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孔雀鱼>第九十六章 挣扎

  再度醒来,已是日暮西沉,卢心尧安静下来,他不与人说话,只是默默找了个角落里的石砌坐下。花枝曳斜着探出些许,又恬静又可爱。彩霞似锦,天空呈现出梦幻的粉紫色,边界都是不清楚的,圆滑地融入了下一个色阶。

  卢从景识趣地没来打扰他,给足了他独处的空间。直到太阳完全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天却没有完全黑下去,晦朔合离,月起于远处的山坡之上。又有一人坐到了石砌上来。

  又过了一会儿,卢心尧才偏头去看坐在自己身旁的人,眼神有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成熟,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他手肘撑在膝盖上,侧过去的轮廓半明半暗,眉眼艳丽。

  “你好,我是心理医生,你可以叫我Dr.刘。”

  石阶上的另一人微笑着自我介绍,他一身白大褂,身上有着淡淡的药房里才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中成药的气味,没什么攻击性,眉目舒朗,颇具亲和力,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冷漠,把握在一个叫人感觉舒服的距离。

  “嗯。卢从景叫你来的?”

  “卢先生给我发了工资,叫我来陪你。”

  这话说得讨巧,卢心尧懒洋洋地又转过头去看天空,许久不曾讲话。

  那心理医生也不急于展开一场对话,剖析心理创伤,只是陪着他坐到很晚很晚,直到屋里的佣人寻过来。来的是一个年纪同卢心尧相仿的女孩子,她怀里抱着个雪白的毯子,温言劝了劝:“夜露深重,小公子还是回房间吧。”

  卢心尧无所谓地点点头,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的还是单薄的睡衣,露出来的皮肤都冻得有些发白了。女孩子抖开毯子,垫脚给卢心尧披上,卢心尧淡淡地回了句:“谢谢,我会回去的。”便随着她回了屋子。

  刘启恩,便是那个白袍的心理医生,没有再跟上去,目送着他回到房间,今天他的工作算是完成了。他回到私人诊所翻看之前卢心尧在法国时做的脑部扫描和过往病史的描述时,下笔却犹豫了,如今可以断定的是,卢心尧精神绝对出了问题,但他又没有倾诉欲,把事情都藏得严丝合缝的。

  就算用药,也要对症下药,他了解的信息和情况太少,根本不足以开出处方。心病并非一蹴而就,还要慢慢地从长计议。

  尽管卢从景没再来找他,卢心尧却一日一日地消沉下去了,瘦得不成样子。兴致不高,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双眸沉沉,不见生机。

  就像今天在饭桌上,他也一副恹恹的模样,抱着杯牛奶已经喝了半个小时了,桌上的盛在瓷碗里的粥已经凉透了,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几粒米放在嘴里,慢慢抿化了却迟迟不见吃下一口,又分神拿起牛奶喝了一口,就这样循环往复,看得人心急难耐。好不容易牛奶喝到一半,他像是困倦了一般,把脑袋搭在胳膊上,眼皮缓缓合上,似是想要挣动着醒过来,却被强烈的困意拖着昏睡了过去。

  在确认他睡熟了以后,卢从景才推门进来,无奈地叹气,把他抱起来送回房间。

  轻轻地把卢心尧放到床上,细致地给他盖上被子,卢从景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缓慢和平稳,他才放下心来。如果不是卢心尧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作践自己的身体,他也不至于想出来在牛奶里放安眠药这样的办法,怕他尝出来味道有变,特意喊厨师多放了两勺蜂蜜。

  这样的状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很快便猜到了缘由,自从那次事件后,卢心尧怕黑,也怕孤独,离了人很难安稳地睡着。而如今他又不愿同卢从景接触,事情就变得愈发棘手起来。卢从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害怕如同上次一般,把那个依赖卢从景的自己放出来,所以才逼着自己不睡觉。

  怎么这么倔强啊……卢从景的手被抓得很紧,几乎如同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此时,他脸上却是平和的睡容。明明那么害怕,却决绝地拒绝任何人的接触。

  阿尧,放过自己吧。

  因为卢心尧抓得太紧,卢从景无法抽身,什么也没有做,看着他睡了一个下午。他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到傍晚,才慢慢转醒,卢从景知道他是时候该离开了,抽离自己的袖口,走到门口时,听到卢心尧喊他的名字。

  “——卢从景,别走,陪着我。”

  卢从景心尖一颤,折返回到卢心尧床前,袖口又被紧紧抓住,听到卢心尧闭着眼睛小声嘟囔着:“再陪陪我。”

  瞬间如释重负,又不知道这样的谎言能支撑多久,回来的是那个全心全意挂念着他的小孩子,需要爱,渴望爱,不愿意与他人分享卢从景的爱,未曾对卢从景感觉失望的卢心尧。

  “陪着你呢。”

  卢从景在他额头上印上一个充满温情的吻。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星期,周一早上醒来的又是那个浑身带刺的卢心尧了。

  他一开始还允许心理医生跟着他,后来说什么也不肯看到旁人,就连佣人都要和他保持距离。刘启恩作为心理医生,自然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起初没有同意让他独处。但卢心尧有的是法子叫他们乖乖就范,心理医生跟一天他就一天不吃饭,仿佛这具身体、这条命在卢从景眼里比对他自己来说更珍重,他拿捏住软肋,谁先心软谁便输了。

  话说来滑稽,却着实奏效,没过两天,那个形影不离的白袍就消失不见了。

  卢心尧松了口气,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做疏导了,那些还愿意和心理医生沟通的人,内心都还抱有着有朝一日能逃脱情绪泥潭的想法……但光是想一想忘却这些事情,他都几乎无法呼吸,死了的人已经没有机会重来,而阴差阳错活下来的人更是没有资格轻巧地翻篇。

  他的快乐,好像有罪,时刻提醒着他,他曾经为卢从景保守的那个秘密,后来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他们本不该这样死去,是他自私地用他们的未来换回了卢从景的未来。每每这个时刻,他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有那样一个天真的人格,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那样幸福。他不该,也不能。

  出神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那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明明那时候听得不是很清楚的解释,如今却很清晰很清晰,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我没有在‘Sea’的组织里见过他,根据我现在收集到的资料,不能够给他定罪,你们再调查一下他的背景,先不要上刑讯,这样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渐渐地,话音模糊,火光冲天,眼底看到的是长久不熄的火焰。

  ——那时候,她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