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周, 裴煜终于获得了自由出门的机会,和路凛洲一起前往公司。
下车前,裴煜忍不住问道:“我跟在你身边, 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吗?”
路凛洲看向他的眼睛, 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名为失落的情绪,然而仍旧一无所获,顿了顿, 还是说道:“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嗓音低沉西装革履的男人, 在情绪稳定的状态下,看起来总是沉稳而可靠的。
路城明显不成气候,即使作为长辈压过路凛洲一头, 那也是任由路凛洲教训的份,没人敢质疑,甚至不敢大声出气。
裴煜估计, 如果自己用路家作为借口要求离开,路凛洲不但不会死心,反会将他看得更紧,说不定还会和偌大的家族对上。
想想都麻烦,他不再继续问。
助理办公室。
裴煜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文件,忽然对着虚空开口:“你能不能帮我?”
助理办公室里除了他就只有余勤。余勤静默一阵, 猜出裴煜的意思, 当即拒绝道:“不能。”
裴煜心想, 路凛洲的下属大多都忠心耿耿, 余勤尤甚,还会为了他来驱逐自己这个迷惑纣王的妲己。
但要让余勤真正忤逆路凛洲, 帮助自己脱身,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余勤压低了音量, 又说了声。
他们在大量留白的谈话里领会彼此心神。不用余勤的提醒裴煜也能想到,要是他尝试逃脱失败,等待他的后果就不是被软禁在家里那么简单了。
裴煜思来想去,决心和路凛洲开门见山,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裴煜送完下午茶就在总裁办公室午睡,双眼闭了许久也没找来睡意。哒哒脚步声接近,来人在他身边弓腰,伸手抚摸弧形扶手上散开的长发。
极尽温柔。
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在自己顺从的时候。
裴煜不着痕迹换了个姿势,将可能会在争执中沦为弱点的长发抽离,侧目望过去的同时将头发束起。
路凛洲笑问:“不装了?”
裴煜也懒得装出困倦的哑意,吐字清晰道:“我想回去。”
路凛洲笑意不改:“我让人送你。”
“路凛洲。”裴煜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而路凛洲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不解,浮于表面的笑掩饰着凉薄的古性:“要我陪你回去?”
说实话,像这样的人愿意在自己面前花功夫演戏,也是裴煜判断他对自己感情不浅的原因之一。
但他的喜欢让人窒息。
路凛洲不等裴煜再开口,去把衣帽架上的外套拿过来,岔开话题道:“先盖着衣服睡,我让人去买条毯子送过来。”
裴煜将落到腿上的衣服拨到一边,站起身来,平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直接发问:“你喜欢我吗,路凛洲?”
他的语气表情平静得几近冷酷,路凛洲却笑出了几分真心,松了口气似的:“你是在在意这个?”
裴煜感到自己的手又一次被温柔地托起来,一直送到脆弱的心口。
隔着薄薄一层衬衫,是强而有力的撼动。
“你感觉不到么。嗯?”
裴煜呼吸一窒,眸光微颤,肌肤接触的那一块迅速涌上刺人的热。
他敛下眼底情绪,大力抽走自己的手,定了定神,送出口的话却没有预想的那样笃定:“你不是喜欢我…”
路凛洲闻言抬眸,未发一言,漆黑瞳仁里早已阴翳汹涌。
换一个人来,面对此刻的路凛洲,必然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回避噤声。
裴煜却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开了口:“你喜欢的是我对你百依百顺,温柔地照顾你、包容你、迁就你……不是吗。”
“你所喜欢的,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更不是我。”
“你想要的是依附你而活的菟丝花,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那你按照你喜欢的模式去找,去找适合你的人。你有钱,也有很多人愿意活成你想要的模样。”
他稍稍停顿,狠下心,将最后的话送出口。
“但我不愿意。”
某种难以言喻的缺氧感缠绕上来,将路凛洲定在原地封锁住语言的能力。
裴煜耐心地等着路凛洲回应,难得绷起的脸色很快又缓和下去,本就漂亮勾人的眼称得上是深情缱绻。
而路凛洲只是注视着他,似乎是想用无形的目光,将这种恍若错觉的神情据为己有。
“那我走了。”裴煜垂眸,转身走开。
“站住。”
裴煜稍一停顿,身后的人立刻大步追上来,不由分说伸来一只手臂,从后往前,用臂弯卡住他脆弱的咽喉。
“我说过,你——哪儿都别想去。”而贴在他耳畔的嗓音渐沉,透骨的冷,“不要再让我警告你第三遍。”
“我失忆了,以为自己穿进了小说里,和你有了孩子,所以想跟你培养感情好好过日子。”裴煜不徐不疾开口,同时缓缓施力,将箍着脖颈的手臂掰下去,“你后来将错就错继续骗我的事,我都不介意,因为是我先开了这个头。我向你道歉。”
他就着手里的胳膊转过身,再次面向路凛洲。
“路凛洲…”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无奈得温柔,狠心也温柔,仿佛下一句就是缠绵情话一般。
可惜不是。
“如果你觉得被我上了是耻辱,我也向你道歉。后来的很多事,你至少应该不讨厌,毕竟都是你主动的,不是吗?”
裴煜把攥着的手臂放回路凛洲裤腿边,接着说,“睡了,抱了,亲了,这是事实。但我们没有在一起过,这也是事实。”
他是床伴,是保镖,是助理,是被监视控制的金丝雀,是被当成附属物的菟丝花。
他到底没把这些话送出口,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仍希望能不起冲突结束这一切。
路凛洲定定凝望着他,任由压抑的情绪将自己的眼底染热。
“如果你觉得我们是恋人、情侣、爱人…那我这样说,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
在那双黑眸里燃起微弱火光的瞬间,裴煜偏开视线,毅然地再度开口:“我们分手吧,路凛洲。”
“你说什么?”路凛洲立马抬手拽过他,不加忍耐,同时咄咄逼人道,“你有资格和我说这些话么。裴煜,你以为你是谁?”
眼睛则是一片偏激执拗的猩红。
听到这样傲慢的话,裴煜竟没生出一分半点脾气。
“路凛洲,你喜欢的不是我。”裴煜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你喜欢的他什么都不记得,记忆也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我。”
路凛洲直视着他,只觉得荒唐:“但你早就想起来了,不还是和以前一样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恢复了记忆。”裴煜说,“那都是装的。”
至于后来,则是为了避免闹到今天这一步,他才会选择容忍谦让。
路凛洲紧盯着他不放,几乎要盯穿了,盯出窟窿来。
也没从这双眼睛里分辨出一分一毫的不同。
“那为什么不呢。”路凛洲好似终于解开了困惑,蹙起的眉心都舒展开,笑意更甚,“为什么不继续?”
为什么不继续装呢。
语气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裴煜微微着恼,当即沉声驳斥:“我为什么要继…呃。”
脖颈冷不防被扼住,收紧的手掌青筋暴起,令裴煜几欲窒息。
他拼命攫取空气,没能及时反抗,于是眼睁睁看着路凛洲带着自己往墙根而去,雪白的墙壁越来越近。
“那就别装了,嗯?我也不想你累。”耳边,路凛洲的声音则平和得让人遍体生寒。
变回以前那样就好了,不用这么辛苦地伪装。
裴煜直觉不好,而那只手的力气只增不减,拖着他狠狠往墙上一掼。
千钧一发之际,裴煜奋力挣开牵制,急急刹住倾倒的身体,心有余悸地目视着几厘米外的墙面,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
这个疯子!
不待路凛洲再次动手,裴煜再不犹豫,回首就是一巴掌甩过去。
路凛洲结结实实吃了一记,脑袋偏到一旁,骤然凌乱的黑发遮住大半张脸。
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将脸转回来。
疼痛令全身的血液倒流,汹涌进眼底,几近满溢。
眼球猩红如渗血,近乎濒临疯狂的野兽。
裴煜心有余悸稍稍后退,路凛洲反而笑了,迈步上前,骇人的力道尽数收敛,毫无征兆地,只有柔软的唇瓣覆了过去。
裴煜毫无防备被递了满嘴的湿滑。津甜,更多的是腥甜的血的味道,渗进吻的每一寸间隙里。
路凛洲猝不及防对他动手,估计是打算再把他砸到失忆,而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回击的那一下也并未留情。
路凛洲把所有愤怒全都转移到这个吻里。可无论他啃咬得再用力,也不过咬破表皮。细微的痛感很快被唾液抚平,难分彼此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
那双野性难驯的眼则固执地紧盯裴煜不放,既疼,又不可自拔地沉迷。
“再打,嗯?”
耳畔的嗓音沙哑语调缱绻,如同爱人低缓的耳语。
裴煜低眸,看向死死攥住自己衣领那双骨节突出的手。
温柔缠绵之后是疯狂到了极致的天真,路凛洲似乎很是不解,露出他从未有过的脆弱的无措神情:“为什么不继续打?”
裴煜默默地看着,喉咙像被冰块堵着。
“为什么?”
路凛洲不依不饶地,又问了声。
裴煜闭口不言,就在下一刻,眼前脆弱茫然的人的神色陡然大变。
积怒撕破脆弱的面具,声调如山洪呼啸火山喷发:“打!我让你打!”
“打啊——”
“我他妈让你打!”
他竭力嘶吼,每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
裴沉默着,又过了半晌,等到衣襟处的拉拽感消减,无从着落的怒火渐息,他轻声开口:“冷静一点,路凛洲。”
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扣得更紧,带着手的主人更靠近几分,几乎蹭到他的鼻尖,言语和温热的气息混作一团。
“你舍不得,对么。”
而裴煜仍挂着那副淡得如同幻觉的神情。
“对不对?裴煜,说话。”路凛洲沉声,揪住他的衣领猛然一晃,锋锐的双目圆睁,“裴煜!说话!对……”
裴煜不得不制住那只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的手,将温热沉凝的气息覆上去:“冷静。”
一时抖得更厉害的腕骨震着他的掌心。
“你是想吼到让外面的人都听到吗?”裴煜提高音量重复道,“路凛洲!冷静。”
失控的颤抖终于被它的主人压抑下去,路凛洲“哈”了一声,挣开那惺惺作态的温柔。
裴煜这才重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的情绪很不稳定,让人感到害怕?”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话,路凛洲笑了,反问道:“你怕我?”
“我不怕。”裴煜闻声掀眸,接住他赤红狰狞的目光。脑海中一瞬间掠过很多事。
无法割舍血缘的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母亲,以及逐渐从平静到麻木,接受她崩溃情绪的自己。
更多的画面是路凛洲。是仗势欺人无所忌惮的豪门阔少,是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里揍的暴力狂。
不管自己顺从的时候路凛洲有多么温柔,但这不过是上位者的施舍,是居高临下对玩物的宠爱。所以路凛洲会监视他、控制他,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对他“好”。
而两个人的相处不可能没有矛盾和争执,好比刚才,路凛洲就用那只无数次温柔地抚过他长发的手,扼住他的咽喉,直接就往水泥墙上撞。
半晌,裴煜才淡淡地为自己的话做了补充:“我不怕,但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