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架飞行器在混乱的世界里呼啸穿梭着，剧烈的袭击弹一波波地冲向它们。地上的人抬头往上看去，实在不知道哪方是哪方，谁又在跟谁战斗。
因为任何一场战斗里都需要标志分明，但现在，他们口中的大英雄和大罪人却飞行在一起，甚至连各自飞行器的雾状尾迹都交错通贯，分辨不清。
实在是完全的场面离谱，白日离奇。
由于看不清空中的场面，人们只能向地面放眼观察，因此，在混乱之中还看得清的，要数一个逆着人流奔闯的，叫作安荷的普通人，他两天前刚从D厂的大爆炸中逃出来，还救了很多人。
而现在的他，手里拿着一条镶红纹金的项链，在冲击弹坠向地面的无尽烬火和漫天降尘中极力奔跑着，就像攥着自己的命。
甚至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金贵，因为他正一边看着飞机上的人，一边脚下狂奔。
这下，周遭的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了。
他们觉得，他像是为了什么在全力奔跑，但应该不太可能呀，因为自个儿的命就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安荷怎么会拿着贵族的项链，还当作必须要从这混乱弹火中救出的东西呢？简直是不可理喻。
在街上狂奔中的安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崇尚机器那样严谨的系统体制，但对于自己现在的行为，他甚至拿不出一套令自己完全信服的说法。
可能因为，他见过那两个人，还是在没有众人观望的时间和地点吧。
第一次，安荷在中央广场撞到了祁子锋。当时的他用一种特别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完全不像个A区人。安荷直觉到，他不像这里所有的人，他像他自己。
第二次，他看见了广场上给流浪者斯皮格放上一双崭新皮鞋的应有路。
他觉得，那天为流浪者斯皮格付饼钱的菲利特不是菲利特，他也没瞧见过，应有路那天看到斯皮格在广场上跳过舞。
可傍晚，当斯皮格劳累地从城市的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应有路却在白天同样的位置上，送了他一双漂亮的皮鞋，好像一个曾经与他共舞过的绅士的谢礼。
可问题是：没人见他们共舞过。
很奇怪，但...帮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错的吧。
于是，安荷为着这样的模糊的理由全力奔跑着。但之前跟着他的人和站在附近观察的人，特别是D厂的人，大多数都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他们觉得安荷明明是他们的人呀，是他们的一部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甚至不太喜欢，但却是紧紧联系的，甚至可以说，有种像腕环那样的东西把他们约束在一起。
虽然他们不喜欢腕环，但似乎更不喜欢安荷现在要打破这腕环，去攀抓贵族的项链了。
反复二般，不可思议。
他们眼看着安荷在大街上全力奔跑，白日的天光落在地上冷煞无比，其下，一条刺目的血线正沿着他的胳膊和手腕长长地流了下来。
赤似兔目，蜿如心脉，他们流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血，可他似乎在救了他们之后，又背叛了他们。
安荷这人，是真奇怪啊。
两天前。
作为馥加城紧急情况下的优先保护企业，D厂忽然遭到了严重的炮弹袭击，但人们并不意外。
因为受油彩雨事件影响，D厂内部出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工人组织，连整日埋在研发室数据堆里的安荷都知道，因为组长也参与了进去。
安荷的世界从来没有乱过，就像菲利特所说的，他就像一个由肉体凡胎自成的钢铁，与这个世界的秩序完美匹适。
除了大前天，他体会到了这辈子第一次的害怕。
炮弹袭来的时候，他和菲利特正待在研发室里。当时，他问了菲利特一个问题，
“FT，那天中心广场上的你，是你吗？”安荷想了很久，还问出了这个问题。
ＦＴ难得沉默了，同时安荷感觉空气静止了一瞬，然后一股庞巨的力量突然从空中坠下。
它所到之处，D厂所有高硬度高耐性的穹顶钢梁都纷纷被碾压到完全变形，并呈现出向地底坍塌倒挂的姿势。
这股力量所携带的恐怖震声，也在它强大的冲击，贯穿和碾压的不断推进中飙升到极致。
炮弹惊人的破坏力在D厂的一众建筑中传导着，位于工厂最下方加固层的研发室很快变成了一个皲裂的蛋壳。
安荷知道，这样的坍塌一旦开始就是结束本身，最后他不会是别的，只会是从这些碎片中流出去的一滩血水。
很快，安荷绝望地听到头顶坍塌的声音出现了，他闭上了眼睛，但破天荒地，他竟然又听见了第二声坍塌。
这时候他不用闭眼，周围已经全黑了，在他以为不会有第三声出现的时候。
他听见了一个近在颅顶的机械声。
“其实，有时候的我不是我。他来过我的身上，但不止是他。”
菲利特说话的同时身上亮起了代表着最大能量输出状态的白光。
安荷在这片白光当中看见菲利特身上遭到了严重的磨损，他的机甲上遍布着密集的刮伤和凹坏的痕迹。
因为他正用整副身体撑起唯一的生存空间。
”他是谁？不止是他，又是什么意思？“
安荷着急地问到，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急什么。
菲利特侧目瞥了眼压在机甲上的钢梁和顶板，说：”他不在这吗？“
安荷心中一跳，这场灾难里，废墟是被创造出来的死物，要说活物的话，就只有能够瞬息操纵像刚才那样的武器的帝石该则了。
也只有该则那样的顶级智械，才能够来到它的同类和子属身上，如果把智械们的AI系统比作精神场域的话。
那么，这就是一场精神访问。
可FT所说的另一个他又是谁呢？
“那怎么能知道，现在的你是你自己呢？”安荷盯着面前的智械发问。
“很简单啊，我们来做个交易。”
说着，菲利特的脸上浮开金属质的微笑，就像他之前捉弄别人的时候那样，尽管他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但他没有痛苦的表情。
一开始它就没有设置过那种程序，因为那样的表情对D厂里的人没有任何的情绪价值，所以完全没有被创造出来的必要。
可安荷现在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所谓的价值和必要。
但菲利特没有时间给他思考，直接抛出了一桩生死之线上的交易。
“我让你从这里走出去，而你，要帮我找一个东西。”
“什么？”安荷不明白有什么能难住他面前这具拥有最新技术结晶的智械。
“唔菩。”
从菲利特嘴里冒出了一个朦胧的词汇。
菲利特已经察觉到，出于什么缘故，该则正在寻找智能发育程度较高的同类子属。
不过,菲利特看了一眼正满脸疑惑的安荷，想着，现在为了保护他这个人类儿子，他只能成为该则的一个孩子般的敌人，以螳臂之力抵抗父辈的冲冠怒火。
就在FT奇异地看完他后，安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在听到那个词汇的一瞬间，就像是被冻进了一方冰鉴之中，许久不能缓和。
或许是新一轮的坍塌发生了，他被上方浑重的散碎物件和极致的黑暗掩埋住了，唯一一丝清醒的时刻，安荷听到有人在喊他，好像是组长，但很快也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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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
安荷从死寂骇人的人堆中爬了出来，就像从巨人零散的躯体里滚出了一个脑袋。
他环顾而去，在爆炸的D厂周围，天空像被轰塌了，大地像被炸糊了，极高的地表温度覆盖着厂界，上面飘降着一场随时让人窒息的火山灰。
这场“火山灰”里的情状也绝不安静，许多人被红黑色电带缠住了身体，似乎有无数的电鳗撕咬过他们的骨髓，发麻的电丝将人身捆缚成虫茧，于火场之内等待烧毁。
抬眼空中，密集袭来的散弹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它们如尖锐的图钉把下面逃窜的人群刹那间订成安静的标本。
除了吵闹了一点，其他的情形就像他们刚来D厂的时候一样，安静地排列在一起，仿佛无生无死一般。
对于安荷来说，他还活着，因为瘦小的胳膊和麻杆似的细腿正吃力地杵着他的全身，这是现在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全部重量。
在看清外面景象的一瞬间，他肩上变成机械兽的菲利特突然用力地侧推了他一下，于是他将将从眼前降临的飞弹下躲过一劫。
但他眼前又是什么东西一晃。
原来前面有一个工友被那颗飞弹吓得猛然一摔，全身即将被高强度赫兹的电络缠住。
安荷心下一急，眼睛看向最近的三台电流设备，随即，那三台电设上忽然冒出了零星的火花，然后全部报废在原地。
他偏头看着从自己肩上弹出去的那两条纳米绳，它们在菲利特喷射完三枚爆破弹后，就从机关口中吐了出来，现在正将那人锁背拽腰地牢牢抓着。
“谢谢你。”那人脸色青白地谢了一句，刚想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躲进去，又回头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小又强大的安荷矛盾体，最后还是选择跟在了他的身后。
安荷没说什么，就带着这人继续走在救人，捡人和炸电力设备的路上了。
路上也并不容易，因为他这个移动的人形武器跟那些箭弹和电带也没什么区别，都让人害怕。
当安荷像个没事人一样跨过红黑色电带，并把困在厂区能源间的圣手和金疙瘩救出来时，他肩头上的一只机械兽眼中亮着刺眼的强光，好像刚刚所有的电能都被它吸收了一样。
看到这一幕的D厂人都想起了那个霸占夜间电能，充电需求量极大的F部长，人们都怕菲利特，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他们都不敢小瞧一眼。
但安荷看向他们，又神情复杂地看着趴在自己肩膀上的机械兽，却说：
“你们不该怕他，该怕我不救。”
安荷不知道FT是怎样变成自己肩膀上的机械兽的，但他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阻止该则对他的精神访问，或许是因为智能越高，越容易被该则感应和识别。
所以，菲利特应该是在高负压的危险状态中把自身的联系中枢去除了，变成了一个无自我意识的，只为自己提供危险感应保护的纯杀伤性武器。
听到这话，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个人，瘦弱矮小的安荷此刻的确让人害怕至极。
他的眼神不似平常那样淡漠无痕，而是极其的锐利有神。他说得也没错，他们曾经在研发赛场外对他围堵攻讦，现在，却需要他为自己辟开一线生机。
但他们随后发现，这一人一物并不可怕，甚至保护了他们的性命。
至少在安荷反常地为空中的人捡项链之前，他们还坚定地把他当作救星。但随后这颗救星在上面那两个真罪人和伪英雄面前竟然离奇地改变了轨迹。
“上来，跟我们走！”
众目睽睽之中，空中划下一架飞行器，携风卷浪，临地悬停，上面的祁子锋将半个身子探出舱门，向安荷伸出手。
他早已注意到那些气压低沉地站在周围的人，也意识到这个男孩为他们捡回项链的举动，会给他带来甚至威胁到生命的麻烦。
安荷却笑着摇了摇头，像一朵在火团和烟烬中绽开的向日葵。
“谢谢。你们快去做你们要做的事吧。”
他说完，又走向了爆裂的火团和疮痍的街道，继续做着跟刚才一样的事。
一些人讶异地躲远了祁子锋他们的飞艇和行为异常的安荷，但随后，有更多的人陆续地跟在了安荷后面。
为了避免最终人人都被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红黑色电络网吞食，安荷带领着他们把这只大蜘蛛的脚一个个卸落掰废。
于是以D厂为中心，馥加城里又爆出了一片片火花。
在这样的火花中，似蛛网般漫结疯长的红黑色光带被在焰火中前行的身影依次剪断。
馥加城中的玻璃橱窗和街道的血泊之上，有受惊的鸟群斜飞而过，看见一些人伤□□加却无所惧怕。
随着安荷一行人将附近的电设点位的一一销毁，幸存下来的人聚在一起开始谈论起安荷和菲利特。
他们虽然不知道菲利特为什么变成了安荷肩膀上的小机械兽，但非常清楚一点，就是那位智械部长和这个原人类工程师走在了一起。
安荷这个人类粉丝，靠近了他的机械偶像菲利特，他们为了一项没被任何人指派的工作而结合得亲密无间。
那就是在这次的灭世之乱中，尽可能地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安荷并不知道其他人围在一起在说些什么，他也不想参与进去。
但他看见不远处落单的圣手，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在他的印象中，圣手知道所有他不知道的事，它们不是公式和算法，而是一些世间的道理。
可这次难到他的正是他自己研究的领域，他正想发声，圣手却同时开口，将他打断了。
他看见圣手红着眼问：“组长，他死了吗？”这是爆炸发生后，圣手忍了一路，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安荷黯黯地点了点头。
之前他从研发室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在门外不远处发现了组长的尸体，组长那个时候应该是想来叫他快点逃命的。
“我曾经说他的肩膀恐怕是这世界上最硬的，是铁板一块，现在真的是铁板一块，也不知道疼了吧。”圣手眼中闪着泪花。
其实，D厂的人大多都知道，圣手跟别人谄过媚，说过巴结话。
但除组长以外，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有过那十个指头下温温热热，扎扎实实的好。
“你们知道吗？其实，组长不怕黑，他最喜欢的就是晚上。”
圣手忽然说到的这一句，让安荷和金疙瘩都是一愣。
金疙瘩表示怀疑，“你怎么知道？”
圣手继续说：“因为我之前也以为组长怕黑，那样的人也会露出害怕的表情是让人好奇的，所以有天晚上熄灯后，我就靠到他床边观察去了。”
D厂的寝室都小得像鸽子笼，而且圣手和组长都是两架叠床的上铺，本身就贴得很紧，圣手这一靠，两人基本算是呼吸可闻了。
安荷和金疙瘩对此没有吭声，听他继续说。
“然后，我竟然看见组长在笑，夜里朦朦胧胧的，他笑得却好看极了。我正以为他是睡着做了美梦才笑的，却被他一手抓了个正着。”
“然后呢？”一度生活在组长高威气压下的金疙瘩更加好奇了，他似乎已经设想到了圣手被组长丢下床的场面。
可圣手的表情完全不像，他用追忆的口吻接着讲到：
“组长没有生气，反而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们三人都知道，组长是个很少问问题的人，他的严肃还有一层特质就是安静。
“他说，死了是不是就能永远躺在今晚这样的夜里，就能这样一直舒服下去了？”
“你怎么回答他的？”这次轮到安荷好奇了。
圣手看着安荷说道：“我抓住了他的腕环。”
之后，圣手没有再说别的，他的故事好像讲完了，安荷并不知道是否该将他的举动解释为挽留。
但圣手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似乎再次袭来，并紧紧地包围着圣手，让他的眼里现在变化着不同的神彩。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的手紧紧按在组长的腕环上，用指腹堵住了上面闪烁的光点，好像捂住了这只环的眼睛，堵住了它的耳朵似的。
随后他对组长说：“如果要睡得安稳一些，要等它死了才行。”
他看着房间里从下铺飞起来的几只蚊子，那些其实只是在他的视网膜上停留的一个个小光点，可他当时却提心凝目，收紧胸腹，拱起背弓，提防它们过来吸血。
“现在，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你刚刚要问我什么？”圣手从回忆中缓出一口气，随后问向安荷。
“你知道，机械有初心这个东西吗？”安荷郑重地看着圣手。
他记得FT最后跟他说的话，唔菩是初心的意思，但安荷不明白机器的初心是什么。
直到圣手神色转旋几番，最后带着几分苍凉的笑，说：
“机器能有什么初心啊，就算是智械也不能够，我想当他们能提出初心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不完全是机器了。所以...”
脑海顿然澄明，安荷豁然明白，菲利特从来没找过那个什么初心。
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心。
他要自己帮忙找的，其实是自己的那颗，被故意遗忘，被刻意忽略，甚至被冷漠抛弃的心。
安荷点头向圣手致谢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旁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行为就像是一个刚刚诞生在世界上的婴儿。
他先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流血的右手，然后看着自己仰起头还掉下来的眼泪，安荷才忽然明白，菲利特真正做了什么。
他彻头彻尾地解救了自己。
FT不是他的父母兄弟，更隔着种属的天堑，但他，却在他那里成为了人。成为了一个不止想走得慢一点，还想看看自己影子的人。
为了让自己成为人，FT从人的门槛上微笑着退下，完全沦为了武力工具。
安荷从这发生的一切中完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稻吕运河边上。
此时夕阳如坠，硕大血红，城市的热风吹着他脸上的伤口不肯结痂，他的笑容疼痛而鲜柔，然后他用左手缓缓地摸上了右肩头上的小机械兽，轻声说：
“菲利特，谢谢你，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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