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翼桥拳头都捏紧了。

  拿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

  我都这么穷了,怎么还有人偷我的钱?!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拍电影和运营帮派一样,总是会有些突发事件。

  如果遇到每一个突发事件都发慌,那必然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到底偷钱的人是谁。

  于是,他把塞进服化道妆造几个小组的小弟都找来了。

  “你们发现组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乔翼桥问。

  一众小弟挠了挠头:“没有啊。”

  乔翼桥越问,越觉得不对劲。

  他让小弟们把最近一段时间手头上经过的钱加起来算了算。

  美术组是整个电影剧组经手钱最多的小组之一,可能仅次于制片组。

  这些小弟现在就是听令办事,听得都是各自组长的命令,但平时拿钱买东西的时候都留了个心眼,现在一对账,就发现不对劲了。

  这账目和服化道妆造小组长交上来的发票都对不太上。

  林林总总,每个组都差了大几万。

  这还只是刚开头的这些花销。

  这些小弟是不知道小组长们到底往上报了多少钱的,所以根本没发现不对劲。

  乔翼桥问完,就让他们都别声张,都放回去了。

  看来还是得找那几个小组长问问。

  但贸贸然叫来一起问,显然不是上策,没人会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说实话的。

  所以乔翼桥想了半天,还是打算从道具组的刘哥身上下手。

  刘哥这人是郝制片推荐的,和郝制片意气相投,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大酒蒙子。

  不过,自从鞋那件事出了之后,刘哥知道自己办砸了事儿,就称自己病了,躲在宿舍,半天不出来。

  乔翼桥思来想去,提着两瓶茅台和一碟毛豆,上去了。

  这些小组长都有单间,乔翼桥到门口的时候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声音。

  “囡囡,老爸现在在剧组里呢,对,剧组就是拍电影的,哈哈哈,我们不拍动画片。”

  “你就在家乖乖的,等老爸做完这个项目就回去,到时候咱们先到处玩玩,再去医院,哦好好好,我们不去医院了……”

  “针头头坏坏,爸爸帮你打针头头……”

  乔翼桥心头一动。

  请他们这些人来的时候,乔翼桥就打听过,刘哥这人家里是有点事。

  可签合同的时候就说了可能要经常往返飞湖省和恒城,具体的,刘哥没说。

  现在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乔翼桥等里面的声音平静了,才敲门。

  “谁啊?”刘哥问。

  “我,乔翼桥。”乔翼桥道。

  “什么事儿啊,乔导?”刘哥的声音半天才响起来,“我有点病了,乔导,要不改天吧?”

  “我知道你病了,”乔翼桥笑着,“我这儿带来了老家的药酒,都是挺好的药材,特意给你带的,强身健体。”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半晌,刘哥才开了门。

  乔翼桥拎着酒进去了。

  刘哥的宿舍不大,但收拾的很整齐,自己带的东西也不多,到处都透着中年男人的极简主义。

  但是有一面墙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手办和玩具,乔翼桥看的动漫不多,但也能猜出几个角色。

  刘哥看见乔翼桥提的不是药酒,而是茅台,问他:“这是药酒?”

  “药没了,只剩酒了,”乔翼桥笑,“刘哥不介意吧,喝点?”

  刘哥知道乔翼桥这么来肯定是有事,但又觉得迟早得找上自己,再加上馋酒了,心一横,干脆直接道:“来,喝!”

  前三两酒,乔翼桥根本没提剧组的事儿,而是跟刘哥说着动漫,说着电影。

  虽然乔翼桥看过的动漫不多,但好在刘哥盛爱今敏,二人这才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从《虏》聊到了《未麻的部屋》,又大聊《东京教父》和《红辣椒》。

  气氛炒的很热。

  酒过五两,刘哥终于进入了微醺的状态。

  他醉眼朦胧,拍着乔翼桥的肩膀说:“你这导演……真不错,就是贪了点。”

  酒永远都是两个不熟的人之间的催化剂。

  乔翼桥自然是没醉,心道终于进入正题了,问道:“刘哥,我哪贪了?”

  “嗐,没事没事,你第一部作品没赚到什么钱,这部这样也很正常,”刘哥又吃了几个毛豆,“年轻真好啊,敢想也敢拍,想赚点钱也容易,不耽误追求梦想。”

  乔翼桥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等刘哥继续。

  刘哥咂咂嘴:“我接你这活儿的时候,本来还以为就是个行活儿呢,就想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了。但没想到你那么认真,分镜里把该有的道具就都标出来了,给我省了好多事儿,所以就算是……嗐,我还挺想继续在你这儿干的。”

  乔翼桥见刘哥不愿意说,于是也转移了话题。

  他指着墙上手办后面的几张图,问道:“那些是刘哥画的?”

  “啊?”刘哥没想到乔翼桥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懵懵地点了点头,“我原本也是学美术的,后来因为跟不到什么好剧组,赚不到钱才来做道具了,现在没事儿就画点画,哄哄我女儿。”

  乔翼桥又问:“您女儿还好吗?”

  “好、好,”刘哥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怎么不好,怎么算好?人家都说她活不过三岁,但现在也四岁多了,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您原来的手办之类的,比这个多好多吧?”乔翼桥观察到,很多手办从造型上看应该都是成双成对的,但现在都只有孤零零一个了,于是才问,“是放家里了,还是去哪了?”

  刘哥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都卖了,为了女儿嘛,收收心。”

  乔翼桥能看得出来,刘哥的经济压力挺大的。

  不然不会连自己这么宝贝的手办都拿走卖了。

  如果是他为了女儿偷走了十万块钱,乔翼桥想,那不然就算了吧。

  他不是一个爱做慈善的人,但总是心软。

  “刘哥,您就在我这儿好好干吧,”乔翼桥想清楚了,就直接说了,“项目里的事儿您尽心尽力,等拍完了,我给您和您女儿包个大红包,好不好?”

  刘哥端起酒杯,刚想喝,听完乔翼桥这话愣住了:“啥?包什么红包?”

  乔翼桥以为对方没听见,就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干啥呢?”刘哥突然很愤愤,“那你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我们组的钱,咱把钱都踏踏实实用在道具上,我也用不上你的什么红包!”

  乔翼桥听完也是一愣,忙问。

  “我什么时候要您钱了?”

  “那十万块上贡啊,”刘哥满脸问号,“不是你要的?那就是何制片?”

  乔翼桥只觉得荒谬:“怎么可能是我们两个?谁找您要的钱啊?”

  刘哥十分理所当然道:“易思千啊。”

  乔翼桥沉默住了。

  刘哥见乔翼桥似乎真的不太明白,才给他解释起来。

  上贡这事儿,已经是剧组的潜规则了——反正就他参加过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剧组,就没有不上贡的。

  所谓上贡,就是美术指导把钱下发给手下的服化道妆造等几个部门之后,这些部门要拿出一部分钱来还给美术指导。

  然后美术指导再和制片以及导演去分。

  这样就能把影视项目里的钱变成自己兜里的钱了。

  这上贡的金额从几万块到几十万不等,刘哥跟过一个大组,光是上贡就上了百万以上。

  乔翼桥只觉得荒唐。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有些戏号称投资很大,出来的服化道看上去还像是从小商品市场里批发的了、

  一般的剧组,服化道妆造小组上贡之后,可能自己还会留点小抽成。

  但刘哥并没有,他虽然缺钱,可不屑做这种事。

  之前他做美术指导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不想“收贡”才被制片刁难的。

  这就是行业惯例,每个人都十分自然的这么做了,你要是不这么干,反而会被说一嘴“不懂规矩”。

  乔翼桥听完之后也是陷入沉思。

  他是个泥腿子,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也当然不会是他授意易思千去做的这件事。

  刘哥也不是傻的,看到乔翼桥这个反应,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你们每个部门都给易思千上贡了?”乔翼桥问道,“每个组都上了十万块钱?”

  刘哥点头:“是啊,我们都商量过的,这样谁也不会给的太多或者太少。”

  乔翼桥又给小何打过去电话,问最近易思千有没找他说过或者暗示过要给他上贡的事。

  乔翼桥对小何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也知道他不会背着自己做这种事。

  而他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易思千收这笔钱是预先打算给小何和自己的,还是只是借着他们的名头收这笔钱自己用。

  小何思来想去半天,最后摇摇头。

  最近易思千别说是暗示他们要上贡了,就连正经对话都没几句。

  这下案情就简单明了了。

  易思千用他们的名号收了至少五十万的上贡,一分也没想着要给乔翼桥和小何。

  老刘听完,啧了两声:“这人怎么能这么办事儿呢?乔导,接下来怎么办?”

  乔翼桥沉吟片刻,摇摇头:“我来解决吧。”

  他都这么穷了,还有人从他这儿偷钱。

  乔翼桥必然忍不了这件事。

  但当务之急,是把那五十万拿回来。

  至于易思千这人到底怎么处理……乔翼桥一时也还没太想好。

  当晚,他就找到了易思千。

  而找到易思千的地方甚至不是在片场和宿舍,而是在恒成的一家夜总会。

  幸亏整个片场都是洗翠帮的人,很容易就问到了易思千的去处。

  乔翼桥想了一会儿,叫上了阳阳、阿默和小何,在夜总会门口把易思千堵住了。

  易思千已经有点醉了,笑着问:“乔导,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儿?”

  乔翼桥转而一笑,一脸痞气:“我也来这儿放松放松,咱哥俩找个地方喝点儿?”

  易思千指了指里面:“我在这儿弄了个包间,走。”

  一行人乌泱泱就走入了包间。

  乔翼桥和易思千先喝了一会儿,说了点屁话,然后乔翼桥往沙发上一倒:“咱俩大老爷们在这儿干喝,多没劲啊。”

  易思千眼珠一转:“想喝点花的?但现在都清正了,没那机会啊。”

  “没事儿,”乔翼桥拨出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对易思千说,“等等就行。”

  果然,没到十分钟,一群肤白貌美、气质非凡的莺莺燕燕就进了包间,把易思千团团围住了。

  易思千眼睛都笑弯了:“乔导,你不来俩?”

  乔翼桥冲他摆摆手:“你先玩。”

  然后,一群莺莺燕燕就开始狂灌易思千。

  易思千哪里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很快就醉了,举着酒杯:“来啊,姑娘,来嘴儿一个……”

  乔翼桥见状,给阳阳使了个眼色,很快,阳阳使出了看家本领,顺出来了易思千的手机,用他的脸解锁之后,操作了一番。

  小何收到了转账提示,点了点头:“OK了。幸亏这逼的银行卡限额很高,不然就麻烦了。”

  乔翼桥点点头,然后开口道:“你们出去吧。”

  那些莺莺燕燕一秒变回正常神色,直接把易思千丢到一边,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易思千看着这场景,酒忽然醒了大半。

  “乔导,什么意思啊?”

  乔翼桥示意阿默,后者把一份合同扔到了易思千旁边。

  “签了,解约吧。”乔翼桥冷冷道。

  易思千懵了:“什么鬼啊?乔翼桥,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的剧组不是什么封建帝国,不搞上贡那一套,”乔翼桥说的很直接,“你有这个习惯,我们没法继续合作了,解约吧。”

  说是酒壮怂人胆,易思千听完这话忽然暴起,把酒瓶子摔了一地:“你他妈有病吧?大家都这么干,你凭什么把我开了?我也没收多少钱。”

  乔翼桥冷笑一声。

  五十万,在这一个美术指导的眼中甚至不算多少钱。

  但对乔翼桥来说不是这样的。

  五十万足够他置办好几间无比逼真的监仓,足够他租半个月最好的摄像机,足够他给兄弟们每餐加一个鸡腿了。

  易思千见乔翼桥的神色没有变化,整个人又软了下来:“乔导,咱们好好商量,你不就是嫌我收了钱没给你吗?我分你点不行吗?握草,你他妈是不是把我的钱都转走了?”

  乔翼桥点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大可以报警,我这边已经拿到了老刘他们的转账记录了,到时候可以看看警方到底认为谁在偷钱。”

  “行啊,乔翼桥,”易思千面带愠色,“你做事儿是真狠。”

  “不用再废话了,”乔翼桥说,“反正我们已经签了合同,我们双方随时都可以解约。而且,我和你解约,也不只是因为你收了人家的上贡。”

  “作为美术指导,你是全片艺术创作里最重要的人,但你甚至没有投入多大的精力,今天片场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儿,你晚上还来喝酒,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电影里。我没法与你这种态度的人共事。”

  易思千懵了,他想生气,甚至想打人,但看到乔翼桥身边那位杀神,又沉默了起来。

  最后,他嘟囔道:“不就是个电影吗?至于这样吗?”

  “无论如何,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乔翼桥言尽于此,“我们以后不会再合作了。”

  易思千陡然愤怒起来:“我就不信你还能找到别的美术?你知道我要走了根据合约规定,我之前做的设计你都不能用吧?我跟你说,我会告诉我所有同行不跟你合作,你等着片子黄了吧!”

  “放心,你的设计我们不会用,但话说回来,你又有多少东西是自己设计的呢?所有监仓和监狱内的场景不都是根据真实的监狱改的吗?”乔翼桥转过身,“你大可以和你所有的朋友说,如果他们因为这件事就不和我合作了,那就证明我们本来也不是一路人。”

  “另外,刚刚你要嘴对嘴喂你喝酒的,都是我手底下的大老爷们,他们现在会伪声了,谢谢你帮我试了试他们的能耐。告辞。”

  说完,乔翼桥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剩下易思千一个人,在屋里不断干呕。

  回程的路上,乔翼桥就在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

  按老刘的话讲,整个行业都是这样,上至一线名导,下至新晋导演,没有一个是不接受上贡的。

  大家都都是做商业片的,都是为了赚钱。

  就连乔翼桥刚进入这行的原因,不也是为了赚钱养活手底下这帮人吗?

  但他总觉得,有些钱是不能赚的。

  他也不屑去赚。

  也许辞掉易思千的确会给他们片子带来不小的麻烦,他说的没错,之前他做的那些美术设计全部要替换,这就意味着要延续工期,可能花费的钱比五十万还要多。

  而且,实话实话,易思千的美术设计,以及对服化道妆造的整体把控,都是相当优秀的。

  但……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何在车上,看着窗外,有些担忧:“大哥,我们接下来咋办?”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和老刘说了,让他做美术指导试试,”乔翼桥叹了口气,“但我们接下来一定会很忙,所有的通告和日程安排可能都要重新做,辛苦你了。”

  “不辛苦,”小何揉了揉早已红肿的眼睛,“都是为了项目和……大哥你,咱们这叫‘野何虽饥饮啄闲。’”

  乔翼桥愣了半晌,然后低低的笑了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被谐音梗逗笑啊。

  但笑完,他才觉得心思安定了下来。

  这才是……他的同志们啊。

  ……

  第二天拍摄照旧。

  在昨天拍摄出现问题的时候,乔翼桥就已经让小何去联系司法部了。

  因为现在要拍的是90年代的戏份,当时的囚服和狱警的制服和现在都还有很大差别,司法部一开始也说他们那里没有库存,而之前那些供应的工厂也都不做老式的衣服了。

  但昨晚上,司法部靳主任他们连夜帮忙联系别的监狱,终于从一间老监狱的仓库里找到了十几件老囚服和鞋,阳阳凌晨两点多开车去取的,早上七点多才回来,也算没耽误事。

  而因为是在监仓内的戏份,所以老刘也没出什么设计图,而是连夜直接上手改了一下格局,这才不耽误白天的重拍。

  开拍前,乔翼桥对几位主创进行讲话:“咱们剧组出了一些事,你们也大概都听说了,总之之后我们要一边拍摄一边改景,之前的所有通告都要重做,希望大家可以配合,有什么困难都提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主创们都点点头。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最辛苦的,应该是乔翼桥、小何还有老刘。

  老刘要把之后的场景每一个都重新设计一遍,然后盯着现场改制,幸亏之前易思千消极怠工,很多场景还没有正式动工置景,没花出去太多钱。

  而小何则要根据老刘改景的顺序重新安排通告。

  最麻烦的还是乔翼桥,他不仅要和老刘开会确定置景,还要根据置景重新设计分镜,再去和麦克李沟通机位的架设、灯光组的安排等等……

  大家都有了这份心理准备。

  幸好,这重新开始的第一天拍摄十分顺利。

  小米被阿国结结实实打了几下大腿,但全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因为这一镜效果极好,鞋也没断,两位演员也演的十分卖力。

  乔翼桥这才稍微安了点心。

  今天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的也是监仓内的戏份,现场所有人都在等灯光组重新布光,大家都歇着。

  乔翼桥也忙里偷闲,小憩一会儿,连续好几天睡眠不足五小时,他也是个人,他也有极限。

  在他旁边。

  萨布里看着乔翼桥这么疲惫,心里也不是滋味。

  感觉自己似乎一直也没帮到乔翼桥太多忙,顶多是帮他一起设计了一会儿分镜,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乔翼桥自己的主意,她也只是帮忙提点创意而已。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中文了,但毕竟中文是一门超难的语言,她现在做着执行导演的工作,很多时候不免和现场有些沟通不畅,幸亏麦克李的英文也很好,经常帮她。

  既然自己的工作一直没做的太好,那她就有意想多做点,现在场工们都在帮灯光组搬运灯箱,她也就去帮忙了。

  一手提一个小牛(小发电机),走得不比周围的男人们慢。

  不少场工都对他竖起大拇指:“你这个女生真好!力气大也不叫苦!比我们好多男人还强哩!”

  萨布里被夸得十分开心,总算觉得自己似乎帮上了忙。

  但她内心也希望,有朝一日,别人再夸她的时候,能不说“你这个女生……”怎么怎么样。

  她希望别人夸她就是坦坦荡荡的一句“你可真棒!”

  搬完了箱子,她也有点累了,随便找了地方坐下,然后拿出笔记本,开始想故事。

  虽然一直在帮乔翼桥的忙,心中对他十分感恩,但她也从来没有停止思考过自己的故事。

  她现在想要做一个低成本的怪兽电影。

  就是那个怪兽从头到尾不出现,只看主角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如何逃生的心理恐惧类型。

  她很喜欢思考两位女主角逃跑时候的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对那个怪兽的想象—

  —这些当然充满了隐喻,与她自己和妹妹的生长环境息息相关。

  连片名她都想好了,就叫《我家的怪兽》。

  可没想到,她正想得入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哎呦,你怎么坐在这儿了?”

  萨布里回头,只见四五个场工都站在他身后,撇着嘴。

  萨布里赶忙起身,问道:“是我挡了你们的路吗?”

  “当然不是了,”为首的场工一脸难受的样子,“你……你怎么能坐在这儿呢?这多不吉利啊!”

  萨布里朝下一看,只见自己刚刚坐的地方,是装摄像机的大箱子。

  她十分不解:“这有什么不吉利的?”

  “女人不能坐器械箱啊!”

  “就是的,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啊。”

  “被女人坐了之后,这箱子里的东西就不吉利了,回头拍摄再出事儿都要找你的!”

  “刚刚我才夸了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哎呀……”

  一群场工都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弄得萨布里有些尴尬。

  她环顾四周,指指旁边的人:“他们不也坐在这箱子上吗?”

  “那能一样吗?”场工道,“人家是男的,你是个女娃啊。”

  萨布里憋红了脸:“这是什么道理,男人能坐,女人坐不了,soweird!”

  急得她都说不出中文了。

  场工也很难解释,只说:“我们也说不清楚,反正这行就是这样,女人不能坐在器械箱子上的!”

  “是啊,大家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你不能这样!”

  “哎呀,赶紧去买点红纸,把箱子包起来搁两天,然后让这女娃给箱子磕头……”

  一群场工七嘴八舌的,弄得萨布里头都晕了。

  她当然不知道影视圈里还有这种规矩了,只看人家都坐,她就也坐了。

  “出什么事儿了?”

  萨布里正觉得百口莫辩之时,一道清冷的男声打破了场面。

  麦克李见大家都为在摄影组旁边,久违地想来管管闲事儿。

  场工就把萨布里刚刚坐在器材箱子上的事儿跟他说了。

  麦克李听完哈哈大笑:“这算是什么事儿啊?怎么会女人坐在上面就会出问题,男人就不会?根本没有科学道理嘛!”

  场工赶紧上去捂他的嘴:“这话咱可不敢说。”

  突然被捂了一下,麦克李觉得有点恼火,愤愤道:“我看你们就是没事找事,为难人小姑娘。”

  场工摇头:“你是外国人,你不懂……”

  “我怎么是外国人了?我身体里流着的是华国的血,”麦克李义愤填膺,“而且我是摄像组的老大,我说没事就没事,以后萨布里你别去坐别的地方了,你就坐我们摄像组的箱子上,专门挑贵的坐!我倒要看看会不会出事!”

  说着,麦克李就把萨布里往下一按。

  萨布里“咚”的一声坐在了摄像组的箱子上,两眼一懵。

  她这是……被人维护了?

  怎么生平第一次被人维护的结果是屁股这么疼啊。

  “天爷呀,你们这是不尊重传统,”场工急得直哆嗦,“快,快去买点红纸,不然咱们组就完啦!”

  “什么完不完的?”

  众人立即收了声。

  乔翼桥走近:“刚刚谁说要完了?”

  他本来在睡觉,听到这边吵吵闹闹的,只好走过来看一眼。

  场工感到委屈,赶紧说:“导演,你看她,坐在器材箱子上了,这是大大的不吉利啊!”

  乔翼桥看了一眼萨布里,后者想赶紧站起来,但没想到被乔翼桥轻轻按了按肩膀,又坐下了。

  乔翼桥疑惑:“哪里不吉利?”

  场工急了:“女人怎么能坐器材箱子呢?这可是哪个剧组都懂得道理呀!”

  “你很尽职尽责,这很好,”乔翼桥漠漠道,“但咱们组里,没有这些规矩,以后别说是萨布里了,就算是任何一个女性,想在器械箱子上倒立都行。”

  场工:“啊……”

  他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他跟过上百个剧组,每个导演都对这些规矩表现出了十分的敬畏。

  没想到这个乔翼桥却如此特立独行。

  乔翼桥回头喊人:“把鬼斯给我叫来。”

  很快,一个胖乎乎、带着厚厚眼镜的男青年跑了过来。

  乔翼桥觉得是时候表个态了,于是站到了一旁的苹果箱上,朝着大家喊了一句。

  “请各位先停一下手,我说个重要的事儿。”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乔翼桥。

  乔翼桥喊道:“我知道咱们这行里有很多潜规则,比如小组长要给各种指导上贡,比如女孩不能坐器械箱,比如车务组去加油习惯多开发票,等等,我只想说,以后在咱们剧组里,这些事都不要再做了,只要被我发现,必定严惩。”

  现场几十号工作人员噤若寒蝉。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有导演公开说出这些话。

  乔翼桥继续:“再之后,我们会成立互监小组,每一个小组三到四个人,你们要对彼此的情况知根知底,有什么困难跟我说,然后,如果遇到有的组员又搞些什么小动作,你们要来找我或者何荣耀先生汇报,如若不然,被我们发现问题,整个小组一起扣工资。”

  这本来是监狱里管制犯人的手段。

  但乔翼桥觉得把这一套用在片场也很好。

  “行了,就这样,”乔翼桥对大家道,“请各位继续干活吧,感谢。”

  说完,他就下来了。

  麦克李朝着乔翼桥比出大拇哥:“乔导,很棒!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魄力的导演。”

  乔翼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也是在学习中进步。”

  然后,他看向鬼斯:“我给你布置个任务。”

  鬼斯大名赵无量,之前是个微商,卖的东西溢价巨高,卖的却很好。主要胜在给这些东西写的什么功效都让人看了就想买,乔翼桥都曾经险些中了他的招,斥巨资买下能治疗颈椎的床垫。

  他一直觉得这小子应该做小说家或者写公众号。

  鬼斯点头:“大哥,您说。”

  “我要你去和每一个人都聊天,就像是你原来做微商那样,”乔翼桥说道,“把所有人都当成你的客户,主要问他们两件事,第一,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第二,知不知道这行业的一些潜规则。”

  “然后,我要你把他们按照互帮互助,互相补益的原则编成小组,也就是我刚刚说的互监组——就像是你之前做微商给客户分组一样,”乔翼桥又道,“然后,你把停下来的潜规则都记录下来,回头我们装订成册,人手一份,让大家不要按照那些规则行事。”

  乔翼桥感觉,自己这两天一直在和潜规则做斗争。

  所谓潜规则,无非是一些约定俗成,但却没有道理的事。

  这些潜规则的制定者必然都是受益人:上贡的收益人就是导演、制片和美术指导;不让女性坐器材的受益人明显是那些拍砸了东西的男人,把锅甩给什么女性坐箱子上面就不吉利。

  都是屁话。

  在他的片场,不需要这种潜规则。

  每个人按照合约,该拿多少钱他不会少给,相应的,该付出什么义务,也不能少做。

  如果有困难,可以告诉他,他也会想办法帮人除此之外,不应该再有人有别的收益了。

  如此下来,受益的必然只会是这部电影本身。

  鬼斯点点头:“我记住了。这就去办,一周之内搞定。”

  乔翼桥摆摆手:“去吧,回头在百变怪那里领点辛苦费。”

  “好嘞!”

  鬼斯跑远之后,刚刚围在这儿的那些场工也就离开了。

  麦克李长叹一口气:“干得漂亮,乔导,你就是打响华国影视行业正规化的第一人!你知道吗,我之前在好莱坞就没有这么规矩,那才是电影工业化进展最佳的地方!我看华国电影工业化,必定得从这一步开始!”

  乔翼桥倒是没想什么电影工不工业化的事,只是觉得这样舒服。

  萨布里也红着脸:“因为我,给QYQ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是因为你,”乔翼桥换回了温和的表情,“这些事儿,早该这么做了。”

  萨布里看向麦克李,缓缓道:“也谢谢你,Michael。”

  麦克李大大咧咧一笑:“没事儿,回头你请我吃饭就行。”

  “好。”萨布里认真道,“到时候,你也给我好好讲讲好莱坞的故事……”

  “没问题,那有意思的事儿可就多啦~”

  乔翼桥看着二人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回到了监视器后面。

  ……

  第一天的拍摄圆满结束。

  因为下一个场景还没置好,所以乔翼桥他们只能先紧着90年代监仓的戏拍,一连拍了一个礼拜,终于把监仓的戏都拍完了。

  再下一场戏,应该是一场水房的戏了。

  可重新布置水管需要废很大的功夫,老刘那边没有经验,弄得很慢,乔翼桥也没催他,就慢慢来。

  但拍摄暂缓了,乔翼桥可不会让演员闲下来。

  当天晚上就又开起了剧本围读会。

  今天要读的,是十几位囚犯和三位狱警的对手戏。

  秦镇所饰演的狱警老白是一个热心肠,很喜欢用什么合唱团、管乐队、田径队之类的文体活动改造罪犯。

  而赵刚饰演的狱警赵干事则十分严肃,认为应该坚持劳动改造的方针,不能对这帮犯人太好。

  祁思齐饰演的狱警小胡则是又邪又劣,在前期根本没把囚犯们当人看。

  当影片转入2000年代,监狱改制之后,三个人之间的冲突才会更加明显,因为老白是那时候开始,才有预算和能力去成立这些文体组织的。

  所以,在影片的头十八场戏,也就是第一幕的时候,老白的台词不太多,重点就是给别人作配。

  一群人读了一个多小时,乔翼桥还不时修修改改,才算读完了十场戏。

  正要往下读,秦臻举手:“乔导,我还有点事,今天能不能先这样?”

  乔翼桥抬头,点了点头:“秦老师有事儿就先离开吧,我们再读一会儿。”

  说完,秦镇就走了。

  他们一群人又读到凌晨,才散伙儿。

  这时候乔翼桥还没多想。

  但没想到之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

  秦镇基本每天只读一个多小时,就要离开了。

  就算乔翼桥再不敏感,也发现是有点问题的了。

  但他在片场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发现秦镇都没说什么。

  乔翼桥无奈,找到了祁思齐。

  祁思齐正在屋里做俯卧撑呢,见乔翼桥来了,直接问:“你想让我去问问秦镇是怎么回事吧?”

  “是啊,”乔翼桥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还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祁思齐答应下来:“得了,明天我帮你问一下吧。”

  第二天。

  剧本围读一个和小时之后,秦镇又说要离开了。

  乔翼桥见状,干脆说道:“大家都累了,今天放个小假,大家好好休息休息吧。”

  一群人散了伙,祁思齐单独把秦镇留下了。

  而乔翼桥也出了门,趴在门上,踏踏实实做了一回“小人”。

  祁思齐问:“秦老师最近有什么事儿吗?怎么每天都早走。”

  “倒是没什么事儿,”同是演员,秦镇想了半天才问,“你觉不觉得乔导不太行啊?”

  “他不行?”祁思齐笑了,“我还没遇到过比他更行的导演呢!”

  秦镇勉强笑笑:“好吧,我是没见过一上来就这么乱的剧组,通告成天改来改去的,而且也没围读过这么长时间。上次我去了一个剧组,那导演也天天这么读剧本,但其实就是因为他心里没底,所以最后拍出来的作品一塌糊涂……”

  乔翼桥这才懂了。

  一上来,剧组出了太多事儿,让秦镇觉得是他这个导演能力有问题,这才不愿意配合了。

  说来也是,毕竟他们是演员,在影片出来之前,他们其实对导演的能力都是会有所顾虑的。

  而秦镇也很有经验,再加上上一部作品的确一塌糊涂,最近有这些心思也正常。

  通告确实一直在改。

  其他演员都是洗翠帮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情绪,但秦镇难免不满。

  祁思齐又和秦镇聊了一会儿,二人才散了。

  等秦镇走了以后,祁思齐问乔翼桥:“你打算怎么办?人演员可对你不满意了。”

  乔翼桥想了一会,忽然一笑:“听他说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就放心了。我也只能做好我分内的事,至于他怎么想,就是他的事儿了。”

  “行,”祁思齐点了一根烟,递给乔翼桥,“你心态还挺好。”

  乔翼桥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彼此彼此吧。”

  ……

  幸好,刘哥日夜赶工,终于把水房的景弄完了。

  乔翼桥当晚才能通知祁思齐和小米准备好,第二天拍他们在水房的对手戏。

  二人一大早就来到了片场,准备好了。

  这一场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祁思齐饰演的狱警小胡发现小米成天睡懒觉,所以把他叫到了水房,打算教训一番。

  而这教训的手段则不是什么“看东方红”、“马下腰”这些简单的了。

  他让小米把手伸进水池里,一点一点放水,等水没过了他的手掌,直接把电棍伸进了水里。

  电的小米痛不欲生,倒地不起。

  在90年代的监狱,这种惩罚手段很多见。

  毕竟那时候还没有转型。

  而这场戏两个人都很重要。

  祁思齐也演出那股邪劲儿,小米也得演出被电之后的反应。

  乔翼桥又跟二人说了说戏,马上开拍。

  祁思齐将小米拽到了水房,往水池上一丢,乜斜着看他。

  “把手伸进去。”

  小米知道自己肯定跑不了受点皮肉之苦,颤颤巍巍把手伸进水池。

  祁思齐拿电棍把水龙头推开,笑着问:“你有女朋友没有?”

  问完,还故意把水流调小了。

  小米被冰冷的水一激,心里害怕的紧,摇着头声音都颤着:“没……没有。”

  “那有男朋友没有?”祁思齐又问。

  小米依旧恐惧,只说:“也没有。”

  “那你整天在被窝里是干嘛呢?”祁思齐凑近小米,“被子里好玩吗?”

  小米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峰,瞬间流出眼泪:“对不起,胡管教,我错了,我再也不睡懒觉了,啊——!”

  小米话音未落,祁思齐已经把电棍伸进了水池里。

  小米瞬间抽搐倒地。

  现场所有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祁思齐演戏。

  压迫感真的好强!

  而在这压迫之下,小米前面的戏竟然也接住了。

  这应该就是之前那无数次剧本围读的功劳。

  但是。

  小米倒地之后抽搐的样子……

  现场传来“啧”的声音。

  有点尬,破了前面的氛围。

  乔翼桥无奈,只能喊“卡”。

  然后,

  他叫过来小米:“你抽搐的时候不能只往一边抽,得乱抽。”

  小米点点头:“知道了。”

  第二条。

  前面的对手戏依然精彩,但小米倒地乱抽之后,还是有点问题。

  “卡。”

  乔翼桥再次叫停。

  小米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乔导,我没抽好,再来。”

  乔翼桥把他按住了:“不用,不是你的问题,你让我想想。”

  他忽然发现,他不知道该怎么指导小米的表演。

  因为乔翼桥也不知道被这样惩罚的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反应。

  思来想去,他朝道具组招手:“咱们不是有个真的电棒吗,给我拿过来。”

  道具组很快把电棒递到了乔翼桥手里,这是他们之前找司法部借的,就为了做出来的道具能逼真。

  乔翼桥把手往水池里一放,然后把电棍递给祁思齐:“电一下试试。”

  祁思齐乐了:“你这是要以身试法啊,能行吗?”

  小米也慌了:“大哥,这不好吧,还是直接电我吧。”

  “这是我的问题,你看好了我的表现就好,”乔翼桥眼神笃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否的气概,“一来,我之前没去查证用电棍电水到底能不能算严重的惩罚,万一囚犯只是稍微被电了一下呢?二来,我也得自己试试,才知道倒地的具体反应是什么样,才有资格指导你。”

  “就算真出了事,现场还有萨布里帮我盯着,你要出了事,全场又得等你恢复,浪费好多时间。”

  乔翼桥的语气根本没有给小米反驳的余地。

  他只能弱弱道:“好吧……”

  乔翼桥把麦克李也叫过来了,让他把自己的反应拍下来,然后对祁思齐道:“电吧。”

  “行,”祁思齐朝小米吹了声口哨,“你得看好了,别让导演白死了。”

  乔翼桥给了祁思齐一拳:“说点好听的。”

  “帮你放松放松,”祁思齐笑着,“瞧好吧你。”

  说着,祁思齐就把电棒往水里伸去。

  乔翼桥屏住呼吸。

  他心里也害怕,但这就是一个导演和一个大哥该有的担当。

  瞬间,一股电流席卷全身。

  乔翼桥下意识想抽出手,但手就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祁思齐立马关闭电棒。

  乔翼桥这才得已解放,瞬间倒地不起。

  祁思齐也罕见的慌了。

  赶紧蹲下,把乔翼桥抱在怀里,探他的呼吸和心跳:“妈的,真疯啊你!快叫医生!”

  现场一片混乱。

  忙乱之中,秦镇在一边看着,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今天本来没他的戏,但为了进入角色,他还是愿意每天来片场看看拍的内容。

  只是没想到,今天他会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