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玉簪和戎葵对视一眼,心中大骇,不能明白为何林不栖会携众手下豪杰出逃阆京这样重要的时刻突然要自行离开。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玉簪上前,将手放在右胸膛上行礼,随后郑重地道:“门主,无论门主去往何处,属下都愿陪门主同去。”

  林不栖道:“不必。我会很快回去,你们只需在苔山等候我发来的消息,若是没等到,你们便径直往西去。”

  玉簪执拗地摇了摇头,垂首道:“不管是谁给门主发来的密报,此时此刻都有可能是陷阱。身为弟子,玉簪定以此命护门主无恙!”

  林不栖见她态度极为坚决,沉吟片刻后,道:“戎葵带精锐领豪杰往苔山去,玉簪,你带着徘徊,芙蕖还有木香同我来。”

  玉簪眼中绽放出欣喜,她单膝跪地,信心满满地道:“是!”

  然而,每当他们往目标的方向多行一步,玉簪便多一分迟疑,但她从不会质疑林不栖的任何一个决定,因此她只是沉默地跟在林不栖身后,看着不远处那熟悉的断壁残垣。

  黑云压城城欲摧,压得不是边境雁门,而是一座颓唐许久徒留空壳的故居。他就这样在一个阴暗潮湿,仿佛随时会有大雨倾盆的夜中孤单地伫立着,姿态安然,好像无论是什么人,都没有办法用滔天的火焰再将他挫骨扬灰。

  然而,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吗?玉簪偏头看向垂眸不语的林不栖,她认定这不过是门主的仁慈。门主分明可以来此光明正大地做一场法事,镇妖驱邪,哪怕无用又如何,不过是做给皇宫里的人看的,但门主没有。门主也可以在很早之前便勒令将这座丑陋肮脏的旧宅拆除,眼不见为净,他也没有这样做,而是任凭其在此苟延残喘。

  可就连这样,竟还有人贪心不足,以此为把柄要挟门主……

  玉簪眼神晦暗,暗自捏紧了拳头:这种人原用不着门主动手,就该让她先千刀万剐随后丢得远远的,不让他们脏了门主的眼睛!

  林不栖站在顾宅门前,停顿了片刻,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并不理会弟子是否有何意见,跨过门槛,朝空无一人的院中走去。夜里寒风瑟瑟,灰尘卷进风中,杂草支棱起摇摇欲坠的穗,不知何处的门随着滚风而大开大合,同门槛相撞发出沉闷的响。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过了半晌又移到身前,若是有人此时站在他身边,大约能察觉到这位绝芳门的门主动作间隐约透露出的一丝不自然。

  时间如流水般过,就连站在门外的弟子都频频焦急地四顾,无声地交换着眼神疑惑着,为何邀门主见面的人却一直未曾现身。

  林不栖看上去却并不心急,始终伫立在同一个位置,似乎找到了最合适的姿态,将双手拢在袖中,脊背挺立,目光也不会乱窜,只用心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没有人能够猜到他看到那只红纹信鸽时心中的震颤。就连写信的人也不能。

  玉簪想问林不栖还要等多久,但是却又不敢,好像早猜到她得不到自己想听到的回答。

  忽地,院中闪现出明亮的光晕,倒映出地面的微尘,林不栖抬眼看去,有人从回廊沿着石阶走下,手中的火把燎起的火苗险些便要舔上他额前的白玉坠,他并不理会,只一步步朝林不栖走来。

  是骆长寄。

  林不栖手一松,原本紧紧捻着袖口的手指忽然放开,他拢袖背手,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低低的气音里混杂着几分讥嘲的味道。

  骆长寄冷声道:“怎么,看到是我,很意外吗?”

  林不栖垂眸:“只是感叹,他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了你。”

  是他犯了傻,此去经年,沧海桑田,哪怕颔间都有红纹,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同一只鸽子呢?

  骆长寄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他所指何意。林不栖将嘴角的笑容敛起,抬头时眼中已尽数被漠然所代替,他轻声道:“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你究竟是特别在何处吧。”

  绝芳门门主以暗器行走天下,向来不携刀傍身。当他反手运气,骆长寄也拔剑相迎,二人疾步而行,将晚风远远地甩在身后,林不栖陡然出掌,分明并未有多余动作,骆长寄却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遒劲力道朝自己劈来,这是‘破风掌’的第一式‘急扫风轩’!

  骆长寄瞳孔微震,却也并无怯意,长剑回身左旋,挽出剑花,不避掌风,只拿熊熊剑气与之相对,正是燃犀剑第九式‘走马川行’!

  剑气同掌风于半空相撞,双方都聚精会神于此次对决,而林不栖忽地挑起一边眉毛,语气没了从前的懒散,寒声道:“若是我没记错,你身上的软筋散和迷幻草的功效应当还未消退吧?”

  骆长寄并不答话,只又抽身回旋,转而迎着长风而来,长剑在手中灵活飘逸有如灵蛇吐信,剑刃翻转繁复令人看不清形状,林不栖知道那是邈云剑第十九式‘凤还巢’,亦是整套邈云剑法最为复杂,但也最能够迷惑对手的剑招。

  他轻哧一声:“怎么?你吃了返魂丹?”

  骆长寄动作依旧流畅自然,只有神情似乎僵硬了一瞬。林不栖自知猜中,反手一掌劈去,声线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东西虽然能使人全身经脉畅通无阻自由运气,但若没有解药,两个时辰过后便会因内力冲破脏腑而暴毙。”

  他看着闷声不吭的骆长寄,眉毛挑得更高:“我猜,你服下这药时,并未让你那位安澜君知晓吧?”

  当然不会。

  神医给骆长寄留下了数种药物,但为防止他无节制地随便消耗身体,神医都将解药藏在自己身上。嵇阙不准他吃下此药,怕届时等不到解药会出事,但他又怎么可能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等着嵇阙为他出手。若是被北燕皇室发现,定会生出是非。

  “除了你手下的那帮人,我此行带了一些护卫。”

  看到骆长寄的表情后,嵇阙好笑地补充:“不是叱风营和鹧鸪营的人,只是阮府的家将,陪着师兄风里来雨里去许多年,值得信任。”

  他盯着骆长寄的眼睛,险些要把他看得不自在,郑重地道:“你现在身体余毒未清,不到最后不要出手,等我解决完了以后来找你。”

  骆长寄表面上自然乖巧答应,回头就把返魂丹咽下了肚。并非是他对嵇阙带来的人不信任,而是因为他了解林不栖的实力。哪怕打通经脉,他的胜算也不过十分之五六,更遑论他人。能对上林不栖的,只有漱锋阁。而身为阁主,他本就义不容辞。

  如此想着,他额间坠下滴汗,回身挡住林不栖的一记飞踢,心中暗暗想道:一个时辰,再多给我一个时辰就好!

  *

  彼时,苔山。

  若论何为暗杀门派中两大看家本领,十个有八个都会回答两样,一是暗器,二是轻功。轻功修至登峰造极者,甚至无需在树杈石堆上频频借力,单凭腿脚便可日行千里。因此,从京郊赶往苔山对于这群暗杀门中赫赫有名的江湖人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苔山位于乃京郊荒原,就连京师兵也不常来此巡逻,一般驻扎在城郊的也只有些和尚道士,前朝似乎苔山还曾有名士买下别院住过几年,但大约是因其远观美轮美奂,实则条件艰苦,因此在那之后,苔山几乎不为文人雅客所青睐。

  暗杀门中人惯来在夜间行事,夜视能力向来比常人卓越许多。悍刀堂掌门微微皱眉,道:“你们看,前面的是……”

  他细微的声音很快便湮灭在了扑面而来的脚步声里,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同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心中暗自揣摩着,许是有人对今夜的行动告了密也未可知,立刻一字排开暗蓄内力,不动声色地凭借脚步声感知着来人的数量和行动。

  然而,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身穿软甲的黑衣人层层叠叠有如雨幕时压下的沉黑云际,从环形山的两侧鱼贯而出,他们不配旌旗,寂静无声,黑夜中的鹤群亮出双翅,不在云上翱翔,却于山地间剿猎。

  七杀门首领心头一紧,急声道:“快莫要陷入包围圈,杀出去——”

  “来不及了。”

  他身侧的悍刀堂掌门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七杀门首领猛地回头,一队人马早已悄无声息地包抄至他等身后。首领自幼从刀口底下讨生活,哪怕看不清人脸,却也能从凛冽的空气中辨别出刀刃那股熟悉的铁锈味。他迅速将手探进衣襟中摸索,将身上所带的毒雾藏在手心备好。

  即便身处囹圄,亦有人不甘地叫喊出声:“哪个贼人在此挡路,不敢用火光照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的话无疑引来一众同僚的附和,他们似乎在此时也遗忘了自己出身暗杀门轻易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事实,亦或者人本就如此,能够将自己的伪装视作理所当然,却无法在自己落于下乘时承认他方的棋高一着。

  再者,真正令他们想不通的是,对方究竟是谁?不是阆京的将领,如此训练有素亦不可能是普通的王府家将。分明离出逃只剩最后一步,他们又如何能忍受功败垂成之痛?

  面前的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鹤群自中央散开,一人信步朝众人走来。戎葵暗暗握住腰间刃,问道:“阁下何人?”

  嵇阙朴素青衣,只外罩一件软甲护身,闻言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地道:“你们知道,这里是何处吗?”

  戎葵顿了顿,出于谨慎并不立刻答话。但他身旁的悍刀堂堂主却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不解地道:“阆京外的环形山罢了,你问这作甚?”

  “没什么……”嵇阙漫不经心地抽出刀刃,用手指轻抚刀背,“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这半辈子,都在跟山打交道罢了。”

  他朝对方懒散地笑,随后道:“给我上。”

  “是!”

  鹤群亮翅,拔刀四起,出手不为夺命,只为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林哥现在看上去没啥,心里的苦情剧女主角已经开演了

  顺便把气撒到小念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