娘站起身来,朝骆长寄伸出一只手:“要不要去院子里头散散步?”

  阮府中当家的三口人平日里总在前线的营帐里头呆着,鲜少回这座宅邸,庭院只有下人照看,倒也不显得太过颓靡,生长着许多边境特有的花草,丽娘时不时低下头感兴趣地观察一番,还兴冲冲地说着要管阮府花匠要些种子带回春山外,看那里的土壤能不能养活。

  “阿渠一定会高兴的,他最喜欢花草了。”

  丽娘在骆长寄身旁絮絮地说着,骆长寄却始终只是嗯啊应和着,心中反复措辞,却始终没能将那些他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问出口。

  当他被游清渠挡在身后,听完了林不栖和游清渠二人的全部对话时,心中复杂难言。

  他不是没有猜到林不栖,又或者雁归,曾经也名列‘漱锋阁六仙’,同屠户丽娘,还有他的父母是多年的老友。

  但是雁归和神医是不同的。

  丽娘不比屠户那般粗心,她向来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不轻易言明。

  骆长寄很想知道,游清渠和雁归,是不是也曾像顾惊晚和孟亭溪一样彼此信赖,将对方看作是此生唯一所愿?

  但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他却无法这样用轻松的语调,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午后问出口。哪怕游清渠仍旧一副大大咧咧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偶尔的失神,还有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晦涩难懂的东西骗不了人。

  “怎得又不开心了?”

  骆长寄一怔,抬起头看向丽娘。

  她眯起眼仰起头沐浴着日光,仿佛是感受到了骆长寄略带惊诧的目光,唇角挽起一丝笑:“看着我做什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骆长寄抿了抿唇。丽娘忽然将手背到身后,姿态闲适,神态沉静。

  她的模样分明同往常一般无二,但骆长寄似乎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那个扎两条长辫着鲜亮衣裙的小姑娘,仰着头看向远方的云层,眯着笑容偏着头对前面的人喊了一声:“孟孟!”

  骆长寄被自己的那点莫名的幻觉惊到,晃了晃头。他从未真正见过丽娘年轻时的模样,甚至不知道她如何和孟亭溪相处,为何会无端幻想出方才那鲜明的一幕?

  “退隐春山外前,江湖上称我们为六仙,羡慕我们风流潇洒,肆意山河。”丽娘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什么‘六仙’。”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都是红尘里打滚的人,谁又能超然物外呢。”

  骆长寄愣怔地站在原地,垂下眼眸。

  丽娘说她看着他长大,清楚他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蕴含着什么含义。他想道,但是丽娘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单单这一句,对于骆长寄来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漱锋阁众人于骆长寄来说,是不可分割的亲缘,是山穷水尽时的退路。而游清渠在其中又尤其特殊,不知为何,他总在冥冥之中能够感受到同游清渠心照不宣又莫名相似的那部分。

  他敬爱着他,甚至信仰他,好像游清渠就是那个天塌下来也不会倒的柱子,他会永远在他身边笑着逗他,非要把他逗得来了脾气才逃之夭夭,但他始终在那里,好像只要他在,骆长寄这个阁主当得有多么糟糕,人格有多么冷淡差劲也没有关系。

  可是那夜在阆京,他眼睁睁看着曾经同神医朝夕相处的恋人一朝起死回生,一字一句好似棉团裹刀锋,游清渠看似刚直□□,实际上刀口早已自他全身渗入,从内里被那人伤得体无完肤。

  那时的神医,同从前一个人坐在长廊中看雷电的神医又有所不同。

  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接二连三地伤害他两次呢?

  游清渠来到邠州后,虽然笑容依旧,但骆长寄每每在他身上捕捉到那股飘忽不定,心不在焉的感觉时,他便觉得心头那块巨石重重地往下跌了几寸。

  他不可否认自己在恐惧。他最终发现神医并不是总能用瘦弱的身躯抗下一切重担。他也会疲惫,苦痛,将伤口藏在心头而不对小辈轻易道出。

  他分明站在那里,却好像随时都要离他们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十分憧憬父辈那段没能写出来的少年时光.....番外应该会写一章他们的从前,大概是漱锋阁五人组初遇阮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