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阙从旁边拿起汤勺,又轻巧地将骆长寄的筷子从他手中接过,自如地为骆长寄盛汤。

  骆长寄素来喜欢吃带汤水一类的食物,但自从某次自己喜爱的汤菜被有心之人下毒后,他在外用饭时仅仅只夹放在自己面前的菜色,除此以外并不多用。

  嵇阙无疑是发现了他这一习惯,此刻他将一碗热腾腾的萝卜老鸭汤放在骆长寄手边,近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进行下一步动作。

  骆长寄硬着头皮拿起了汤匙,他不知道他突然做这一出戏是为何,但为了不让冯韵台怀疑也只能配和他的表演。

  冯韵台见二人举止亲密,不免也来了些兴趣,调侃地问:

  “骆先生的下人如此心细如发,比我府上那些笨手笨脚的东西可真是强了不止一点儿啊。”

  嵇阙笑而不语,骆长寄反应过来后道:“让太守见笑了。他是我府上的家仆,从前机缘巧合下救了他一命,便一直在我身边服侍。”

  他自觉这个理由编得还算不错,谁知嵇阙闻言面庞上再度浮现出一个笑容来。

  他这张面皮普通,但安澜君命中眷顾的那股不自知的风情跃然而出,使这张脸也因那双多情的眼睛变得熠熠生辉了起来。

  他低垂着眼睫神情暧昧,骆长寄感觉到他伸出了一只手毫不掩饰地伸进了自己袖中,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随后浅笑着道:

  “是啊,先生救过我的命,我以身相报也是理所应当的。”

  最后一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听在人的耳朵里却是奇妙的九曲回肠,骆长寄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感觉热气从他碰触自己的地方一路烧到了后脖颈。

  嵇阙这一系列的举动自然有他自己的用意,是为了试探冯韵台的反应从而判断他们对于商家是否态度有所保留。

  结局正如他所料,商家虽说同刘文山等人同属霍党,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比起彭怀远对霍柏龄的死心塌地,商岳和商恪明显要保守得多,甚至并没有向冯韵台透露太多有关骆长寄的消息。

  如果他们的行动失败,商家可以全身而退,但一旦行动成功,商家便势必会同霍党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处。

  骆长寄口口声声说要杀掉自己,未尝不能体现商家的态度。

  就在这时,前院匆匆忙忙地赶来一个小厮,压根没来得及看客人一眼便凑到冯韵台身边,叽叽咕咕地在冯韵台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冯韵台眉头微皱。

  骆长寄见状淡淡地说道:“看来冯太守确然是能者多劳,不过一顿便饭的功夫都不得清闲呢。”

  冯韵台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着道:“惭愧,惭愧,实在是衙门里头事务繁杂,是冯某失礼了。”

  “衙门里人多眼杂,冯太守做父母官的要平衡多方眼色,平日里定然十分辛苦吧。”骆长寄状似不经意道。

  冯韵台打着哈哈:“何来辛苦一说!都是分内之事而已,比起葳陵六部的大人们,实在是妄称辛苦啊……”

  他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碎响打断了冯太守没完没了的自谦。

  嵇阙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几人的视线皆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嵇阙手中还端着瓷盏托,而原本应该放在上头的茶盏啪地一声在他脚下砸得稀碎。

  几滴茶汤飞溅到了他的裤腿上,剩下的随着红木地面蜿蜒而下。

  冯韵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嵇阙露出了一副吃惊的神情,连连道歉:“都是小人的不是,笨手笨脚的,大人没被烫着吧?”

  语罢他便蹲下身作势要撩起骆长寄的袍角。

  骆长寄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拦住了他动作:“混帐,如此莽撞成什么气候,还不快向太守大人赔罪。”

  虽说是训诫,但口气随意,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歉意。嵇阙诚惶诚恐地躬身对冯韵台道:

  “小人不懂规矩,还请太守大人宽恕则个。”

  冯韵台自己早年便因面若好女的相貌多次受人诟病,因而对男子的阴柔之气格外排斥。

  他虽看不惯这小白脸狗仗人势的模样,但官场混迹多年的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两个茶杯让客卿下不来台,忙笑呵呵地连道几声无事,还让侍女重新再为骆长寄上了盏新茶。

  骆长寄瞥了地上稀碎的瓷片一眼,不紧不慢地道:

  “既然是我的人犯了错,那我定然得替他来承担后果。今日赴宴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这样吧,我明日便让人将这碎了的茶盏钱如数还于太守。”

  冯韵台摆摆手:“哎,骆先生这样说便生分了,一两个茶盏而已,本官就是再穷酸,也不至于同先生计较这两个钱嘛!”

  骆长寄挑起眉来看上去有些讶异:“是吗?我方才瞧这茶盏上的青翠釉色摸上去手感柔滑,便猜测这是江州瓷窑出来的上等货色。莫不是在下眼拙了?”

  正如二人心照不宣的猜测,冯韵台在听到江州二字时面色一变,但下一刻便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道:

  “哪里是什么江州瓷窑,只是内人喜爱这些风雅物什,从前在葳陵时便乐于收藏,后嫁到抚川来时便当作嫁妆一同带来了。若是骆先生喜欢,不如我送先生几套吧?”

  骆长寄见他妥帖言辞中断然否决之意,倒也不一味乘胜追击:

  “我这初来乍到的,怎好一来便夺太守夫人所爱,太守可莫要让我当这恶人。”

  酒足饭饱后,骆长寄心知今日双方的试探已然达到了目的,多留也是无益,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因此抢先提出了告辞。

  冯韵台强留了他两次后,也状似遗憾地看着他和嵇阙走出了太守府。

  抚川这样规模的小镇自然不可能有葳陵夜市那样的活动,因而过了亥时几乎每家都大门紧闭。初秋的夜晚静谧安宁,偶有鸦雀哀鸣,风声飒飒,也算是漫长秋夜时独特的景致。

  骆长寄抬头望月,今日的月光倾泻晕出昏黄光泽,缱绻有余明亮不足,然而这点月光还有街头几家尚未关门的青楼酒肆构成了长街上唯一的光源。

  “今日恰好有空,一起散个步吧。”嵇阙道。

  骆长寄方才席间推杯换盏时被冯韵台灌了几杯酒下肚,坐在席间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出门被风一吹反而有些晕乎,闻言也难得没有再言不由衷,点头答应。

  他眼睛看着地面,追着嵇阙的脚步往前走,此时嵇阙突然站定,骆长寄差点撞在他背上。

  他懵然抬头,嵇阙有些无奈地看他,伸手拉住他的一边袖子,将他拖到自己身边站好:

  “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就知道闷头跟着人走。”

  骆长寄没有反驳他。同嵇阙肩并肩走在靖河旁的长街上散步感觉很新奇,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甚至都来不及为了掩盖羞涩说些正经八百的丧气话。

  “这一晚上也并不是没有收获。”嵇阙首先开口,语气正常,骆长寄竟心头顿生起一股遗憾来。

  “如果说此次我们尚存优势,那就是他们还不晓得我已经到达了抚川,也只当你是个普通幕僚。眼下也需事急从权,先探探他们的底细。”

  “以我的家仆的身份?”骆长寄歪头看他。

  嵇阙好笑地揉了揉他头发:“未必。但至少不会是我本人的身份,否则彭怀远和冯韵台很有可能会破釜沉舟,利用我作为诱饵,将阮将军从邠州吊出来。”

  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骆长寄听着,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和阮风疾很熟?”

  嵇阙道:“他是我师兄,但比我大了有……”他闭眼回忆了下,“有一轮吧,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骆长寄的心好像掉进了酸菜缸里被人揉捏磋磨了一番,面上倒还保持着冷静,只是难免口气有点异样:

  “从小一起长大,想必十分聊得来。你们在一起时都做些什么?”

  他问出这句话时,心中其实根本没指望能得到嵇阙的答复。

  五年前嵇阙便对自己的事情捂得不是一般严实,掩藏身份用了假名且不提,嵇阙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若不是骆长寄被接回漱锋阁继任了阁主后,同时也继承了眼线无数,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其实就是南虞的安澜君嵇衍之。

  意料之外地,嵇阙沉默片刻后开口了:“从前还在狼行关的时候,我,师兄,旷华君,还有阮将军和罗夫人会在一起过年。”

  夜色时分,靖河对岸的高耸山川已全然看不出白日的草木茂盛,黑漆漆的一片阴沉的山隘,唯有月色清辉给他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边。然而就算如此,嵇阙还是看得出神。

  “过年嘛,罗夫人倒是很有些闲情逸致,剪窗花儿啊,做春联啊一样不落。但我们四个大男人能有多少柔情小意,师兄总爱在这时来找我比剑,抢饺子,旷华君乐得一个人吹他的口琴,阮老将军开了他珍藏一年的‘莫还乡’,发誓要一醉方休,但第一个喝大的都是罗夫人,巾帼女将拿起九节鞭追着阮老将军和师兄一边抽一边跑。”

  看嵇阙像是陷入了回忆,骆长寄低声道:“你很关心他。”

  嵇阙愣了愣,转头看向骆长寄。骆长寄抿着唇没有同他对视。

  半晌后,嵇阙将手插进衣兜里,斟酌着道:

  “西境近些年,形势不容乐观。阮老将军年事已高,如今将军中重心也偏于阮风疾所培养的鹧鸪营,虽说有几位将军和副将在同他一同打理军中事务,但终归有些吃力。然而,据我所知,近些年边境大大小小的摩擦阮将军都料理得十分妥帖。”

  他顿了顿,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境能有今天的气象,阮风疾功不可没,但他自己不在意,王都里的人也权当看不见。”

  骆长寄隐约觉察出他意有所指,本欲忍下询问的想法,但今日氛围着实很好,往后他不一定能再等到嵇阙愿意开口畅所欲言的机会。

  于是他停顿片刻,迟疑地问:“……因为狼行关兵败?”

  一阵风过,街旁随处可见的银杏树吹得呼啸作响。嵇阙停住了脚步,偏过头去看了骆长寄一眼。

  这一眼轻飘飘的,看上去并没有包含什么情绪,但骆长寄打了一个寒噤,将披肩往身上拉得更紧,心中更是沮丧又懊悔。

  他明知那次兵败是嵇阙心中唯一的,不喜欢被人随意提及的话题,他还非要问出口,着实是不知轻重。

  “也许吧。”

  骆长寄倏地抬起头,只见嵇阙面朝着月亮,似乎并没有以为他方才的问题过于僭越。

  他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正在想该如何换一个轻松些的话题,可是还没等他想好,嵇阙再度开口了。

  他说:“人这一生想要达成什么,总要用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去换,不管最终有没有得到,都免不了心中悔恨,悔恨当年为什么没有做另一个决定,幻想着倘若选了另一条路,如今会不会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气象。师兄他,是心里有愧。”

  骆长寄皱眉:“对谁?葳陵吗?”

  寂静的长街上,伴随着秋初蝉鸣以及夜晚风动的,还有嵇阙缓慢而沉静的语调: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