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一百零七章 对不起你

  萧艳殊收拾完甲字号和其余毒门从众,转身来找萧笙。那和尚的厉害她领教过,总归是放心不下自家外甥。

  殷长亭斗胆从毒门领袖林陌尘身上搜出几页叶虚经,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急着去找萧笙献宝邀功。

  万幸,萧笙只有肩头一点不起眼的皮外伤。却了无生趣,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只失魂落魄的看着尚未断气的了然。

  了然已被人抬到屋内,偃月刀也已经拔出,纱布捆了里三层外三层,也挡不住不断溢出的鲜血,顷刻被染红。

  萧笙跪坐在地,将脑袋搁在床沿上,痴妄的盯着了然看。贪婪的嗅着他微弱的呼吸,不时用手指去捋过他笔挺的鼻梁。

  他熟睡的模样很安详,表情也变回往昔柔和的模样,梨涡在双颊上若隐若现。似乎随着生命的流逝,爱恨两生花的药力也在消退。

  沈嫣秋进来,轰走霸着床头的萧笙,蹙眉在了然的颞颥和心口继续施针。

  萧笙看着那些又细又长的银针没入了然体内,虽然明知她没有恶意,还是替了然觉得疼,开口询问道:“你扎他还有用么?”

  “用处不大,”沈嫣秋坦诚:“只是我觉得,若封住他的心脉和脑脉,他应当能撑得更久些。”

  她留恋的看一眼了然的睡颜,苦笑道:“不过他伤成那样,必然是痛极。这样硬拖着,对他不知算恩赐还是惩罚。”

  “对,他最怕疼。”萧笙喃喃自语。

  “那你定吧,”沈嫣秋冷冷看着萧笙。她是医者,说起生死大事总比常人超脱:“他没有亲人在这,你来决定是要帮他吊着这口气,还是让他解脱。”

  萧笙不答。

  良久,他才颤声发问:“真的救不回来了么?”

  “你自己应当也看得出来,何必问我。”沈嫣秋不愿给他无谓的希望,了然身上的贯穿伤肝脾俱裂,纵使沈谷主医术盖世,疗伤的速度也远远赶不上他断气的速度。

  末了她又后悔方才的残忍,试图把眼前的绝路揉成九曲十八弯,不要让萧笙一下看到尽头。顿了顿又说:“可能是我才疏学浅,医术不精。若是师父还在,也许能救回来。”

  萧笙面露苦笑,算是答谢她好心安慰。人若到了绝境,就爱想些有的没的,他想起与了然一路同行的点滴,不甘的追问:“若是早些发现他中了毒,能解么?”

  沈嫣秋正色道:“百日之内,毒未入骨髓,都是能解的。”

  萧笙垂下睫毛,挡住眼底的水光,冷清的模样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嫣秋担心他自责,连忙辩解道:“不过,中了爱恨两生花的人,在被药引唤醒前是没有症状的。你即便与他朝夕相处,也不能发现端倪。”

  “有的。”萧笙沉声道:“他是有症状的。”

  沈嫣秋疑惑的看着他。

  萧笙的声音似被悔恨浸透了,只道:“他那么温柔的人,有时却会突然变了性子,似要把我撕碎了吃下肚去,连我看了都觉得害怕。”

  “我应该早些意识到不对劲的……”萧笙无意识的重复懊悔:“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即便生气也不该变得可怕,都是我疏忽大意……”

  “是我……对不起他。”沈嫣秋既是第一次见到爱恨两生花,也未与了然同行,不知萧笙说的确是事实,还是他悲憾之下找出些牵强附会的蛛丝马迹来自我折磨。她嘴唇微颤,犹豫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

  萧笙似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激动的问道:“你们方才说,林陌尘是怎么换的身子?”

  “那是邪术!”沈嫣秋见他得了失心疯,连忙打断他,严肃道:“此术有违人伦!且不说我根本不会,即便我会,了然会乐意拿旁人的命来换么?”

  “是……他定是不乐意的。”萧笙眼里的光彩稍纵即逝,很快又变回一团死气。

  沈嫣秋知他体内有寒毒,试探着问:“萧公子,你的病……”

  萧笙这才发觉体内肆虐的寒毒。这本该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在了然将死的噩耗面前,倒变得微不可闻了。他四肢麻木,五官迟钝,已然如同行尸走肉,对经络和骨骼里针扎一般的疼痛竟未觉察。

  “我不要紧。”萧笙轻轻摇头,无意将有限的注意力再分给自己。

  沈嫣秋正不知该怎么劝,萧艳殊来了。

  她缺乏与人亲近的能力,对萧笙也一样。只是林桓不在了,她不得不代替他关心萧笙的饮食起居。她这会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语调里不带感情,只道:“我让人在你屋子里准备了热水和炉子,你快些去沐浴吧。”

  “不用了,我就呆在这。”萧笙拉耸着脑袋,懒得看她一眼。

  萧艳殊最早以为萧笙喜欢阮海棠,才会忤逆自己的意愿偏要救那丫头;后来听崔九歌瞎扯,又以为他和沈嫣秋不清不楚;这会总算看明白了,自家外甥真正喜欢的是这傻和尚。

  她知道萧笙这会难受,自己是亲人又是长辈,本该行安慰之职。可她多年来都如人间恶鬼,早已剔除七情六欲,根本不知道温情二字从哪处下笔。硬邦邦的在门口堵了半天,心道小孩子伤心了总需要糖块来哄,憋出一句:“那半本叶虚经,你若需要,随时找我拿。”

  “我是将死之人,用不着了。”萧笙冷声答,有了求死的心。

  萧艳殊脸色大变,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下浮出青黑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沈嫣秋见他们俩不对付,眼看又要磕绊,连忙莲步轻移,挡在中间做和事佬。她先将萧艳殊请走,在她耳边轻声道:“萧宫主,萧公子正伤心呢,说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了然师父他……应该撑不到天亮了,你便由着他去吧。有什么事,过了今晚再说。”

  萧艳殊侧目看着点灯的屋内,微弱的烛光下,她的表情竟也有些伤心。一言不发走远了。

  沈嫣秋本也想识趣的走开,不再打扰两人的告别。终于没忍住折返回来,不客气的点醒萧笙:“你不该这样对萧宫主说话。”

  她语气严厉,萧笙不禁抬头看着她。

  “萧宫主不远万里来到药神谷,本是来帮你求医问药的。”沈嫣秋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萧笙凝滞的表情缓慢化开,感动和苦涩相交织。

  他本以为,自己生在黑暗里,也将死在黑暗里。是了然给了他第一束光。

  今夜,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就要熄了。可却有意想不到的人过来帮他续上。

  他颤抖的手指摸上了然的脸,轻声问道:“了然,是不是你安排的?”

  了然当然不会回答他。

  萧笙便继续自言自语:“你不愿放我去追你,竟请得动宫主来拦我。”

  他又说:“没有用的,我活不成了。”

  “没有你,我活不成……”屋内只剩萧笙和昏迷的了然,素来沉静的萧公子放肆的哭了出来。

  他平日冷清,哭得也克制,只有两行清泪在脸颊上滑落,衬得他那张无暇的玉面如同沾着晨露的花蕾,娇美无匹。

  可美人却说着丧气话:“你宁可了断自己,也要换我活着。可是对不起,我做不到……”

  夜晚太安静。

  萧笙希望这夜晚能短一点,这样了然还能见一见朝阳。

  又希望这夜再长一点,最好没有尽头,了然微弱的呼吸永不停。

  萧笙终究还是觉得冷得捱不住,也不知是因为寒毒还是寂寞。于是他窸窸窣窣的脱衣,虔诚的将自己放进被窝,贴着了然躺好。

  他还觉得不够,贴得还不够紧。于是又小心翼翼的侧了身,轻轻搂住了然的身子。

  萧公子永远是冰的,了然永远是热的。虽然再无力给他渡功,可了然身上那点可怜的温度,也足以慰藉萧笙的颤抖的心。

  这点温度当然比不上温润的浴桶。可因为是了然的温度,一点火星也足以燎原。

  沈嫣秋没有说他会醒,萧笙心里便清楚,告别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

  “你都这样了,我还占你便宜,拿你取暖。”萧笙不禁自嘲。

  从头到尾,从初见到告别,了然都是关照他,保护他的人。

  自己虚长了年岁,又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总被他严丝合缝的保护着。

  拿命护着。

  萧笙不敢动了然残破的身躯,却掰开他一条胳膊做枕头,强行将头塞到他的颈窝里,痴狂的嗅着他身上即将消散的生气。

  他哭,了然不理他。

  他怨,了然无动于衷。

  他道歉,无论说多少声对不起,都是石沉大海。

  于是向来最矜傲的萧公子终于生气了,恨然骂道:“你个骗子!你说不要急,你说时间还很多!”

  “你说……会与我成婚。”

  “你说今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萧笙边哭边骂:“全是骗我的!”

  “你定是嫌我身上有疤不好看,”他逐渐语无伦次,将悲憾都化作癫狂:“还嫌我嘴笨面冷,没有情趣可言……”

  了然的羽睫颤动,眼珠子在眼睑下游走,萧笙没有看见。“别、哭。”他说。

  萧笙惊讶的抬头,撑着身子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了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笑温暖而虚弱,如同就要坠入地平线的夕阳。

  他瞳孔边缘的红色已经散尽,还原回最正常的本色。可惜那张俊脸是惨白的,光华不再。

  那是爱恨两生花,至死方休。

  “阿笙……是我对不起你……”他气若游丝,深情的看着他豁出命去保护的珍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哀叹着:“没能陪你白头偕老,真的,很抱歉。”

  萧笙心口疼得就要炸裂开。

  他知道,这便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