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孔雀鱼>第九十二章 巴黎(二)

  卢从景抢先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餐厅的方向走,故意避开去看他的脸。卢从景心知,倘若是此刻回眸,他定会答应下来一切不合理的要求。卢心尧是摸准了他吃这一套,才百试不爽。他只是稍有饿意,但医生叮嘱过,做完手术要规律饮食,卢从景比卢心尧都记得牢,不愿纵容他伤害自己的身体。

  见卢从景不看他,卢心尧才泄了气,乖乖地跟着他去餐厅。

  落座后,正好是一处窗边的座位,透过落地窗刚好可以看到窗外立于屋檐之上高大的雕塑,神情肃穆,手持天枰,水流般的长袍斜肩而下。卢心尧看得有趣,弯了唇角笑起来,无意间捕捉到这个微笑的卢从景愣了一下,也不自觉笑了笑。

  “小叔叔,你知道什么是亡灵书吗?”

  卢从景摇头。

  卢心尧单手撑着下巴,笑着解释:“我之前学历史的时候,偶然间看到,觉得十分有意思,又找了些书来看。”

  “所以是什么?”

  “唔,严格来说,亡灵书其实是咒语。”

  “咒语?”

  “对,亡灵书说是书,其实是他们写给墓葬的文书。”

  他说这话的时候含笑,语气轻快,卢从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迟了几瞬才反应过来是“墓葬”二字。

  “越是研究墓葬文化,越是觉得不同文化之间的区别在这个过程中,又被消弭和重建了。也就是说,在一方面,人性都是相似的,但不同文化对于死亡本身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埃及人信来世,所以亡灵书便对他们来说是每个人生命最精炼的解读了。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便是如何判断一个人生前是否有罪。”

  “罪?”

  “基督教也称之为罪。”

  卢从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对这些名词并不陌生,示意卢心尧继续讲。

  “他们判断死者有无罪孽的方式是用玛特的羽毛和死者的心脏称量,如果心脏比羽毛轻即为无罪。”

  卢从景说:“我不信命,如果一定要用羽毛作为衡量标准,我会搞来很多羽毛。”他没具体说怎么搞,却带着一股狠劲。

  卢心尧失笑,他不意外这样的答案,只是说:“我还没说完呢,他们还会在亡灵书里写一些假回答来愚弄审判的四十二位神明,那么,我想欺骗神明。”

  聊到这里,点的餐点被送过来了,对话便草草收尾,开始用餐。

  下午卢心尧拖着卢从景在埃及馆里待了一整个下午,碰巧的是,刚好有一尊亡灵书。说是尊,是因为那个亡灵书是新王国时期的亡灵书,写在棺椁内侧,以鲜艳的油彩绘制了祈祷和问答的画面,过分生动而令人隐隐有些忌惮,竟是如此正式地在生前谋划死后的事情。

  一直逛到卢浮宫闭馆,他们才从卢浮宫里出来。晚上的餐厅已经预约好了,距离晚餐尚且还有一段时间,便在杜乐丽花园消磨时光。卢心尧跑到街角的面包店里买了点面包,蹲在台阶上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扔给鸽子吃。他出手大方,鸽子成群结队地过来讨食,叽叽咕咕,好不热闹。

  有拿着冰淇淋的路人路过,卢心尧看到了,便也想要一个。卢从景本来是不愿意他饭前吃些甜食的,他不是一天两天如此,可算是从小到大养成的坏毛病了。喜欢饭前吃些小的零嘴,到了饭店又敷衍了事。

  但见他玩得开心,又是旅行,这点小小的愿望应当得到满足。卢从景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认命似的起身去找卖冰淇淋的店。

  “还是香草和巧克力奶油味的么?”

  “嗯。”

  阶上白衬衫的少年抬眼笑,手一扬,纷纷扬扬又有许多灰蓝的鸽子落下,像一场临时的雨。

  正值旅游旺季,巴黎治安不好,卢从景不敢走远,只是在附近找了找,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流动摊位。地图上显示最近的一家冰淇淋店要再走一公里,卢从景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这个摊位上买了甜筒。这摊位实在是小,没有巧克力奶油口味,便只好换成了普通的巧克力口味。心里想着下次再带着卢心尧去吃意式冰淇凌,一边接过摊主打好的冰淇凌。

  冥冥之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仓皇,他抬头,看到台阶上的游客都四散开来,远远地听见尖锐的尖叫声,鸽子都飞走了,像一块缓缓拉开的深蓝的幕布,剧目即将上演。他心神不宁,穿过人群,逆流而上,焦灼中都顾不上手里拿着的冰淇淋,冰淇淋孤零零地掉到地上,很快化掉了。方才飞走的鸽子又落下来,抢着啄食已被沙土弄脏的奶油。

  他急促地跑过来,撞入眼帘的便是让他痛心的一幕——

  方才还好好地在喂鸽子的卢心尧,正蹲在台阶上歇斯底里地尖叫,呼吸声破碎,仿佛一个年久失修的鼓风机,发出怪异而吓人的声音。他死死捂着耳朵,脸色惨白,好似是被他自己的癫狂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却又不是那么回事,那双干净的眼眸里却惨淡失神,像是活生生被吓成这幅模样。面包凌乱地洒了一地,却没有鸽子再飞来叼食。

  他周围的游客都被他这副样子吓走了,生怕他发起狂来。只有一两个好心人,隔着一段距离正在用法语交谈,商量要不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手指已经放在手机上了。

  卢从景快步走上前,抱住卢心尧,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他的到来,让周围人舒了口气,这并不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疯子。但是这些做法起不到任何效果,卢心尧的挣扎更甚,甚至对卢从景拳打脚踢起来,嘴里喃喃地用德语说:“Roya……Roya……不,别碰我!你就是个刽子手!我对不起你,我全都知道,但我却保持缄默。我应该替你死去!我就应该在那时死去!”

  听懂了他在叫喊什么的人脸色一变,稍稍退后半步,其中的爱恨情仇旁人不清楚。这生和死的字眼却是十分清楚的,虽然这瘦弱的少年不像是能杀人的模样,但谁也说不好,青少年总是难以管教并且无法无天的。

  而在风暴正中央的卢从景,心痛如绞,头发和衣服都被抓得凌乱,脸上还有个不明显的巴掌印,那是卢心尧胡乱中打中的,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被弄得沾上了沙土,狼狈不堪。卢心尧的嗓子都已经叫哑了,却仍旧挣扎着要逃走。

  卢从景怎么敢让他这个样子走开,他逐渐意识到,是他,不是任何旁人,刺激到了卢心尧。他的心往下坠,眼神狠了狠,一掌劈在卢心尧后颈。

  叫骂声戛然而止,身子软了下来倒在他怀里。围观的人都不敢大声议论,他们算是清楚了,这两个亚裔都是疯子!谁也不想招惹是非,徒惹一身腥。

  把卢心尧劈晕后,卢从景一只手揽着卢心尧,才腾出另一只手来联系人,他电话里的声音沙哑,指示简短,很快便挂了电话。向来做事低调,便把卢心尧打横抱起来,走到和部下约定好的地方。

  他走时,日光还很亮,圆盘似的太阳照亮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却仿佛没有温度,他和他怀中毫无知觉的人都面白如纸。周遭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只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