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孔雀鱼>第八十二章 创伤后应激

  这一段软梯只有短短十米长,他们已经爬完了百分之八十,就差最后两级,他们就可以进入机舱。明明只有两步,却怎么也到达不了了。那名保护他的特工还非常、非常年轻,有一双如同祖母绿一般美丽的眸子。

  卢心尧抓住横杆的手也在动摇,他已经不明白他一定要逃出这里的理由。就是为了保护他,有多少人丧命于此,究竟这一切都值得吗?

  在机舱口等待接应卢心尧的人急了,身子往下一探,身后的伙伴抓住他的脚踝。他一边抓住卢心尧的手臂,往上一带,竟是将他整个人甩进了机舱。伤口处的血液撒得到处都是,仿佛一处凶杀现场。

  没过多久,卢从景等人也爬进机舱,他们的动作迅速许多。除了卢心尧和卢从景,还有三名特工。舱内的特工用眼神询问卢从景是否还有人在下面,卢从景只是摇摇头。

  又少了两个人。

  卢从景进到机舱里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卢心尧,在看到腹部逐渐扩大的血色时,慌了手脚,他刚刚没看到那枚致命的子弹,还以为他完好无损地爬进了机舱。

  “叫医生来。”卢从景的声音在发抖。

  他伸手压住卢心尧血流不止的腹部,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血洞,就好像是要把这个人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带走似的汩汩流血。

  卢心尧的头倚在他怀里,脸色雪白,眼神空洞,轻声说:“你不该来救我的。”背后濡湿衣服的血早已冷却,但是那种粘稠的、烫伤一般的触感却好像是在大脑里生了根,无数次听见枪响,仿佛场景地不断复演。

  说完这句话后,仿佛是失去了一切交谈的欲望,便合上了眼睛。这几日下来,他瘦得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睛在脸上大得有些不合时宜,好似只附着了一层薄薄的皮的骨架。

  那一刻时光又回到了快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他。

  机舱里笼罩着不可名状的高压,卢从景沉郁地笑起来,手指穿过卢心尧濡湿的发丝,那笑容莫名叫人感到手脚发凉,和白日撞见鬼没什么两样,轻描淡写地下令:“都炸了吧。一个不留。”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确实一点余地不留。近几年跟在卢从景身边的副手在心底叹了口气,却早就料到卢从景会如此。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为了查出渔夫的身份,对着卢心尧开了那一枪。即便今日这一枪打在卢从景身上,都不会闹成如今这副不死不休的结局!

  双方都心知肚明,开枪不是最好的选择,轰炸也不是。

  对于FBI来说,他们在墨西哥拥有跨境执法权,一旦让他们脱身,回到美国境内,无论是案件的调查难度陡然提升还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的牵扯,都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所以为了留下证据,纵使是玉石俱焚,他们宁肯让卢心尧死了,也不能让他再回到美国境内。那一枪正好印证了警方的选择。

  而卢从景这边的目的也很显然,他做了快二十年军火生意,不缺军火不缺钱。他如今最大的软肋就是要卢心尧清清白白地活在阳光下,纵使养他的钱上淬了毒、染了血,也要养出纯白无暇的花。

  指示被很快地传达到特工组,战斗机驾驶员接收到讯息后准备开始轰炸,战机高度降低,巨大的噪声几乎让机上的所有人短时间失聪。伴随着机翼的高速旋转吸起来数不清的的树叶和灰尘,建筑的轮廓变得晦暗不明,如同一个不详的隐喻。

  卢心尧可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也可能没有;他在一场没醒的梦里昏昏沉沉,心里却惦记着那个心肠软得一塌糊涂的女刑警,却怎样都不能醒来,就连抬一个手指都不能。

  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球在不停地转动,焦虑、惊惶在涌动,挣扎着要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醒过来,睁开眼睛。

  但是呀,他醒得太迟了,所以连同那冲天的火光和惨叫声都一概没有听见。

  一路上卢心尧以为自己睡熟了,其实没有,一直有人在同他讲话。卢从景知道在失血的情况下睡过去是多么危险的事,所以拉着他的手从他幼时的事一件一件数来。说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意外,那么细碎的小事居然记得那样清楚。

  “刚把你带到身边两个月的时候,那日晚上回去,你在门口等我,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句‘小叔叔万寿无疆’,当时就在想这小家伙很可爱。”

  “有一次突然兴起,给你订了个衣服,助理不知道我不是给Arvin定的,送来的衣服是他的尺寸。后来自己给你挑了几件衣服,就是从那时候起觉得白衬衫很适合你了。”

  “我其实很想陪你去奥赛博物馆,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就去吧。”

  机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中文,但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场景亲密到有些诡异的程度了,尤其是卢从景扣住卢心尧的五指,根本不像是对待自己的晚辈,活脱脱像是抱着自己的恋人。

  但卢从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始终不让卢心尧睡过去。任由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曾停止过,直到飞机落地,他的心才放下来了一半。

  到达地面后,医护人员早就等在那里,用担架把人接下来。为首的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想皱眉却在扫到卢从景的脸色时止住,示意旁边的医生先上了一针止痛泵。

  距离中弹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在卢从景的应急处理之下,出血量比预计的要少,但是勒紧的布条和伤口粘住了。暗褐色的血迹之下,已经分不清皮肤和变硬的布条的分界线,像是长在了一起。

  医生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但收效甚微,即便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卢心尧仍旧显得十分抗拒,想要躲开。

  “疼……”医生没听清,便凑近了去听。

  卢从景脸色不虞,“他说疼。”尤其是见到医生轻轻碰到腹部附近,卢心尧手指都会以很难察觉的幅度地抽动两下。

  医生露出难色:“卢先生,不可能不处理伤口的,衣物没有无菌条件,长时间接触伤口很容易导致感染。”

  卢从景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偏开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说:“先把旁边的衣服剪掉吧。其他的……其他的你们进手术室再处理吧。”

  医生应下,从工具箱挑出一把剪刀,手脚麻利地从边缘开始剪去板结成一块一块的布条,其他医生见到卢心尧挣动起来,便上前压住了他的手脚。卢从景心里痛得发抖,但是硬是逼着自己看着医生处理,他要把这份痛都记住,他早晚有一天要讨回来。

  日暮黄昏时分,卢心尧被推进急救室,而这则是漫长折磨的开端。

  每一分钟都过得何其漫长,卢从景恨不得一分钟看一次表;而在两个小时后,医生第一次表示情况不好,他手一抖险些把咖啡杯摔在地上,而里面的咖啡早已冷了,一口没动;午夜十二点,因为内出血,血压一下子掉到岌岌可危的程度,卢从景隔着玻璃窗看着医生开了机器,血液从这一头流出去,又从那一头输进去,吊着卢心尧的命。

  夜深了,纵使夏夜也有几分凉意,卢从景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医生的话。

  医生说,这一枪本不该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那枚子弹穿过特工的身体后速度已经降低了许多,没有因为高速旋转撕裂伤口,是很清晰的贯穿伤。问题棘手之处在于,卢心尧原本底子就薄,再加上地下监狱那几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真是一点折腾都受不起的。

  想到痛苦难当,卢从景恨不得自己去替他,那一枪怎么没有打在他身上,而是打在了他一点都磕不得碰不得的小孩身上?

  天际即将破晓之时,急救室的门开了,卢从景不敢抬头,怕听到节哀顺变的字眼。

  “救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句大赦,卢从景身体都有些发软,怔怔地问:“是吗?”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手术室和ICU之间的自动玻璃门打开,神色疲惫的护士推着病床转移到无菌室,目光遥遥地落在了那张苍白的脸上。

  卢从景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会求神拜佛。他不信命,却整整祈祷了一晚上,希望能留住他。

  阿尧,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