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尘已死,他惹的乱子还远没结束。
了然和萧笙,一刀一剑,过了百招还未分出胜负。他们代表了武林百年来的最高水准,每一招都让人眼花缭乱,两股内力的冲撞足以撼动山峦,看得人胆战心惊。
两人都已经累了。论武力修为,了然半个时辰前才领会双刀合一的奥义,自然比不上将八十一式无影剑使得出神入化的萧笙;可论及耐力,萧笙就要略逊一筹。两人一击弹开,他如飞絮般飞身后撤,趁着宝贵的间隙调息。
“萧公子!”沈嫣秋不跑死的跑过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尖利,在嘶吼着:“爱恨两生花无药可解!至死方休!”
萧笙瞪她一眼,对她的劝说不屑一顾。
了然神志全失,煞气逼人,见了这样的他,沈嫣秋又何尝不伤心。可她既是医者,在悲憾中也尚能留有一线清醒,眼看萧笙显出颓势,了然又毫不手软,才豁出性命来劝解。
“萧公子!不要手软!你会死的!”沈嫣秋边哭边喊。无论她闹出多大的动静,了然都对她视而不见,一面喘息,一面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的萧笙。
有多爱,便有多恨。
现在看来,那一定是爱到了骨髓里,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人。
萧笙听了沈嫣秋的话,眼里是对她的不满与怨愤,固执的不肯对了然下杀手。
那是了然啊……即便失了神志,换了表情,那也是将他从黑暗寒夜中拉出来,给他温暖给他光明的了然。
知他,懂他,看得到他的柔软和善良,参透了他嗜辣喜甜畏寒凉的了然。
黑瞳里深不见底的柔情,唇齿相接的缠绵,肌肤相贴的战栗,都还是昨日的景象。
历历在目。
萧笙不是不相信沈嫣秋说的话,他只是——
单纯的,下不了手罢了。
了然的体能恢复比萧笙快,转瞬间,他再次提刀冲了上来!
萧笙尚在前招的余韵中不能自拔,手腕又酸又重,只能狼狈抬起手中的重剑,准备防御。
他与了然曾经亲密无间,看过破山七刀和断水十三刀所有的招式,却是头一次领教双刀合一的慑人锋芒。眼下他猜不透了然要用哪一式,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了然近了!
他忽然将双手都搭在刀柄上,高高举过头顶!
萧笙脸色惊变!他看出来了,这是破山七刀的第一式——足以劈山砍石的“破”!
以他此时的状态,断然硬扛不住这一招。
萧公子将内力从胳膊上撤走,全部灌注到腿脚上,从草叶上借力,急速后退!
可了然的刀已经劈下来!
萧笙左脚足尖外撤,带着身子飘然转身,袍角甩出优美的弧度。
刀锋裹挟这凌厉的杀意落下,大地被劈开一道凹槽,顷刻间飞沙走石!
萧笙险之又险的躲过,刀锋的余韵带来空气的震颤,几缕发丝在风中翩然飘落——那是了然抚摸过千百次的,属于萧笙的青丝。
萧笙心有余悸的扫过半人深的地裂,暗道:不能再拖了!
他双目一寒,痛下狠心,哪怕卸了然一条胳膊,也非得将偃月刀夺下来不可!
萧公子背水一战,不顾体内叫嚣的疲惫,脚下步法纷乱繁复,令人眼花缭乱,带着身子不退反进,飞速掠向仍在收招的了然!重剑挑出,如毒蛇吐信,剑尖奔了然握刀的拳头而去。
无影剑招乍看花哨绚丽,可观性极强,在直取目标时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一招直刺见缝插针,挑了了然防御的死角,精准又迅捷。
偃月刀又长又宽,很衬了然的身形。重剑既是冲握着刀柄的手掌而去,须臾间刀身根本转圜不过来,萧笙一张冷脸,端的是沉着镇定,以为胜券在握,心里已经暗喜!
可了然偏偏是圆觉住持手把手教的,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他右手虽被敌人盯上,左手却还空着!千钧一发之际,他扯下腰间的刀鞘——那竟又成了一柄刀!
刀鞘的硬度自然无法和金属相比拟,了然失了神志,脑子却还没丢。他并未试图用木头刀鞘去硬碰硬,而是握着使出了断水十三刀!
无影剑被缠住了!
萧笙拔不出剑来,犹如笼中困兽,命悬一线!
旁观的沈嫣秋血已经凉透。
了然的右手再度起招,萧笙认出那是破山七刀。
萧笙以为死到临头,突然笑了。这究竟是哪来的和尚,竟能在右手使出破山七刀的同时,左手断水十三刀的招式方寸不乱。
死在这样的高手手上,倒也不算亏……
这不就是浮屠宫少主一直苦苦寻觅的归宿么?如若拿刀之人不是了然的话,真真是最圆满的结局。
他看见刀刃落下……
也听见沈嫣秋在哭喊:“不要啊!”
此时的了然眼里,天地万物都蒙着一层不详的血色雾气,是人是物辨不真切。一片朦胧中,唯有一个玉雕的人儿,意外的拥有清晰的轮廓。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追逐他的动作,再也挪不开。
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他是你最恨的人,杀了他……”
他如一只饥渴的野兽,为了夺得赖以活命的食物,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可那猎物实在太厉害,缠斗了半个时辰,怎么也吃不下肚。
这场漫长而焦灼的战斗终于接近尾声,了然的獠牙就要撕破猎物的咽喉。
偃月刀落在萧笙肩上。
很轻。并没有意料中斩断肩胛骨,足以将人劈开的霸道。
萧笙能感觉到到有锐物划破自己的皮肉,一定是流血了。对于吃够了鞭子,受够了寒毒的萧公子来说,不过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可了然脸上凌厉的表情却瞬间变得悲憾。他眼前的红雾未散,可那嫣红的血珠子在一片红光中仍然如此刺目、扎眼,让人不敢去看,一看就觉得痛。
和尚忽然收招伤了自己,必然是疼的。可他除了眼睛痛,经络痛,丹田痛,他的心脏和头脑也疼得要死。
他在与体内暴烈的毒药作斗争,反抗它的指令,颠覆既有的认知……无异于将心脑碾碎。
他早已挪开了视线,不敢看萧笙的伤。可他错开的视线,恰恰落在自己握刀的手上。
一只草蜻蜓缀在刀柄上,欢快的摇曳,与刀身上的杀伐之气半点不搭。它是萧笙寻开心时编的,没心没肺,哪里懂眼下的凶险。
那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却在此时将了然全倾注在萧笙身上的杀意分散了一二。
有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了然想起来了,面前的人是阿笙。
他最爱最爱的阿笙。
阿笙面无表情,粗重的呼吸着。了然却知道,他此时牙关一定是咬着的,嘴角一定是绷着的。
他在恐惧,亦或是委屈。
不管何种情绪,都是自己害的。
药力汹涌,连一瞬的清明也不给他,很快就和他撕扯着抢夺神志。
了然趁着最后的清醒,连忙将偃月刀从萧笙肩头挪开,踉跄后退,只想着离萧笙越远越好。
“了然!”萧笙欣喜的叫出声,他以为了然醒了。
他高兴得想哭,也委屈得想哭,故而做出了一个极其不理智的举动——伸手去拽了然的胳膊,不让他走!
了然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转眼又变回了森然的冷峻。
“萧笙!快放手!离他远些!”沈嫣秋的声音入耳,听起来惊恐无比。
萧笙才不放。
他们都说爱恨两生花无药可解,可了然刚才分明下不去刀。
他人性未泯,至少还记得萧笙。若就这样杀了他,亦或是扔下他跑开,那才是真的置他于死地。
他不信,他非要试试。
既然能唤起一线清明,为何不能唤醒一生的清醒。
哪怕以自己为药引,赌上性命,他也要试试。
了然蛮横的想把胳膊抽走。可萧笙抓得那么死,十指全都陷进他的皮肉里,他若执意抽身,只能掰断萧笙的手指,或是斩断自己的胳膊。
萧笙死死的盯着他,肆意展露着爱意,哀求他留下,乞求他清醒。原来萧公子的冷脸,也能做出这样动人的表情。
如果了然还是了然,见了这样的阿笙,一颗心怕是早已瘫软成了蜜糖。
可他不是,他只是个中了爱恨两生花的可怜虫。
了然的左臂泄了劲,不再挣扎着要甩脱萧笙。
萧笙来不及开心,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他的右臂举起了刀!
萧笙的反应已经慢了半拍,可面对了然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半拍足以定下输赢。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目,惊恐的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刃落下。刀柄上欢快跳跃的小蜻蜓似讥讽又似嘲谑。
是赌输了么……
鲜血飞溅!
这一刀可真狠啊!剖开了血肉,贯穿了身体,与刚刚落在萧笙肩头蜻蜓点水的那一刀不可同日而语。
了然强壮的身躯轰然倒下,偃月刀就卡在他的腹部。刀柄连同草蜻蜓一起,被他抱在怀里,刀刃从他的后背穿出。
萧笙感到一阵眩晕。了然伤得那般重,他不知该怎么扶,生怕误触了偃月刀,给他骇人的伤情雪上加霜。
爱恨两生花的毒,至死方休。
了然的眼睛还睁着,分明是恨的,带着蚀骨的恨意盯着萧笙看,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能重归清醒。可他的手却比眼睛透彻,果断给了自己一刀,让自己再干不出什么违背本心的事情来。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沈嫣秋匆匆跑上来帮了然止血。可那垂死之人还是对她视若无物,任沈神医在他的伤口上施针撒药。只是死死的盯着萧笙看。
谷民纷纷围上来帮忙。萧笙颓然跪坐在地,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是习武之人,亲手灭过六大门派,只看一眼就明白,了然死定了,这样的伤医不好。
即便了然还在凶狠的瞪着他,他还是不禁伸手,去触碰那张熟悉的脸,试图去寻觅他的梨涡。
了然,为什么死的是你?
死的为什么会是你!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是我啊!
是我背着累累血债!是我寒毒深种不久于人世!是我家的叶虚经牵扯到二十年前的旧事!
你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错就错在,不该认识我……
月光惨淡,夜色凄凉。
萧笙双手捂面,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潺潺流出。
没有人能看见萧公子凄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