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主子都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了,你还在这里打转干嘛。”

  斛阳推开安澜君府的大门,大老远便看见周燮活像身上长了蛆浑身痒痒似的,一个劲在院子里头来回来去地窜,不禁有些厌烦。

  安澜君是在前一日通知他们自己隔日便要同漱锋阁的骆阁主一同前往抚川的。有了此前云州二人携手办案的前车之鉴,斛阳和周燮都没有特别惊讶。

  不过斛阳率先想到了什么,皱眉道:

  “此前我们已经同漕运司产生了冲突,倘若乘船出行,那水上可是李钟的主场,他若是找人一路尾随我们前往抚川,岂不是极有可能在路上便对我们动手?”

  周燮插嘴道:“可不吗,李钟那丫向来是小气的,驳了他的面子,他就算不在心里记上一笔,也得报告给同他交好的那几位尚书,这人说话做事忒不地道。”

  嵇阙嗯了一声,算是表示了认同:“如果我们走水路,在第一次船靠岸大概就会因为遇见流寇而命丧靖河岸吧。”

  “主子的意思是?”

  “水路不行便走陆路,总还是有办法的。”嵇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我们,是我。”

  斛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嵇阙的意思,下一刻在周燮明白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身后,问道:

  “主子如果怕我们被人认出,我亦可挑选面生的侍卫跟随主子前去。”

  “问题不在这里。”嵇阙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行了,届时若需沿途接应我便通知你们,现在先散了吧。”

  斛阳十分谨慎,任凭周燮像煮熟了的鸭子一样在自己身边扑腾也没放开手,直到嵇阙走进书斋并且关上了门,他才将手收回来,而周燮已然被闷得上不来气一张脸通红,提溜起斛阳的衣领便吼道:

  “你捂我嘴做什么!!你没听见主子说要一个人去抚川吗?!先不说那地儿人生地不熟的,身边还跟个不知底细的——”

  “闭嘴!主子懒得说你,你还真有脸替主子做主了?”斛阳往他头顶扇了一巴掌,毫不客气地道,“那骆长寄不知底细是真,主子却依旧肯带上他,说明心中早有打算,你又何必在其中横插一杠?”

  斛阳自小便跟着嵇阙长大,比旁人还要更了解嵇阙的脾性几分。

  周燮比他小上几岁,平日里也是兄弟相称,但这一巴掌还是给周燮打委屈了,咕哝道:

  “主子此行不能暴露身份,身边就只有那家伙跟着,我不放心。”

  “你口中的‘那家伙’手下有一个江湖大派,此行也是他作为商恪幕僚的身份替主子打掩护,你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周燮急道:“我不是怀疑他,他虽说人怪了点儿吧,但武功确实比我强,但我今日打听了那抚川太守的身份,那可是个硬茬,正经关系户,要是真被他看出来什么马脚,那可够我们喝一壶的!”

  斛阳翻了个白眼:“他是个硬茬,难道主子就不是了吗?你且放心吧,他跟主子之间至少还差了二百五十个你呢,快快快,别废话了,在这里拿脚扫落叶呢?赶紧干活去!”

  *

  抚川位于秦州以西,长久以来便是四通八达的水路上重要的港口之一,连接着葳陵,潭州,邠州等多处州府。因时常运送朝廷军饷和民间货物,秦州漕运也逐渐壮大,半个抚川镇里有一半的男丁都是渔民出身,如今也纷纷投身于漕运相关的活计来。

  每当午正过后都能看见他们从渡口回到镇上稍作歇息,路过的旅客商队亦摩肩接踵。抚川人流最旺盛的长街上,酒肆,驿馆和客栈不约而同地坐落在一起,熙熙攘攘地很是热闹喧哗。

  午时半刻,炉明客栈。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忙碌于在苍茕渡口搬运货物的脚夫以及渔民都能空出一时半刻来歇歇脚。

  抚川并非旅人喜爱停留的小镇,也没有什么天泉瀑布作为卖点,因此单单经营客栈对于掌柜来说便很容易亏本。

  然而炉明客栈的这位掌柜却生了个方圆五里最聪明的脑袋瓜子,将客栈一分为二,一楼便当作平常的饭馆酒肆所用,二楼则安置住店的旅客。

  在旅客稀少的淡季,炉明客栈也凭借着物美价廉的饭菜酒水得以杀出重围。

  此时客栈一楼人声鼎沸,本来便不算大的位置座无虚席,每个人都在吵吵嚷嚷地让掌柜抓紧上菜,店里又只有一个跑堂帮忙,掌柜几乎是分身乏术。

  因此,在两个青年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其中一个穿白衣的上前声音低低地同他说了句“住店”时,他也只是胡乱答应着,看也没看就朝门口喊道:

  “不好意思啊客官,现在店里太忙了,您二位先上楼休息吧,若是需要饭菜酒水,我但会儿给您二位送上去!”

  骆长寄淡淡说了句不必,便快步走了回去,给了身后的帏帽青年一个眼神。

  帏帽青年会意,快步上楼后,择了最里头的一件厢房钻了进去。

  骆长寄紧随其后,确定没有任何人从其他厢房探出头或者有人尾随之后,才背对着厢房关上了门。

  嵇阙将帏帽从头上摘下放在一旁,手指轻抚了一下被汗濡湿的发鬓。

  如今虽已入秋,但长时间戴着将脸和半个身形全遮得干干净净的帽子还是有些难挨。

  他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骆长寄甚至可以看清他眉间还坠着一滴要落不落的汗珠。

  骆长寄有些手痒,却不敢真上前去帮他将那滴汗蹭掉,只能转移话题:

  “商恪此前已经同抚川太守冯韵台通了气,冯韵台今晚要设酒宴为我接风。”

  嵇阙点了点头,睁开眼睛看着骆长寄等他把话说完。

  骆长寄咽了口唾沫,闭了闭眼。

  这不是他的问题,绝对不是。只是正常的人被安澜君用专注的眼神盯上一会儿都很难不舌头打结浮想联翩,他只是未能免俗。

  他卡壳了半天只好掩饰性地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然后将视线自然地转移到桌上,流畅地道:

  “你若是还有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带你一同前往,但前提是,在宴席上你全程要听我的话,不能擅自行事。”

  嵇阙嗯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比起答应更像是戏谑。

  骆长寄权当他是答应了,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掏出了一包物什,嵇阙乍一看只觉得像是零零散散的肉色纸片。骆长寄取出了小镊子和黏着剂等物后转向他,轻咳了一声:

  “你坐下。”

  嵇阙很听话地坐到他面前。

  骆长寄上前一步,手指在半空停顿了片刻,随后抚上了嵇阙高挺的眉骨。

  嵇阙并没有如常人那样闭上眼睛,反而直直地看向他眼睛。当骆长寄的手指滑向他的脸颊时,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显眼的讶异。

  大约是骆长寄本身便有些不自在的缘故,那丝微不可察的讶异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有些恼怒地说:

  “我只是在找你五官可以被调节的地方而已,你长成这样直接走进太守府就等于不打自招,别想太多了。”

  嵇阙嘴角弯起,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来,纤长的睫毛在骆长寄摁在他眉骨处的手指上轻轻刷了一下,好像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他用很无辜的声调说:“我什么也没说。”

  骆长寄这才意识到自己恼羞成怒地说了些什么玩意儿,登时耳朵红成了灯笼,他转身取来一块假皮,一边用镊子小心地往嵇阙脸上贴,一边心中默默地想着若是嵇阙还要继续拿他方才的话逗弄他,他就把面皮给他粘的结结实实撕都撕不下来。

  然而,嵇阙这次似乎格外知情知趣,并没有揪着方才的话题不放,甚至闭上了眼睛方便骆长寄操作。

  接下来半刻钟二人相对无话,就在骆长寄即将完成这张假面时,嵇阙若有所感地微微抬眼,状似无意地问:

  “不错啊,从哪儿习得的这手本事?”

  骆长寄黏贴面皮的手顿了顿,低声匆忙地道:“神医教的。”

  嵇阙复又闭上眼,心中却不紧不慢地思索起来。离开阆京前,他便将漱锋阁的几人的身家背景暗自查了个遍。

  他记得神医师从药乡囫囵谷,但药乡之所以名为药乡,便是因此谷遍植天下百草,并非是以易容的本事而得以扬名。

  他并没有将这个疑问问出口,骆长寄也没有再多作解释,二人再一次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太守府位于靖河沿岸,虽说不及韦襄南府邸豪奢阔气,但同样是小桥流水,布置得颇为诗情画意。

  骆长寄和嵇阙一前一后被侍女迎进了大门,前者一身玄色华服并同色披肩,足以抵御初秋晚风的同时又彰显了身份。

  而跟在他身后的嵇阙顶着一张就算是跟了几十年的嫡系也分辨不出的麻子脸,身着清汤寡水的粗麻衣,打扮得倒真有个小厮模样。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到抚川的太守冯韵台。他年纪尚轻,看上去未过而立,中等身量,面庞白净少须,眉眼俊美无俦。

  冯韵台迎面走上来时,倒是不像那些官场的老油子那么会攀亲带故,只是朝骆长寄颔首后热情地道:

  “快,骆先生请就坐,冯某早已恭候先生多时了!”

  骆长寄面不改色地应了。

  冯韵台将他引入上座后,嵇阙也悄无声息地挪步到他身后,低下头摆出任凭差遣的模样。

  冯韵台倒是好客,骆长寄面前美味珍馐满桌挤得密不透风,冯韵台还犹嫌不足地差侍女取来玻璃酒杯,给骆长寄上了一杯色泽清透的葡萄酒酿,朝骆长寄摊手示意。

  骆长寄抿了一口,笑着道:“好酒,太守好品味。”

  冯韵台道:“商大公子所言非虚,我今日见先生,竟真颇有伯牙见子期之感,先生若是不嫌弃,我们今日便以酒会友,往后做个朋友,何如呀?”

  “太守好客,骆某自然却之不恭。”骆长寄举杯朝他微笑示意。

  二人推杯换盏三轮过后,冯韵台见气氛差不多了,哈哈笑着道:

  “骆先生此次前来若不是有事在身,本官倒当真想招待骆先生在苍茕山附近踏秋,用些山珍野味,定然十分惬意。”

  面对着这混杂着酒意的试探,骆长寄和嵇阙不约而同抬起了眼。

  看来,冯韵台并没有被告知骆长寄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长在葳陵的幕僚,否则定然不会在久居山野的骆长寄面前说什么山珍野味的话来。

  骆长寄道:“太守好意,在下受宠若惊。此次来抚川,一是为商公子在葳陵事务繁忙,便请我替他来看看这水色风光,而来我自己也有些许私心,听闻抚川有一味龙眼青的好茶,我日思夜想许久,便想趁着这次的机会采上一包回去。”

  冯韵台心中暗暗衡量了他的说辞,前半句所谓代为观赏水色显然在暗示他来替商家行监察之职,后半句表明采茶之心大约是表明只要计划按预想中走,商家不会掺和进抚川发生的事。

  思及至此,他稍稍卸下心防,又继续招呼他吃饭喝酒。

  嵇阙面不改色地观察着表情似有松动的冯韵台。相比起他的岳丈彭怀远,冯韵台的神情想法倒是比其他人好读得多。

  新一轮菜色端了上来,嵇阙主动上前两步接过侍女的托盘,恭敬地道:“我来为先生布菜吧。”

  骆长寄瞟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嵇阙自顾自地择了几样骆长寄喜欢的菜色摆在他面前,骆长寄刚拿起筷子,嵇阙突然压低了一点声线,低柔地道:

  “我来喂先生可好?”

  他声音本就偏低,咬字又同常人略有不同,正常说话时嗓音清冽又带些不明显的鼻音,刻意将声音放轻放柔后,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勾人便呼之欲出。

  骆长寄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夹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嵇衍之,你小子......演那个是有一套的(那个是什么懂得都懂) 念宝不得狠狠被勾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