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一百一十八章 付诸东流

  不等了然着急,沈嫣秋便自己出关了。

  她闭关和出关都悄无声息,没有仪式也没有告知,只是某一天晌午,又施施然拎着亲手做的药膳,坐到了了然屋里。

  了然一见她就两眼放光,惊喜道:“沈姑娘!你可算出关了!”

  “你……有何事找我?”了然从未对她如此热情,沈嫣秋喜悦而疑惑。了然的坦诚有时候是一种残忍,不等她落座便兴冲冲的宣布:“阿笙的叶虚经找齐了!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沈姑娘指点。”

  “这么快?”沈嫣秋显然措手不及,但她极稳妥的隐藏了自己的失态。

  了然沉浸在喜悦里,喜不自禁道:“我们正想过几天出谷去寻荣瑟和凤凰,哪知他们自己带着叶虚经上门了。”

  沈嫣秋沉吟良久,慎重道:“那便让萧公子练一遍吧,我在旁边看着,练完之后再看效果。”

  “好!”了然跃跃欲试,当即道:“我这就让阿笙练!”

  “不急!”沈嫣秋止住他:“重练叶虚经,定是费神费力的辛苦活。还是待萧公子养精蓄税,精神最佳时再练。”

  “也对,也对,”了然喃喃道,望向在一侧安静坐着的萧瑟,柔声问:“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我觉得……”萧瑟是个急性子,神情一凛,果断道:“现在就挺好。”

  “现在?”沈嫣秋看起来心里没底。

  “再没有比现在更惬意的时候了。”萧瑟坚持道:“药神谷待客周到,我吃得好睡得好,且已有近一月没有运过内力,加上我这几日潜心研读叶虚经,颇有感悟,我认为现在就合适。”

  “好……”沈嫣秋无奈:“那就现在吧。”

  萧笙在榻上盘腿打坐,入定修炼。他平日里面色只是淡漠冷清,此时却是罕见的严肃,带着凛然不容侵犯的森冷肃穆。

  了然坚持陪在屋内,向沈嫣秋保证绝不发出任何响动。沈嫣秋独独拿他没招,且又有萧笙的首肯,大夫也不能多说,任他留下。

  声名狼藉的荣瑟和聒噪的凤凰知道这是萧笙的大日子,虽不能进屋,也都紧张的在门口彷徨。

  了然焦虑的看一会阖目的萧笙,又心神不宁的低头数手指上的旋儿,这样生生捱过了半个时辰。

  一旁的沈嫣秋神情凝重,了然很好奇她在担心些什么。可惜自己保证过绝不发出噪音,一连串的问题卡在嗓子眼,却不能问出口。

  萧笙说过,他将叶虚经在经络中运转一个周天,需要用时一个时辰。此时时间过去一半,他的神态仍然安详,并未出现让人不安的异状。

  了然便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再等一会,阿笙就要醒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计时的沙漏近乎停滞。了然凝视着琉璃器皿中的潺潺流沙,想逼他流得更快一些。

  连窗外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恼人,撩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恨不能冲天上怒吼一声:“让这烦人的风赶紧停了吧!吵死了!”

  不仅是风烦人,树烦人,草烦人。连云雀欢快的啼叫,也毫不例外的成了噪音。

  他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或许是萧笙的表情太陌生,或许是今日的沈嫣秋太失常……和尚的手心被汗湿透了,却仍然没办法止住胸膛里的心悸。

  “呕!”

  萧笙突然双目圆睁,嘴唇却比眼睑开得更早,喷出一口怒血,污了衣襟和床榻。

  “阿笙!”

  了然如坠冰窟,一直高悬在他头顶的匕首终于落下。

  他的阿笙,无论是在与人对阵时,还是饱受寒毒侵蚀时,带着累累鞭伤时……都是优雅克制的。从来不会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他连忙奔过去扶起萧笙,却见他已经昏迷,唯有四肢仍在抽搐不止,眉头可怜的蹙着,昭示他的痛苦。

  沈嫣秋突见变故,瑟瑟发抖,一反常态,并未急着扑上去瞧她的病人。喃喃重复着:“果然……果然啊……”

  了然急得理智尽失,晃了晃萧笙,发现根本叫不醒他。于是震怒着环顾四下,想要找出罪魁祸首。

  荣瑟在听见异动的瞬间破门而入,正巧撞在枪口上。

  了然撂下昏迷不醒的萧笙,一把揪住了荣瑟的衣襟,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将世上的一切焚尽方休。

  “说!”温柔的和尚化身恶鬼,嘶吼着,咆哮着:“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写的叶虚经有问题!”

  荣瑟进门就看见地上一滩血,被吓得四肢冰凉,极其罕见的,未亮出獠牙来反击。只难以置信的自言自语:“不可能,明明一个字都没有错……”

  微风从洞开的门窗闯进来,自顾自翻起躺在桌上的叶虚经。书页一页页掠过,中间那几张狗刨的幼体字掺杂在精致的小楷中格外惹眼。

  荣瑟知道,他百口莫辩。

  盛怒的了然动了真气,灼热的风刮到荣瑟脸上,他心底深处生出强烈的恐惧,很清楚面前的嫩和尚怀着将他食肉啖血的恨意,也兼具将他碾成齑粉的能力。

  不,他眼下最怕的还不是这个。

  他怕真的是自己写错了字,将萧笙害成这个样子。

  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我坏事做多了,偶尔想倾尽全力去做一件好事,老天爷便要看我笑话么?

  了然和荣瑟还在僵持。他想杀了荣瑟泄恨,可一来是佛门戒律的限制,二来是只有荣瑟知道遗落的叶虚经的真相;他不能杀……

  可如若不杀,又要怎么样才能疏解心中翻涌的仇恨?

  “了然……了然……”是萧笙的声音。

  萧笙说:“你不要怪荣瑟,不是他的错……”了然放开荣瑟,连忙扑到床榻前。

  萧笙气若游丝,固执的说着:“我没有练错,荣瑟没有写错……”

  荣瑟听见他的话,虽是得了救赎,心里却不知为何更加难受。

  了然的仇恨失了方向,化作困兽在胸腔中彷徨,在囚笼中嘶吼,急得哭出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全滴在萧笙脸上。

  “别,别哭……”萧笙抬手,想要帮他揩泪,可惜他实在没有力气,手指弹动几下,无力的留在榻上。他只能口是心非的骗人:“我没事的……”

  “让他睡会吧。”一直沉默的沈嫣秋终于出声:“你勿吵他,他睡着了便不会痛。”她终于走上前来,纤纤玉手不由分说要把了然拉开:“他还会醒的,你先让开。”

  了然恍恍惚惚被拉开,沈嫣秋占了他方才呆的位置,伸手为萧笙把脉。

  若说早些时候她脸上的悲撼还在掩饰着,这会已经是彻底懒得装。了然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抬头,冷冷抛出“没救了”三个字。

  沈嫣秋坐了一会,又往萧笙嘴里喂了药,待病人昏睡过去,她才站起来对了然说:“我们出去聊吧,不要吵他。”

  “我也要听!”荣瑟不容置喙的贴近。

  三人站在走廊上,凉风习习,眺目是一片好风光。

  在这样的美景中,沈嫣秋朱唇轻启,缓缓说出噩耗。

  “那日萧公子寒毒已经消退数日,脉象重归平稳,我便照例给他问诊,当时就觉察出他的脉息不同以往。”沈嫣秋眉间成川,不敢看了然的表情:“他虽面色如常,体态康健,脉息却呈现截然不同的死气。我当时就疑心他在那场恶战中内力损耗过大,经络俱损,全靠叶虚经的内力撑着这副躯壳。”

  了然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原来,狠心捅自己那一刀竟还是没能救他……

  “照理说,这样的状况,经络已承受不了任何真气,不应再调动内息,哪怕是重新修炼叶虚经也不行。但以我的能耐,早前便只能想出让他重练叶虚经一条路。即便闭关数日,翻遍医书,还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沈嫣秋惭愧低头:“所以即便我出关了,眼前摆的还是这一条绝路。”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制止?为何不早说?”了然近乎癫狂的反问。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沈嫣秋决然道:“重练叶虚经,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什么也不做,他恐怕活不了一年。”

  “我不能告诉你们,是因为担心他心神不稳,成功的概率更低!”沈嫣秋把狠话说完,又蓦然气短,小声道:“对不起……我瞒了你们。”

  “那……”了然眼前血蒙蒙的一片,萧笙方才吐出的血印在他的眼帘里,怎么也擦不干净,“现在呢?”

  “什么现在?”沈嫣秋怯懦的追问。

  “你方才说如若置之不理,他还剩一年,”了然绝望的追问:“试过之后,他还剩多久……”

  “最多……”了然的悲痛传染了她,沈嫣秋几度哽咽,头一次如此胆怯将病人的情况道出。可她是大夫,注定无处遁形,斟酌良久,她给出了最坦诚的答案:“半年。”

  半年!

  半年?

  半年……

  阿笙,这就是我们剩下的时间了。

  了然将指节捏得啪啪作响,恨透了自己。

  他踟蹰着发问:“沈姑娘,阿笙会变成这副模样,究竟是因为与我的那场恶斗,还是之后顶着寒毒,强行给我渡真气所致?”

  沈嫣秋惨淡一笑,只觉得他傻,沉声反问:“这还重要么?”

  是啊,这还重要么……

  他以为给自己那一刀能换回萧笙的命来,可惜事与愿违。

  死的终究是萧笙,而他会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