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同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刀两断，却意外地同故人重逢。那日，一辆豪车停在加油站加油，本来都已经开走了，又折返回来。待车停稳了，一个红发女郎下了车，她身材丰腴，穿着修身得体的裙子，拎着个手包，走到卢心尧面前停下。
卢心尧有些困惑地皱眉，“女士？”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红发女郎眼眶却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卢，好久不见。我是安妮。”
红发，微笑，蹩脚的中文发音。
卢心尧从记忆深处找到了踪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又感叹于时光对人的改变。过去那个红发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美艳的女郎，破茧成蝶。
“安妮，好久不见。你等我一下，我和尼克说一下。”
她安静地走出便利店，默默等待。
没过多久，她便等到了卢心尧出来，手里还拿着两瓶果汁。安妮拉着他要在路边的长椅坐下，卢心尧温言道：“稍微等等。”他把果汁放在一旁，取出一张手帕纸，摊开垫在椅子上，“这个材质的裙子很容易刮坏吧，这样保险一些。”
两人一并坐下，卢心尧把果汁递给她，“这里没有鲜榨果汁，将就一下吧。”
他说话的神情同他十几岁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又温柔又体贴，安妮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怎么哭了？”
安妮哽咽到有些说不出话：“……没什么。”瞳孔里泪光闪烁。
他们坐在椅子上聊了些在文理学院时的事，两人同时避开了过多地聊起现况，就好像可以对某些问题视而不见，卢心尧是不想谈，安妮是不敢问。临到两人要分别，明明已经好好地说过一遍再见，安妮已经转身，卢心尧目送她上车。
他转身准备回便利店了，却被背后的人撞得微微向前一冲，那个人张开双臂抱住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我以为我可以不喜欢你了，可能我不说，以你这么迟钝的性格一直意识不到我的喜欢吧……卢，和我在一起吧。”
她终于把十七岁时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了。
听到“喜欢”两个字，卢心尧的心里也有些激荡，想起的却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和回忆，他隐忍道：“安妮，别浪费时间、精力在我身上了。我已经……我已经……”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咬字也模糊了。
他已经没办法再爱上别人了。
没办法同自己的过往告别，他不能很自私地害了一个无辜的爱着他的女孩。
过了好一会儿，安妮叹了口气，释然道：“如果是十七岁对你说这句话，你会答应吗？”她像是死心了，又像是没有。
“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也许我应该在乐团站起来的那一天，就来告诉你，我的眼睛里看到你了。是我来得太迟了。”
安妮挥手同他告别的时候，很潇洒，终于再次让卢心尧看到了那个倔强又热情的红发女孩的影子。
他以为他不会再和安妮有交集，但看他如今过得如此落魄，安妮有些不忍心。她积极地联系认识的人，为卢心尧介绍了一份钢琴老师的工作。她所在的圈子是传统的贵族家庭，不愿意找卢心尧这样一个没有资历的人做音乐教师，还是一个最近新晋升的新贵家族，有求于安妮的兄长，才答应下来试用一段时间，开了对普通人来说很可观的薪水。
卢心尧原本不想麻烦安妮的，但是他近来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好了，他想攒点钱去看医生，没有身份，没有保险，看医生是一个奢侈品。
当他提出一个星期有两个半天无法工作时，尼克表现得不情不愿，但是这么多年，他也摸清了卢心尧是怎样一个人，工作总是细致负责，所以还是答应了。
坐车一小时来到这栋房子前，卢心尧有些紧张，他已经八年没有碰过钢琴了，技艺也有些生疏了。他这两个星期时不时回去教会借用他们的钢琴练习，逐渐也找到一些手感，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小孩子的钢琴老师。过去只谈钢琴的那双手，因为在超市里搬运货物和操作油枪，变得粗糙起来。
见到来得是一位如此年轻的人，那位父亲的眼神有些怀疑，但还是礼貌地请卢心尧进去了。钢琴边上站着另一位中年女性，她看起来像是孩子上一任钢琴老师，正是因为她辞去了这份工作，卢心尧才有机会今天来应聘。
小男孩很调皮，在二楼走廊上同自己的兄弟追逐打闹，对谁以后教他弹钢琴毫不在意，仿佛那是他父亲的工作。
卢心尧坐下，深吸一口气，那位中年女性说了个曲目，并且把谱架翻到那一页，卢心尧粗略地看了一眼谱，开始弹奏起来。他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上一任钢琴老师皱皱眉头，但是越弹越流畅，手指翩飞，多年的练习和与生俱来的天赋便自然而然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那位中年女性有些激动：“你弹得非常好，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会选择走职业道路。没有从孩提时开始浸润是做不到这样的演奏的。”
正是她这句话让卢心尧获得了这份工作。
教小男孩学钢琴是一项令人头疼的差事，卢心尧不记得他小时候有这样难以管教，在上课前磨磨蹭蹭还要再玩上半天，上课还要和他谈条件，最多坐下半个小时，又哭着闹着要吃饼干。这样一节课上下来，老师都要筋疲力尽。
好在卢心尧是个有耐心的钢琴老师，教得也细致，虽然温柔，但十分有原则，练不完绝不会让他逃脱。小男孩嘴里嘟囔着微笑的恶魔，只好乖乖地在那里爬音阶。
实在难以管教，孩子的父亲也知道，所以每次除了谈好的工资外，还会另外给一笔小费。这样一来，卢心尧便有了一些积蓄。
手里有了钱，便预约了一个医生看病，他去的那天刚好德州突然降温，冷空气使得他一路上都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引得公交车上的其他人不自觉地看了他几眼。
全科医生见他咳成这幅样子，有些无奈：“Yao，你不能这么不把身体当回事。”她认出了卢心尧，他是挂名在她名下的病人，过去几年经常来开哮喘的药。
“降温了，带条围巾会好受些。”卢心尧终于止住咳嗽，随手擦去眼角咳出来的泪水，脸颊红扑扑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Dr.Lin林，如果、如果要开特效药要多少钱？”
他到了国外才意识到文化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他年少就出国了，几门语言都到了母语水平，但还是深深地受到了亚洲文化圈的影响，所以还是找了一位亚裔的全科医生。林医生是美国的二代移民，父母是港城人，她粤语和英语都讲得很好。
她打了几个字，扫了一眼屏幕上的信息：“这款药目前只有AZ在生产，一支1000刀，一个疗程是12只。”卢心尧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本来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改口道：“那你再给我开个吸入式激素吧，最近咳得我睡不着觉……”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可以看出最近确实病得很辛苦。
“好。我可以问个事情吗？”
卢心尧点头。
“像你这样的案例，我曾经见过，一年到头经常往医院跑的。也有家庭条件没那么好的，那小孩没长大就夭折了。你是从小到大一直只靠这个药，顺利长大的吗？真的很幸运了。”
卢心尧沉默了许久，才说：“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