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蔽天鹰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骆长寄在他看来劈头盖脸的羞辱,颤着手指着他道,“你……你辱我师门,哪怕老夫能容你,先师和祖师爷也断断不能让在他们的坟茔前如此信口雌黄!”

  他转向自己的儿子,茕孑派大弟子贺行舟,嘶哑地道:

  “来人,速速将他捆绑起来,老夫要亲自带他下山同太守对质!”

  “我倒看看谁敢!”骆长寄朗声道。

  周围一圈弟子像是被牢笼禁锢多时的猛虎纷纷朝他扑来,骆长寄岿然不动,只在第一道剑气袭来之际仰头退避并迅速绕到对方身后,随即毫不留情一脚将他踹向另外两个向自己冲来的弟子,逼得他们因怕伤到自己的师兄而退避三舍。

  这也正好给了骆长寄时机,在用几掌将另外几个弟子打退在地时,他提足抬腿,如一只林梢的燕儿一般疾飞到了石阶之上,蔽天鹰还未来得及对他以下犯上的行为作出响应,一把雪亮的短刀已然横架在了他青筋遍布的颈项上。

  随着一丝微弱却不可小觑的血滴从细缝般的血口缓缓流下,蔽天鹰浑身僵直不敢挪动身体,骆长寄笑道:“希望诸位不要再挑战我的忍耐度,我可以宽容忍耐,但我手中的刀可不会长眼睛。”

  “你这狗娘养的无耻小贼!还不快放开我父,否则我定然令你悔不当初!”贺行舟咬牙切齿。

  “我想你大约是误会了什么,贺少主。”骆长寄不为所动。

  “从我走进这间殿中,你我之间的位置便已经易位,眼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一条砧板上的鱼,无论如何脸红脖粗地翻腾谩骂,到底是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的。”

  他不轻不重地将刀锋往里刺深了些,那道小刀口顷刻间血流如注,蔽天鹰近乎癫狂,就连喉头都不敢上下抖动,近乎不动嘴唇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骆长寄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转瞬笑开。

  “我很惊讶你竟然这时候才想起来同我谈条件。我今日不过是将刀架在了你的脖颈上,而并非要将你整个门派置于死地,你竟已然惧怕至斯。而他冯韵台将你整个门派置于险地,稍有一步错便会满门抄斩,你却毫无知觉替他卖命至今,究竟是你不在意你门下众多弟子安危,还是你目光当真短浅至此?”

  贺行舟看着动弹不得的父亲,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同骆长寄高声叫唤,只是道:

  “你这话可没有道理,谁都晓得那冯韵台能够坐稳他如今的位置都是因我茕孑派的支持,他有什么道理捅我们一刀?”

  骆长寄道:“道理?”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今日是头一次笑得如此出于真心,低下头对蔽天鹰道,“令郎年少天真,而你呢?贺掌门?你也如弱冠小儿般不谙世事吗?

  “你当年从茕孑山一路跑来抚川,在苍茕山安营扎寨自立新的茕孑派大杀四方,为自己挣得一身好风光,难不成就是为了如今心甘情愿地在冯韵台那小儿膝下当一条任凭使唤的狗?”

  蔽天鹰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就连石阶下的弟子也都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骆长寄慢慢地走动到他背后,握刀的手没有偏离半分,只是略略凑近他耳边,却用着殿中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不疾不徐地劝告。

  “贺掌门,你可别忘了,在当今君上的眼里,如同你我这样的人,看上去在武林中呼风唤雨,实则不过命贱如蝼蚁,什么武林,帮派,匪徒,流民,统统都是他稳固江山下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亡命徒!而偌大官场,才是他继位后亲手建立的庙堂之上!什么西境战乱,邠州疲敝,又有谁会放在眼里?”

  他另一只空余的手指向了西边,道:“倘若这遭真的能将他阮家拉下马来,等阮家被逼到走投无路誓要同彭怀远和冯韵台玉石俱焚时,你猜猜那时候你茕孑派在彭侍郎心里,能占得几分重?重得过他一家老小吗?

  “贺掌门,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茕孑派中百人上下,好大的规模,难道就是靠着慈悲为怀和忍一时风平浪静起家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若先天没有依仗,那就只能靠着一双手去抢,去夺,要回属于你的东西!

  “你纵横江湖多年,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在绝对的强权和利益面前,从来没有什么称兄道弟官民一体,任何看似稳固的关系都随时会土崩瓦解,而这样的事实,你却任凭一叶障目不肯承认!”

  骆长寄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样长的一通话,语毕后他胸膛起伏了几下,而蔽天鹰似乎已然被他方才的话震得懵头转向,浑浊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茫然来。

  骆长寄目光停留在他两鬓的斑白上片刻,后又移开,淡淡道:“现在我可以给你两条路,第一条,带着你所有能证明冯韵台协助彭怀远倒卖军器的账本跟我走,兴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第二条,你像原本那样按兵不动待到覆水难收,届时皇帝亲自下旨取你茕孑派上下百人的头颅,从此茕孑派在江湖上再无音讯……”

  他对蔽天鹰耳语道:“众人势必会议论纷纷,茕孑派百年规模,终究是亡于你蔽天鹰一代。往后江湖上下想到蔽天鹰时便不会再如当今这般满口钦佩,而是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一般轻飘飘地说——

  “啊,蔽天鹰?就是那个与虎谋皮导致满门被灭的罪人吗?”

  他最后一句无疑正中蔽天鹰七寸,因他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手臂也瘫软下去,原本紧攥在手中的长鞭也无力地掉落在地。

  骆长寄将小刀从他项上移开,又将他腿边的鞭子一脚踹到石阶下,随后平静地发出指令:

  “现在,贺掌门,去把我要的东西带给我,接下来的事情,你们是否参与,我不在乎。但倘若尔等执迷不悟,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再留情面了。”

  贺行舟求助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而蔽天鹰瘫在宝座上,无言地朝他做了个手势,贺行舟低下头对自己身边的人嘀咕了两句后便朝殿外飞奔而去。

  若是说方才蔽天鹰还精神矍铄犹如四十壮汉,如今便显得萎靡不振,像个真正的老人了。

  他半眯着眼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昂首挺胸的青年,却只觉得他的身影竟无端眼熟。

  好像在他尚且风华正茂之年,同同门师兄弟远赴扶鸣山时,在扶鸣山顶,他似乎也曾坐在这样的位置,用满含钦羡的眼神看向站在面前,长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少年。

  那少年年纪轻轻便坐在漱锋阁阁主的高位上,顶着烈日与长风,笑得见牙不见眼,清晨的曙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那眉宇间的凌云豪气竟可比肩他背后的锦绣山河。

  而在他年老而浑浊的目光中,眼前的青年冷峻的眉骨和流畅的线条,竟无端同自己记忆中的凌云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而这近乎眼花似的重合,中间相隔了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和万水千山。

  *

  亥时,县衙内书房中灯火如豆,冯韵台一只手撑着脑袋,有些疲惫地倚在桌前。

  今日他着实经历了太多繁杂事务,起初是捕班的都头越狱后不知所踪,又是在他打算给自己岳丈回信时发现自家鸽棚竟无一只鸽子可用,他不得不将信送去驿站劳人车马劳顿地送回葳陵。

  冯太守今年二十出头,只是一个小小知县,但单单葳陵城中弱冠之年的少年英才比比皆是,身居高位者不在少数,他心中不可谓没有怨言。

  巧的是他委实长了张占便宜的脸,而且时至今日依旧显嫩,当年迷得葳陵城的千金小姐找不着北,哭着喊着求父亲要嫁到抚川来。

  太守夫人从小便是家中掌上明珠,她父亲又如何拗得过她,凭着这层关系,冯太守名正言顺地成为了门下侍郎彭怀远的乘龙快婿。

  多年来靠着岳父的扶持,他官场一路通达,每年吏部的考评都名列前茅,再有一年光景便可顺利任满回都,届时便可在葳陵大展拳脚。

  因此,如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阻挡他回都的脚步,区区一个小小都头,就算是放走了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茕孑派也不会因一两个塞进来的弟子贱民而同他闹掰。

  因此他也虽派了些人去追踪纪明则,却并未将此放进心中。

  冯夫人进门时正好瞧见自己的丈夫独坐在书案后,虽面有疲色,但仍然掩盖不住几分难得的笑意。

  她有些意外,将食盒放在一旁示意侍女们退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冯太守身旁问道:“夫君瞧着心情不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夫人来的正好。”冯太守示意她在一旁坐下,“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公务眼看就要告一段落了。”

  口气虽漫不经心,但冯夫人同他同床共枕数年,又如何读不懂他眼中暗藏的自得之色,自然为他高兴:“夫君近日一直操劳,想必也累了,不如歇息会儿吧。”

  “无妨。”冯太守挥了挥手,“眼下正是最后的时刻,待我们熬过今夜,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冯夫人垂眸一笑,正欲答话,衙门外守门的亲卫一路奔来,她心生不悦地扫了那人一眼,挥袖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不再开口。

  那亲卫并未察觉她情绪不佳,匆忙招呼了一声“太守夫人”便急急地道:

  “太守,大事不好,有一队自称秦州营驻军的亲兵将我们衙门全全包围了起来,快班见他们来势汹汹,气不过同他们打斗了起来,现在县衙门前乱成一锅粥,好多平民都被吵醒了,全围在边上看热闹呢!”

  冯韵台只觉沉积多年的淤血都要从自己的五脏六腑中飙升到喉头,气得他眼冒金星,道:

  “什么秦州驻军?!秦州知府都未曾同我修书,怎么可能半夜三更无缘无故跑到——”

  他脑中突然闪过了自己府上被放空了的鸽棚,还有那些自己放出去都全无回信的信笺,突然心头一沉,大事不妙了!

  冯韵台顾不得夫人的搀扶,手中书卷也滑落满地,他踉跄了几步,头也不回地就朝县衙门外跑去,迎面撞上了脸上的淤青还未消的钟都头。

  钟都头见太守大人面色慌张,从来都整洁的衣冠也有些荒颓之态,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冯韵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狠狠给了他一掌,随后大吼道:

  “他娘的,一定是阮风疾的手笔!秦州营的主帅出身邠州鹧鸪营,来找我抚川的麻烦来了!”

  钟都头被他拍的晕头转向,但还是点头哈腰地道:“太守放心,我现在就带上县衙内全部亲兵杀出去,管他什么营,今日定会为大人杀出一条生路!”

  县衙门外,秦州营主帅连昆走到静静地站在一旁的骆长寄和纪明则面前,同他拱手作揖。

  但在场之人皆知,连昆这一拜并非是为着这两个生面孔,而是骆长寄手中刻有“安澜”二字的令牌。

  这枚令牌只是一枚安澜君的私印,没有半分指挥兵力的作用,但是在连昆眼中,他同那块闻名天下的叱风令并没有显著的区别。

  拜完令牌后,连昆不发一语,走回县衙门前,同匆匆赶来的快班捕快以及县衙官兵们两军对峙。

  火把的亮光照在了他不苟言笑的面庞上,连昆抽出长剑,高声道:“有人上书府衙,状告抚川县衙勾结荒门野派倒卖军器销毁档案,县衙今日便由我们接管抄查,若有违抗,就地斩杀!”

  “是!”

  火光四溅,刀剑激荡,一场压倒性的“抄查”就此拉开序幕。

  骆长寄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似乎不愿参与,纪明则目视前方,轻声道:“江湖已有许久未曾听闻漱锋阁阁主大名,但在纪某看来,骆阁主出世,许是能将如今天下格局改写一二也说不定。”

  骆长寄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纪明则扬起眉:“阁主也并没有费心在在下面前遮掩身份。”

  ‘青花点指’,‘杀霜刀’三式,一个乃囫囵谷谷主游清渠所独创,另一个是芙蓉山庄家传绝学。游清渠和芙蓉山庄最后一代传人樊腾皆名列于漱锋阁六仙,而面前的青年同时掌握两位漱锋阁前辈的绝技,除了漱锋阁现任阁主外不作他想。

  听完纪明则解释,骆长寄微笑了一下:“两个老头若是知道自己的绝技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笑声怕是要响彻春山外了。”

  纪明则道:“阁主一次都没有拔过剑,想必是怕被茕孑派中人认出身份,在我面前却并不避讳,这是为何?”

  骆长寄长舒了一口气:“是啊,为何呢。”

  他将披风裹紧,靠在河边的护栏上,意有所指地朝纪明则抬了抬下巴:“你去吧。利索些。”

  纪明则回头一看,只见快班捕快们倾巢而出,而钟都头混在其中面色惨白,纪明则愣了愣,又对上了骆长寄那双漆黑的,又似乎什么都了解的眼睛,忽地咧开嘴一笑,腰间长刀出鞘,怒喝一声:“还我兄弟命来!”

  刹那间血溅三尺。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1

  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天仙子》张先:原诗寓意不同,此处只是借喻。

  念宝一方面是在忽悠,一方面也是他自己思维比较清奇,本文里他说的很多话其实是相当主观的,大家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思路和不一样的理解。

  我在这章埋了点伏笔,大家往后看就能猜到贺掌门回忆里的男人是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