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甚是稀松啊。”

  林不栖一拳打出,单看姿态并不觉有何大力,但风声猎猎,闻之便知其刚硬,骆长寄堪堪闪过,无心于林不栖的嘲讽,感觉到左边身体已经开始有僵硬之兆,然而现在却停不得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后,回身一招扫叶腿攻其下盘,林不栖跃身而起,袖中滑落出一根银白色杆鞭。那杆鞭打眼一看便同许多武林中人擅使的长鞭要短上一截,朝外的一头绑有锁链,以银扣牢牢拴紧,看上去极为怪异,骆长寄盯着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像边境放牧人使用的驱赶羊群的长鞭。

  林不栖将那银白杆鞭放在手心敲了两下,嘴角古怪地上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便让我来教教你,手中铁,应当如何使唤吧。”

  语罢,他旋身挥鞭,杆中锁链陡然而出,不同于其精巧外观,招招狠辣迅猛,料想打到身上定会让人痛不欲生。骆长寄偏身躲过一击,心道出剑时切不能着了此人的道,若是武器被锁链拴住,以他如今半身僵硬的姿态,是无法像平日里那般将锁链震开的。

  骆长寄思及至此,敏捷地翻身,在半空拔起盘旋,借机观察此杆鞭的招法。

  不出所料地,林不栖乍然出手,长鞭有如人之手脚那般灵动,以破风之势从侧面的刁钻角度朝骆长寄袭来,正好是骆长寄感受到僵硬的方向。

  骆长寄心头一沉:他果然发现了!不过也并不意外,他所中之软筋散乃林不栖亲手所创,若说林不栖不了解其药效才是稀奇。

  骆长寄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因此接下来所施展的每一招都至关重要。银杆鞭方位奇诡,但也并非毫无规律可循,他定了定神,手中刃亦不正面迎敌,而是朝林不栖身后而去,杆鞭的锁链在他肩膀后方旋转一圈归位,并未打中。

  林不栖无疑精通鞭法,光是骆长寄方才打斗一番,便已经能数出三十来种不同之处,能在变换无穷时还能做到招招狠辣取人性命,若并非是自己亲自在打斗,定会暗叹一声精绝,但此刻早已没有那份闲心,就在他蓄力时,锁链已虎虎生风地朝他挥来,骆长寄仰首滑步躲避,而杆鞭竟并不回旋,而是直逼他颈项而来!

  骆长寄脚尖借鞭力而后滚翻一圈堪堪站定,然而锁链已经以游龙之势旋转而来,倘若他再不闪身躲避,定要被捆住四肢任人宰割,因此他往右方飞身闪躲,身后林不栖笑了一声道:“小阁主,比武不是像你这样的,若只一味闪躲,何不直接讨饶投降得好?”

  骆长寄闻言神色一凛,他此时身姿悬在半空,若是全然不动,定要被这一鞭抽得鲜血淋漓。半晌后他咬牙道:“我从不惧同任何人讨饶,但是面对你,我却万万不能。”

  林不栖眉梢挑高,只见骆长寄长剑飘逸直直刺来,竟直接同他的杆鞭针锋相对,林不栖甩动手腕,意图将骆长寄捆绑,然而骆长寄却先他一步,长剑直直朝他腕间削去!

  林不栖轻嗤一声,锁链瞬间收回,似笑非笑道:“骆公子,若是以你从前的本事,定然可以用轻功以快助胜,但看你如今阵势,想必下盘已经开始有酥麻之感了吧?”

  从某些方面来说,林不栖确然料事如神。骆长寄此时已不再方便使用轻功,但若是不能快速闪避杆鞭中甩出的锁链,那就只能立正挨打毫无办法。骆长寄的心动摇了一刹那,究竟要不要像此前所定那样以哨声为号唤家将出手相助?

  他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回脑海深处,原因无他,若家将出,林不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届时又将展开一场恶战,倘若此时便吸引来官兵,且不论林不栖,他和嵇阙都是不适宜被发现的存在。

  思及至此,骆长寄沉眸,将长剑挡在身前,无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林不栖放声大笑:“好!好!当真是有骨气!”

  他不再废话,长鞭扬起虎虎生风而来,骆长寄亦持剑对抗,然而因闪避速度慢了半刻被林不栖抓住了弱点,长鞭生生削开了他左臂的一道皮肉,鲜血淋漓。骆长寄想要移动,但光论步履间的僵硬他便知,时效已到,他撑不到一刻钟了。

  林不栖悠然将长鞭收回,不紧不慢地道:“骆公子,我会让你知道,究竟何为‘代价’二字。”

  “是吗?”

  骆长寄身后冷不丁传出个熟悉的嗓音,骆长寄尚未反应过来,林不栖已经变了脸色。

  霎那间,明火霹雳弹在半空炸出一片滚滚浓烟,林不栖任由烟雾迷眼,却并不拿宽袖捂住口鼻,好像他清楚这烟雾中不会藏有毒雾,亦或者对方不会玩这种不入流的把戏。

  烟雾悄然散去时,透出个隐隐绰绰的轮廓。那人负手而立,形容清癯,面无表情,一身长到脚跟别无修饰的白袍,在黑夜中尤为醒目。

  林不栖嘴唇微张,神色复杂难言,而在看见游清渠蹲下身解开腰间锦囊,取出一枚红色药丸喂到骆长寄口中,又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将其挡在身后时,他的眸色暗了暗。

  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他便恰如其分地敛起晦暗的眼神,嗓音略微上扬:“这不是昔日囫囵谷的药圣清渠公子吗,怎么今日有兴致来这荒废已久的古宅里走一遭?”

  游清渠沉默片刻,似乎全然对他的问候不理不睬,只道:“你打算何时卸下你那可笑的伪装呢?”

  他咬字清晰地吐出两字:“雁归。”

  骆长寄捂住胸口试图平衡解药咽下后的一丝不适反应,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早在他任凭冯剑将自己绑去赤锦山庄时,心中便起疑窦。他在此之前虽未曾同林不栖正面对抗,但无论是林不栖对他和漱锋阁的熟稔,还是轻而易举地猜中他们下一步的谋略,都不是单靠情报的传输能够做到之事。

  二十年前笑傲江湖的漱锋阁六仙,一是‘燃犀剑’戚惊晚,二即‘邈云剑’孟亭溪,三乃‘杀霜刀’樊腾,四系‘容裳三变手’吴丽娘,五为‘幽人剑’游清渠,而这漱锋阁六仙之六,便是有千般变化,万般手法的‘天涯鞭’雁归。

  雁归,据漱锋阁书卷记载,系如今已灭国的梵陇小国人氏,原名‘罕沙’,意为天空的大雁,因而漱锋阁中人为他取了中原名字,名叫雁归。梵陇小国夹在朔郯,西域以及中原之间的一条线上,以神教治国,大约在二十多年前被朔郯铁蹄踏平,如今已融入朔郯境内。

  然而,正如其他人并不随意提及谢世的戚惊晚和孟亭溪那般,那位雁归更是鲜少被提及。骆长寄初到漱锋阁时曾在从前的书信记载中看到这个名字,那时碰巧拿去问了丽娘和屠户,二人却只余一声叹息。

  丽娘说:“他谢世也有二十余年了,死在了西域,连骨灰都没找见,我们只好将他的衣冠收集起来,却又怕看到后太感伤,便做主将衣冠葬在了囫囵谷。”

  随后还叮嘱他:“此事你说给谁听都好,就是千万不要在阿渠面前提及。”

  那时骆长寄懵懂不明,但还是乖乖地听从了丽娘的话,可是他放在书斋的书信还是让神医无意间看到,那时神医神色如常,骆长寄便只当是丽娘夸大了几分,没放在心上。

  就是那个近乎电闪雷鸣的雨夜,他半夜被雷声惊醒无眠,索性起身去长廊走走,而就在那时,他看见神医熟悉的身影倚靠在柱边,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只是坐在那儿看着雨幕发呆。

  骆长寄想要上前唤他,忽闻一道闪电劈来,雪亮的白光照亮了神医的侧脸,他如今夜那般面无表情,眼眶干涸,抬眼时,目光枯萎了。

  那时骆长寄觉得,游清渠似乎把磅礴的雷电也看静默了。他不能明白根本的缘由,但却隐隐觉得,同那个叫做雁归的人相关。

  而在他被绑入赤锦山庄的五日中,他对林不栖的怀疑沉入海面,每每同他接触,就往掩藏着真相的海底更近一分。林不栖那时而矛盾的举止言行,看向他时莫名其妙的敌意,甚至那令人困惑的针对,都一瞬间有了答案。

  可是,在他最终确认这个答案时,他却犹豫了。原因无他,只是他觉得,这个答案对于漱锋阁的人们来说太过残忍,残忍到他甚至想要隐瞒。

  但是当他从游清渠嘴里听到那个名字时,他浑身的气力陡然松懈了片刻,用手支撑住上半身后,自嘲地笑了:果然,正如嵇阙所言,他从不该低估他们的承受力,更不该以一己之念亵渎他们几十年来风来雨去的岁月。

  林不栖闻言并未流露出讶异,像是早就猜到了游清渠认出了自己,叹息道:“阿渠,我原以为,直到南北合并那一天,你也不打算再来见我了。”

  他又道:“你怎么不叫我阿雁了,像以前那样。”

  游清渠笑了一声,但声音里却殊无笑意:“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又何必在意一个称谓呢?这可不像绝芳门门主的作风。”

  林不栖动了动,似乎想要往前走两步,而游清渠却仿佛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林不栖发现这一点后,苦笑了一声:“你不想听解释吗?”

  游清渠冷冷地看着他,吐出一句:“需要一个解释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他从兜中掏出火折子点亮手中的火把,举在半空环绕庭院一圈,将断壁残垣照遍,让光线将他们每一寸灰败的痕迹舔透。

  沉浸在夜色中太久,骆长寄一瞬间眼中被光亮迷了眼,眨了两下,却总觉得好像有种迟来的酸涩将他浸淫,这样陌生的情感,他竟生出迷茫。

  游清渠声音难得地颤抖,却依旧强撑着一字一句地问:“雁归,你敢对着顾宅亡于此的英灵们说一句,他们拼死送出的唯一的子息,是如何被你当作垫脚石,生生地烧死在火海中吗?”

  说出这句话时,他大喘了一口气,紧紧咬住牙关,恨声道:“时至今日,你还敢碰骆念,你怎么不给自己一个解释,问问自己,怎么会下得了手!”

  林不栖垂眸,仿佛吝惜给骆长寄眼神,有一瞬间骆长寄似乎看到他的嘴唇发白,但细看时又觉着只是烛火的倒影。

  他道:“阿渠——”

  “别这么叫我。”

  林不栖微微偏过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雁归从前, 不都是这样唤你的吗?”

  游清渠冷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你根本不是雁归,他早就死在西凉城外,被梵陇神教的教众烧的灰都不剩了!”

  林不栖摊开手,轻声道:“雁归确实死在那里了,而我是林不栖。我继承了雁归的遗志,才得以回到中原。”

  游清渠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可笑的话:“遗志?什么遗志?!将中原河山拱手让给曾经雁归最痛恨的朔郯王室和边境骑兵吗?”

  林不栖叹了口气:“清渠,你大概是误解了。我从未想要将中原拱手让于朔郯。但你要知道的是,雁归的死因归根结底,是因他在中原无权无势,默默无闻。而如今林不栖一举成名天下,终于有能力做出改变。南北分裂已久,难道不应该得到一个像样的枭主吗?”

  游清渠不为所动,冷声道:“所以,你勾搭外贼,构陷南虞阮氏,陷安澜君于水火,搅乱南虞北燕两国朝纲杀人无数,还将源源不断的朔郯贼子运进中原,却还能冠以天下归一这样冠冕堂皇的鬼话?”

  林不栖道:“清渠,你错了。无论是安澜君,旷华君还是阮氏,我从来没有动过他们一根毫毛。叱风营的几万将士,还有一生征战四方的旷华君,他们真正的死因,是南虞朝堂上诡谲的人心。若不是南虞老臣早已对势力强盛的西境军心生忌惮,任凭旁人如何游说,他们又如何会动手自断后路?

  “说到底,真正害了西境军,陷安澜君于水火的,是那年溃烂的南虞朝纲。”

  游清渠嘴唇颤抖着,怒极反笑:“林门主可真是巧舌如簧,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尽了。那好,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

  林不栖道:“你说。”

  游清渠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声声淬血:“在颂诚帝得知阿晚乃顾氏最后的子息后,是你,替他将阿晚和亭溪引出,最终活活烧死在了玉泉宫中。这,又在你所陈述的哪一条道貌岸然的条例之中?”

  骆长寄抬眼。

  林不栖沉默少时后,道:“为求大道,有些死伤,哪怕是我,也无可避免。”

  得到如此答复后,游清渠又笑出了声,但此次他的笑声中满是绝望的悲凉,他看着林不栖,好像真的从不认识他。他偏过头去,似乎在忍耐情绪,待他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尽是漠然。

  他道:“你今天唯一的对手就是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唱起战歌:如果再见不能红着脸,是否还能红着眼~就像那年仓促刻下永远一起那样美丽的谣言~~

  家人们还是要说一句,小念现在残血状态v江湖满级大佬实在打得太不容易了毕竟内力都不能用啊!太惨了!还好神医爹爹来救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