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行关虽挂了个颇凶险的名头,但长此以往一直是西域行商与中原之间重要的关隘之一。虽说朔郯和南虞已断交数年,但私下的交易不断,朔郯周边的西域小国也都会穿过戈壁滩,带来近年在中原大行其道的毛毯香料等物,在狼行关两边的小城外摆上市摊,有的只以金银相换,有的却也明令规定多少香料换以多少丝绸,互市往来频繁。

  吁一声急促的呼喊,伴随着马蹄频频跺过沙地发出的闷声响动,关隘大门中闯出一匹骏马,越过关门外吵吵嚷嚷的西域摊贩,长驱直入朝戈壁滩的方向奔去。

  常年在关内外混迹的邠州小贩抬起头来,嗬了一声,道:“难得看安澜君带人出关来啊,看样子是往愁乡河的方向去咯!”

  他身侧的大女儿绑着两根长长粗粗的大辫子,放下手中藤筐,好奇地指着尘烟消逝的地方问道:“爹爹,安澜君的马上怎得还有个人呐?”

  小贩揉了揉女儿的头顶,笑得狡黠:“等你长大了便懂了,我家囡囡,日后也不知要坐上哪家少年郎的马后背呢!”

  小贩不仅眼力一等一,甚至颇有些料事如神的风范。嵇阙确然是冲着愁乡河的地界去,但如今愁乡河以外的地界并非南虞领地,身为南虞将领更是不可随意踏足。因此他只在距离河畔尚有几里的地方勒住了缰绳。

  骆长寄的发丝被风吹得飘扬,他努力将其掖到耳后,从马上一跃而下,此处乃一方碧绿草场,时至夏日,长草疯长,几乎盖过了他的膝盖。

  未时的日光没有正午那般刺眼夺目,柔和得有如一滩碎金,星星点点地落于草野之上,就连骆长寄的袍角都盈满了窸簌碎影。待他走动几步,那碎影便氤氲成片,和日光一并醉倒入怀。

  嵇阙目视着前方,轻声道:“阿翁就在这里。”

  骆长寄随着他目光看去,不禁有些怔然,道:“在……这里?”

  嵇阙颔首,慢慢地道:“老头子虽说没什么怪脾气,但毕生所愿就是能够葬在自己常年来往的草场之中。然而,他最喜爱的草场,我们六年前便不被允许踏足。近年交战无数,若真将老爷子的骸骨埋葬于此任由万千朔郯骑兵来往践踏,怕是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因此他们将他的衣冠留下,在关内留下了一处墓碑,但旷华君的尸身,却早已回归成了万千尘土,同草场的风相聚,吹到了不知何方的尽头。

  骆长寄哑然。这样洒脱的身后事,他平生仅在无所牵挂的江湖辈中得见,却从未想到,一代名将,也甘愿用这种方式魂归故土。

  “你应该晓得,邠州以西并不流行土葬,极端的甚至认为那是对生者的折辱。”

  嵇阙没头没尾地解释了这样一句,却恰到好处地替骆长寄解了惑。骆长寄沉默半晌后道:“旷华君若在天有灵,定也会满意。”

  嵇阙偏过头扬起眉:“为何这样说?”

  骆长寄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但还是道:“直觉罢了。旷华君一生镇守边疆,在故乡放飞遗骨,流转到不知何处的远方,兴许他也会觉得自由。”

  嵇阙有时会觉得,骆长寄从不谙世事到如今,似乎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一些旁人想不到或不敢想的念头,有时听着只觉有趣,有时却又觉得透彻得可怕。

  他突然想起什么,笑了一声,问道:“你当年问我西出阳关,还有没有故人的时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骆长寄愣了愣,这样仿若戏言的话,嵇阙不提起,他怕是也会逐渐忘记。

  “你觉得我在试探你?”

  他蹙眉回忆了片刻,开了口。

  “我那时虽已经知道你大约是南虞的将军,但私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是将军还是街边的乞丐,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他眼中似乎滑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将从前的心事坦然告知:“我那时毫无见识,对你又满腔好奇,碍着面子不肯将关心的话问出口,只得借着学诗词的名义,想让你多同我说几句话罢了。”

  西出阳关,故人长绝。那等你从狼行关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再与你相见吗?

  此话一出,嵇阙似乎都有些愣住,二人傻乎乎地对视片刻后,等骆长寄自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嵇阙已经低下头闷笑了好一会儿。

  骆长寄向来少向别人披露心中所想,见此更是有些羞耻地低喝道:“有甚可笑的……”

  嵇阙转过头笑吟吟地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说:“你好可爱。”

  骆长寄的脸颊肉从他指缝中凸显出来,神情又呆呆的,竟真有几分难得的天真之态。但骆长寄本人却对此无知无觉,反而心思一歪,想起昨晚夜里他窝在嵇阙怀里像着了魔一样,一边承受一边泪水涟涟地叫“你好漂亮”的场景。

  他顿时耳垂微红,有些不自然地偏开了目光,歪过头一方面为了转移话题,一方面又带着些真切的好奇问道:“旷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嵇阙偏头想了想,道:“听老头吹嘘说,年轻时候整个葳陵未出阁的闺秀没有不暗中思慕他的。”

  骆长寄没注意自己露出了笑容:“看来旷华君确然风姿过人。”

  嵇阙哼了一声:“从这里我就知道老头在吹牛了,葳陵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识文断字百般教养,没事追着一个天天在边关打仗的将军跑做什么。”

  骆长寄无奈地朝愁乡河的方向半鞠一躬,暗地里希望旷华君大人大量,在天上听到他这番言论可不要真气得下来同他理论才好。

  “但我知道,老头心中一直有个遗憾,一直到死前也未能如愿。”

  骆长寄问:“是什么?”

  嵇阙道:“吴邶一战时,他还正当盛年,狂妄得能跟天公比高,直到遇上了顾泓。”

  他顿了顿,笑着道:“但二人毕竟身处不同阵营,私下不便有何交集。但老头心心念念着,若是赴黄泉之前,能再见上这位对手一面便好了。可惜。”

  嵇阙可惜的是什么,骆长寄再清楚不过。顾家满门抄斩,只剩一个尚还年幼的次子顾惊晚九死一生被送到春山外,经高人教导,而顾惊晚也从此变成了戚惊晚。

  草场的风翩飞不尽,骆长寄伸手将额发拨回去,问道:“旷华君若是见到定远侯,会想做什么呢?”

  嵇阙耸了耸肩:“也许喝酒,也许比武,也许什么都不做,有些人渴求重逢并不为恒久,只想再见一面而已。”

  骆长寄久久不能言语。那种感觉,他隐隐觉得,他是能明白的。

  他一直说不清楚,当年一意孤行地来南虞时是为了什么。报复嵇阙么?他并未恨他到那样的地步,相隔万里也要取其项上人头。明晃晃的追求?大约也没有。那时他心思虽重,但却并未想到那个层面上去。

  只是,他心底似乎有一团烧不尽的熊熊烈火,不断催促着他去寻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否则便将他烧个烫心裂肺,日日不得安眠一样。

  等等,听嵇阙的说法……

  他猛地转过头,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是——”

  刚开了个头,他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嵇阙简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坦诚地道:“有这个原因。”

  骆长寄张了张嘴,嵇阙紧接着又说:“如果你只是顾泓的孙子,我会尽可能地保你此生平安喜乐,不受磨难,安稳度日。但除此以外,你还是骆念。”

  他说出他的名字时将这个名字里所饱含的缱绻一并念出,听得骆长寄不由得耳朵发烫,过了半晌以后他又轻声问他:“我是骆念,然后呢?”

  嵇阙瞧着他,半晌挑起眉,眼中有促狭之意:“你当真好奇?”

  还没等骆长寄否认,嵇阙继续道:“因为你是骆念,我便要爱你,敬你,还要同你共赴云雨,缠绵卧榻——”

  “不必再说了!”骆长寄面红耳赤地堵住他的嘴。这人平常看着颇为正经,但怎得稍稍一挑衅,就不分场合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嵇阙被他捂住半张脸,眼睛却依旧闪动着艳丽颜色,弯着眼道:“真的不想我继续说了吗?你不是最爱听我说这些吗?”

  骆长寄莫名其妙地:“我什么时候……”随即又好像想到什么了一般,咬着牙瞪他一眼,又好似气笑了似的,摇了摇头。

  算了。嵇阙都不在意在旷华君的天地坟前说这些,他有什么好介意的。

  嵇阙旋而笑开来,好像逗弄骆长寄看他因为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对他来说是格外有乐趣的事情,道:“在独酌月再见你时还以为你如何刀枪不入,结果现在还是脸皮这样薄。”

  骆长寄似笑非笑:“若是安澜君实在忍不了,我们不如早些回去,今夜营帐中再见分晓?”

  嵇阙挑眉不动如山:“骆阁主当真讲究人,以在下看,何必赶回营帐,幕天席地亦未尝不可。”

  骆长寄:“……”

  这人究竟还记不记得大老远跑到关外来的初衷?!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阁主跟安澜君比脸皮,这辈子是比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