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笙睡了三天才醒。
了然目不转睛的守着他,连眨眼都觉得奢侈。
他心里暗自数着日子。剩下的日子,又少了三天。
萧笙的羽睫簌簌而动,在了然如一潭死水的心里搅起波澜。
他睡了太久,就算睁眼也暂时处在无意识的迷糊中。了然俯身靠近,极尽温柔的对他说:“阿笙,你醒啦。”
萧笙待眼前遮挡视线的光点消散,才看清了然近在咫尺的脸,是想亲他又克制着的可怜模样。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了然看起来很可怜。
“你睡了好久,饿了吧?”了然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像平素逗凤凰玩那样,将他当个小孩子哄:“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给我做?”萧笙慢慢捡回昏睡前的记忆,表情变得惊愕:“等等!你为什么没有老实躺着,还想跑到厨房去撒野!”
“我好啦。”了然柔声辩解:“沈姑娘都不管我了,她说的话你总应当信。”
“真的?”萧笙用凌厉的目光质问他,企图找出撒谎的痕迹。
“不信你就去问她呗。”了然信心十足的保证完,又绕回刚才的话题:“吃你最爱吃的粥好不好?我改一下配方,多放些这边特产的野山菌。”
萧笙眼神变了光彩,看起来颇为心动。
他再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了然的眼睛,和尚宠溺的笑了笑,站起来要出去。
“别走!”萧笙拉住他,睡得僵硬的四肢为了这一个动作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药神谷又不是没人做饭,你就别忙了。”萧笙撒娇道:“我刚醒,你陪陪我呗。”
“怎么这么粘人。”了然转过身来,又揉了揉他的头,怜惜里透着哀伤。又耐心哄道:“你不是更爱吃我做的么。我做饭很快,你知道的,一会就回来了。”萧笙摇头想甩开他的手,嗔怒道:“住手!别把我当成凤凰那黄毛丫头哄!”
了然便乖乖把手缩回来,俯身换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他额头上。
萧笙讨了便宜,不好意思再张牙舞爪,柔声道:“真的。比起喝粥,我更想你陪陪我。”他拽着了然的袖子晃了晃,似小猫般磨人:“你就别去了呗。”
“好。”了然的重新坐下,深情道:“我陪你。”
不过是日常的闲聊,可和尚眼里的爱那么浓,似用上了一生的精力来倾诉,萧笙再傻也看出了不寻常,心底不好的预感更深了几分。
可他暂时还不想提那个会让两人都伤心的话题,于是只能佯装镇定,像往常一样和了然相处。
这可实在太难了……
了然每说一个字,都在犹豫,踟蹰,努力将爱意晕染得更浓烈,将朴素的句子说得更动听。
比如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要不要开窗?”
今天的了然却会硬生生的说成:“今天阳光很好,你想不想开窗看看风景?”还会再多事的补上一句:“虽然风有点大,但我可以抱着你,也不会冷。”
直听得萧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心里发虚。
可他不能质问了然是不是脑子里有坑,只能乖乖点头,说:“好啊。”
了然便把窗打开,任风灌进来拂乱萧笙的青丝,自己挤到床上躺好,侧身搂着萧笙,还用手掌捂着萧笙的脑袋,姿势有些怪异。
萧笙觉得了然的手掌阻挠了他的视线和听力,想把他的手扯下来,不忿道:“你手放这里是要干嘛?”
“帮你挡风啊。”了然眼睛亮晶晶的:“脑袋吹风容易受风寒。”
萧笙快要被他气笑了,口不择言:“我是就剩一口气了么?要你这样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闻言,了然的神情一滞。萧笙便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他在经络中运转叶虚经之事,便已感觉到真气虽然流畅,经络却不堪重负,是他强行运转,才惹出呕血的恶果。
他便知道自己经络有损,重练叶虚经已经不可能,生命恐怕所剩无几。
了然定是也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了,却都以为对方不知道,还试图瞒着。何其可笑。
萧笙自嘲的笑了笑,强行扯下了然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非得叫那和尚双臂箍紧了自己,才觉得快活。
“了然,”他小心翼翼的说:“既然你已经好了,我们就不必呆在药神谷了。”
了然掩耳盗铃般不去揪他话里的毛病——我的伤是好了,你的病可还未解呢。他只是顺从的问:“好啊,那你想去哪?”
“回你家啊,”萧笙的语调显得很欢快:“泉州比这还暖和,我喜欢泉州。”
“好。”了然拿下巴蹭着他的颅顶,“可是我家在山里,没有泉州城繁华,没关系么?”
萧笙乖巧的依偎在他怀里:“没关系的,人少才清净呢。我就想去你家看看。”
了然便逗他:“去了可不准嫌我家穷,又吵着要走。”
萧笙的回应是掐了他一把。
两人闹了一会,似暂时驱散了屋子里的阴霾。了然又郑重的问:“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顺路去看看。”
萧笙认真想了想。
他曾想去京城,看看中州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看看传说中的纸醉金迷。那是他一个塞外土包子最朴素的期盼。
他曾想走遍五岳,看看是否和诗词中描绘的风光如出一辙。
他曾想深入吐蕃,看一看了然将他比作的天山雪莲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曾想……
他想的太多了。总以为灭了六大门派,他能争取到一点自由,在不算长的生命里,将这些地方都走一遍。
他只是没想到,死亡会来的这么早。
萧笙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了然:“我还剩多久?”
只有知道了还剩多久,他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既定的路线上,顺路去看一看他想看的风景。
了然没有回答他,是因为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了,瞒不住了……
太痛了……
连呼吸都好难……
萧笙抬头,捧住他的脸,很后悔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将那个不能触碰的问题问出口。
了然哭得那么凄惨,却不肯出声。他眼睛都是红的,几乎把后槽牙全咬碎,眼泪湿了一大片被褥,湿了萧笙铺洒的青丝,可还是执拗的不肯出声。
“了然,了然,”萧笙心疼的用指腹帮他擦泪,懊悔道:“我本就是活不长的。你若没有认识我,便也不用为此事伤心了。”
你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乡下和尚,若是没有搅进这些破事里来,应该在闽地游历一番,随手将身上的银子散给可怜人,然后给家里人买点小礼物,钱花光了便回家,没准还会遇到个娇俏的娘子,一并带回桃花源,陪你过不受世事纷扰的快活日子。
了然将他抱得更紧,泣不成声:“可遇见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了。”
只一句话便将萧笙的眼泪也惹了出来,他言不由衷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好的人。”
我希望你遇到很好的人,从此过得开心。
又希望你不要遇到,把我记得更久。了然也反过来帮他擦泪,两人都哭得像个傻子,互相捧着对方的脸,不停的哭,不停的擦。
“我说过,不会有别人了。”了然笃定道:“你信我!”
“我信。”萧笙凄然一笑。他当然相信了然,可是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如果……”了然眉间成川:“我是说如果,我能早一点从爱恨两生花里醒来一瞬,制止自己的行为;如果你没有顶着寒毒之苦,强行运转真气冻住我的经络。”
“林陌尘的叶虚经你终究会拿到,荣瑟和凤凰还是会赶来药神谷,你一样能集齐叶虚经……”他痴狂的摩挲着萧笙绝美的脸,纯真的眼,不甘心的反问:“那样你的经络还没有坏……”
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萧笙主动凑上来,衔住他诱人的唇珠,又像个小疯子一样,执意要咬得更狠,吻得更深,逼迫了然纵容他的任性和撒欢。
等实在没有力气继续这个深吻了,萧笙才精疲力尽的停下。他的冰瞳早化作一滩水,暖烘烘的,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盯着了然,对他说:“拿我换你,我觉得值。”
了然闭眼痛哭,悲憾而绝望,床榻因他的战栗而抖动。
萧笙还觉得不够,又强调了一句:“若是你拿命换我,我又不争气的没多活几年,就太亏了。”
了然终于憋不住哭出声来。
那么惨烈,那么狼狈,饶是八岁稚童,也羞于哭成这般德行。
他边哭边说:“可是没了你,我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萧笙愧疚的吻落在他哭得挤成一团的五官上,柔声哄道:“你还有师公,还有父母,还有妹妹……你好好想想,认识我以前,你还在你家小庙里,是不是每天都很开心,很满足?”
了然先点头,而后又后知后觉的摇头,哭嚎道:“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萧笙已然放弃帮他止住哭泣,改为怜惜的拥着他,嗓音温和:“了然,我送你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