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什么都没找到?”吕谌失声叫道,“这怎么可能!”

  他手下的刑部官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绞着衣角道,“大人,该查的地方都查过了,这次还有麒麟卫一起协助搜查,着实没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吕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嵇阙的宅子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李钟在一旁提醒道:“大人,指不定他是将东西藏在别的私宅里头,或者提前一把火烧干净了。”

  吕谌已然在房中来回踱步有一刻钟了,闻言挠了挠他掉得没剩几根的头发,烦躁不已地道:

  “安澜君便罢了,怎么过了这些时日阮风疾还没有启程回王都?抚川的知县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见吕谌时常焦虑夜不能寐的老毛病又犯了,刘文山看不过去出声制止:“子信,且坐下歇歇吧。”

  吕谌瞪眼:“我现在哪里还能坐的住啊!”

  刘文山起身扶着他的肩膀,耐心地道:“阮风疾毕竟是阮风疾,此次若不能让他栽跟头便罢了,横竖目的已然达成,子信兄不必太过烦忧。”

  吕谌道:“倘若阮风疾发现了些什么,在回都述职时同圣上说起些什么,那岂不是——”

  “不能。”刘文山断然道,“你还不了解圣上的脾气?他早年便对阮风疾有成见,时至今日仍耿耿于怀,他说的话若有十分,圣上能听进去五分都算是好的!”

  刘文山自然不会指望着这一遭能将阮风疾彻底拉下马来,所幸亏空已然填补到位,眼下他只求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吕谌暴躁时容易犯蠢,此时还需将他稳住,莫要令他多生事端才是。

  李钟在一旁候着,见将他们召集起来的霍柏龄自始至终却只是坐在一旁慢慢地饮茶,便斗胆上去作了一揖道:

  “中书令对此有何见教吗?”

  霍柏龄抬眼瞧他,没过半晌又低下头去吹开茶碗中的浮末,道:“我早便说过,凡事皆讲究个点到为止,若是你们一味逼迫,待圣上也消气之后,反而会激起圣上对安澜君的恻隐之心。届时无论你们如何作为,都只会适得其反。”

  吕谌见霍柏龄发话,自然也不敢再用他方才那一套闹腾,只得老老实实地拱手道:

  “老师说的是。”

  王城另一侧,大理寺内。

  奉遥将一摞卷宗搬到了褚玉面前,恭敬地道:“大人,请过目。”

  褚玉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奉遥半刻后,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道:

  “辛苦少卿还特意呈上来给本官过目,本官还当少卿如今已然独当一面,无需本官再多加提点了呢。”

  这并非是褚玉第一次用这样异样的口吻同奉遥交谈,毋宁说自奉遥没忍住在丹若殿中为安澜君陈情一事令褚玉大为光火,认定奉遥这已然是越过了自己在无声地同别的同僚宣告大理寺的立场开始,他对奉遥讲话便一直是这样的态度。

  奉遥生性平和不与人口舌之争,因此只是不卑不亢地回了句:“大人言重了。”便躬身走出褚玉的书斋。

  他虽不爱同人争执,但并不代表着他会因一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而扭转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为了捍卫他所欣赏的人事物,他不惜抛却脸面和自己向来以和为贵的为人处世也并非头一回。

  同褚玉之间的矛盾,只要褚玉一天不将其放在明面上,奉遥并不介意同他长久地耗下去。

  他正心不在焉地朝自己的桌案走,小厮却传话来道:“大人,都察院的魏大人到访。”

  奉遥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是嗯了一声,小厮自然以为他是应承的意思,转头便去请人进来。

  待他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想再将呈上来的卷宗翻看一二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了门口的一串珠帘,天青色的袍角滑过门槛。

  来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了书案后面的奉遥上。

  “都察院魏希,见过奉少卿。”

  同他如春风化雨的面容有些差异的便是他低沉优雅的嗓音,绕在奉遥耳边打了个回旋。

  奉遥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自己费尽心思想要结交却总是没找到机会的魏希魏大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侧头,像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奉遥傻了。

  见奉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太久,魏希不得不出声提醒:“奉少卿?”

  奉遥如梦初醒,他这才想起来今日他虽然出门前好好地洗了脸,但泡在卷宗里一整日难免看上去憔悴,忙揉了揉脸蛋,又不自然地抹了抹头发。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大约也于事无补,只好接受自己以不太健康的精神面貌面见自己钦慕许久的魏大人的事实,站起来朝他拱手作揖:

  “魏大人安好。”

  魏希点了点头,道:“奉大人公务繁忙,本不该在此时叨扰,然昨日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其中点出了抚川县衙同彭侍郎刘尚书二人勾结一事,似乎同这阵子三司共审的案子相关,便想来同奉大人商讨一二。”

  奉遥在魏希对自己说完的一整段话以后只恍惚了片刻,又抓住了重点:“魏大人并未先去寻刑部的吕大人吗?”

  魏希沉默了片刻:“寻过。”

  他又补充道:“吕大人身边的侍郎同我说,吕大人贵人事忙,在三司会审前不会过多参与。”

  奉遥心中一动,他追问:“魏大人可知信是从何处寄来?”

  魏希道:“只知是从秦州抚川来的,其他便一概不知了。”

  奉遥闻言愣怔了一下,像是了悟了什么事情一样弯了弯眼睛,魏希偏头看他:

  “莫非奉大人对寄信人的身份有所领悟?”

  奉遥不置可否,将桌上的卷宗呈一字排开后,克制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抬起头正经地道:

  “我现在想梳理一下案件的来龙去脉,魏大人可愿作陪?”

  魏希像是被他脸上焕发的光彩晃了眼睛,见他如此成竹在胸,便点头道:“那魏某便却之不恭了。”

  *

  抚川,烟雨朦胧,小巷深深。

  纪明则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叩开了那扇简陋的木门。

  “谁呀?”

  应声的是个如初春花芽般脆嫩的好嗓音,轻快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纪明则喉头微颤,顿觉越发抬不起头。

  木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姑娘的团团圆脸,婴儿肥尚未消退,但一双眸子灿若繁星,呆呆看着门外的陌生人的样子也可爱。

  见纪明则模样高大,脸上还带伤,她不由得抓紧了木门,将半个身子藏在门后,有些怯怯地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纪明则深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将此事如何说起,只能低头在兜中一顿翻找,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支光洁如新的玉兰簪子,捧在手上,递到了姑娘面前。

  小巷另一侧,骆长寄抱着手倚在围墙上,无声地看着人高马大却像是恨不得缩进地里的纪明则,和他面前那春花般的小姑娘。

  小姑娘迟疑片刻接过簪子,纪明则似乎又低声同她说了几句什么,头低得几乎不能再低。

  那小姑娘捂住了嘴,呆滞了片刻,又去看那枚簪子,像是醒悟了过来,用莹白的手指摩挲了片刻后,缓缓地将簪子贴近心口,哭出了声。

  田小思蹲在骆长寄的脚边,见此情形,小声地问道:“纪大哥是因太伤心,才决意同阁主一道走的吗?”

  在被告知了骆长寄的真实身份后,田小思恍惚了片刻,抓着骆长寄的衣角,又不敢主动提要求,憋红了脸道:

  “我,我心知自己资质不足,也不如纪大哥那么有本事,但是我,我希望以后能再陪在哥哥身边,能多帮哥哥的忙,可以吗?”

  骆长寄顿了顿,过了半晌后,平淡地道:“在我身边,会有性命之忧,也不能再如孩童般肆意任性。”

  田小思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手松了松,沮丧地哦了一声,但骆长寄的声音再度响起:

  “但如果,你不再想过这样万事不由自己的生活,想要变得更强,变得独当一面……”

  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骆长寄将手中莹白的茶盏往他身前递了递,嗓音冷清:

  “喝了这盏茶,在我面前磕个头,便是入我漱锋阁,从此以后,无论身赴天南地北,漱锋阁便是你唯一的归处。”

  那杯茶很温暖,将他牵起来的手亦然。

  回到了此刻,骆长寄听到了田小思的疑问后,背着手看向天边,轻声道:

  “许是因这座城中不再有他所留念的东西了吧。”

  他又将目光转向巷中小院。晶莹泪珠仍旧挂在姑娘洁净的面庞上,纪明则站在对面手足无措,痛苦地将头偏到一边,像是已经预备承受对方铺天盖地而来的辱骂哭诉。

  但那小姑娘将玉兰簪子捧在心口,站直了身子,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

  一场秋雨凄哀,草木被凄雨凉风乱打枝头,如一曲诀别的挽歌,袅袅绕梁于这座水乡小城,静静等着来年早春故园,玉兰花悄然绽放。

  *

  亥时,北燕。

  月色清泠,青年踏着轻巧的步伐,绕过高树林立的花苑,一路行至花苑中央灯火通明的小屋。

  他跪在门廊下,月光打在了他的面庞上,若是抚川百姓见了,势必能认出那就是常家水寨的少寨主,常一得。

  然而下一刻,他伸手摸索到耳后,随即独属于常一得的面皮被撕下,露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的端肃面容。

  他名为凌霄,这并非是他本名,只是入门后宗主亲赐的名号。在门中他排行第四,深受宗主器重,今日才从楼国赶回来面见宗主。

  另外还有一事,他尚且需过问一二。

  他走得太久,又刻意不让自己想起,可回到北燕后,他还是忍不住向师兄弟问起将离的去向,然而只是被通知她被宗主派去了南虞执行任务,其他的便不得而知。

  将离是凌霄少年时下山后捡来的被遗弃的女婴,凌霄见她可怜可爱,不忍她流落烟花柳巷,便抱了回来恳求宗主收她入门,又在宗主房前罚跪了一天一夜后,宗主才算松了口。

  一年又一年过去,原本娇小的女婴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动人,却依旧爱黏在他身边,一声一声唤他师兄,每逢打雷下雨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偷偷爬到他床上抱住他的腰,死皮赖脸地要同他一起睡。

  将离已然及笄,他们虽出身江湖没有世家大族那么重规矩,但男女大防却不可忽视。

  凌霄不得不板起脸来,将她赶回她自己的房中,却又舍不得见她委屈,每每又会在她睡不着时轻声哄她入睡。

  久而久之,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然不能再将她当作从前的稚子看待,便有意同她保持了距离。但每每同她擦肩而过后偷眼去看她时,小将离眼中的失落和委屈近乎铺天盖地要将他淹没。

  某一日她突然闯进他房中,红着眼便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中,轻声问他:

  “师兄,是不是只要我像玉簪师姐那般独当一面,就可以跟师兄正大光明地站在一处了?”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主动向宗主申请接了些别国的任务,今日回北燕,认真算起来,他已有长达半年没有见到将离。

  他恭敬地道:“见过宗主。”

  门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分辨不出年纪,但嗓音极为文雅端重:“凌霄啊,进来吧。”

  “是。”

  凌霄走进门,只见宗主阖着眼端坐案几旁,墨发披散,红衣似血,衬得他一身皎白的皮肤愈发光洁,如暗夜鬼魅般冷丽妖娆。

  “宗主近日辛苦,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凌霄道。

  宗主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笑,手扶在额边浅浅叹了口气,道:

  “今日朝堂上,翕亲王再度提起琅安公主结亲一事,言语中尽是盼着公主能嫁进南虞王室,如此便能有公主夫家支持,他翕亲王一派亦能从中沾光。”

  凌霄沉吟后道:“皇上意下如何?”

  宗主道:“那老东西,能坐在殿中将臣子的汇报尽数听完都是难事。不过也好,皇上龙体抱恙,最好趁龙驭上宾前让公主完婚,否则等孝期过后,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凌霄,半晌后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楼国的事情办完了,这次出使南虞的任务,便由交予你来做,可好?”

  凌霄想到大约尚在南虞的将离,心思一动,拱手道:“凌霄定然不负宗主所托。”

  宗主满意地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吟吟地道:“此次去南虞,还需你替本宗主,对一人多关注一二。”

  “何人?”

  宗主的目光在半空停留片刻,像是在找寻什么不可名状消失不见的东西。

  良久后,他悠悠地道:“漱锋阁,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