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宇宙中,巨大飞船突然喷出一束蒸汽,又迅速冻结在低温里。而在模糊散去,小小的船体脱离主舰,显现出来。
他们正在飞速去往地球。
李乐坐在舱中,看着不停旋转的星球。
“我没想到你还能从一号派出船上回来。”金发观测员此刻正坐在一旁,温和笑着:“有回家的感觉吗?”
李乐点头。
金发观测员说:“实不相瞒,我也有。”
他似乎有些缅怀:“我们已经站在宇宙里太久,看得越远,越会发现其实等待我们的,也只是一颗小球罢了。”
他的感慨突如其来。
李乐看向他,发觉这位观测员的表情比其他人都生动很多,从仿生人角度来看,他与一个普通人类几乎没什么区别。
“但就这样一颗小球,只要是归处,就会安心很多。”观测员感慨。
李乐说:“这不是小球。”
观测员:“嗯?”
李乐认真道:“它很大的,大到不管人怎么破坏它,都不会对它造成影响。即使人类消失,下一代文明也会在它上面再次成型。”
李文卉曾告诉过他,人类破坏不了地球,人类只能破坏自己。
观测员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是那个把你送去地下避难的人?”
猜对了。
但为什么不可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李乐侧过头,在这群外星人眼里,自己好像始终是一副智商不高的形象。
算了,温柔的机器人不会随便生气。
“如果人类都是像你这样的话,那就此灭亡的确太过可惜。”金发观测员向后靠了靠,似乎对人类形态得心应手:“不怨恨,不悲观,不反抗。”
李乐看向他,有点想反抗了。
结果观测员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故意问:“你的反抗就是用眼睛盯着我吗?”
“进入地球轨道,做好准备。”代替了洛娃,一个冷漠男声响起在脑海中,打断观测员进一步捉弄机器人行为。
有些时候,他觉得指挥官先生人还是蛮好的。
李乐默默将自己的防护措施打开,故意不理观测员,等待降落。
飞船迅速调整进入轨道。
“即将进入大气层。”
船体剧烈地抖动一阵,像是驯服野马的骑手,这艘距离地球最近的三号派出船正在驯服着地球的引力。
窗口里的地球正在飞速旋转着,李乐知道这并非是地球原本的速度,而是他所在的飞船也在旋转,从而产生出来错觉。
直到速度越来越慢。
飞船逐渐与地球保持一种绝对静止。
“正在定位目标地点。”
随着抖动慢慢停止,飞船一圈一圈地快速飞行着,接近地球——
骤然间,耳边传来巨大的声响。
李乐被刺激地一缩头,这才突然间发觉,他已经很久——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接收到如此强烈的声波了。
离开寂静宇宙,这意味着他们现在正被足够传声的空气所笼罩。
气流被飞船劈开,激烈地与之剐蹭着,那是飓风独有的声音,足以毁灭一只弱小仿生人的声音。
“船体升温20%。”
平静的声音响起,让李乐没由来的产生一丝安全感。
“船体升温30%。”
又是一阵颠簸,飞船俯冲到一个新的层面,云雾蒙罩着所能看见的每扇舷窗,摩擦所产生的热量十分惊人,仅仅是几秒后,李乐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船体升温40%。”
仿生人不自觉伸手,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防护装备。近乡情怯,他感到自己的散热器正在嗡嗡振动着,一种令人心跳加快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正在离真相越来越近。
“关闭推进器、降低速度、调整朝向。五、四、三、二……”
李乐抓紧椅背,紧紧闭上双眼。
“一。”
耳边又突然安静了。
但不是完全安静,与宇宙里那样死寂不同,这种安静是辽阔的、开朗的,意味着他们成功穿越大气层,来到地球。
“睁开眼睛看看。”耳边冷漠平和的声音传来。
李乐听话地睁开。
从脚下蔓延到视线尽头的广阔海洋,随着风涌起浪潮。每一处小波纹都反射着太阳光,明暗交界线模糊不清,只留下星空般闪烁。
飞船快速且平稳地向前飞,借助引力与摩擦力降低速度并降落。越过这片宽广大海,逐渐出现海岛,最后是海岸、陆地。
他回家了。
“地球什么时候变成的这个样子。”金发观测员打开防护装备,似乎也很兴奋,看向各种建筑物:“这都是人类建造的?”
李乐有些自豪:“这是人类生活居住的地方。”
“那的确比我们当年要好。”
大风把高空中一层层半透明云浪吹向后方,李乐同样解开防护,跟着对方一起站起,向着出口方向走去。
他注意到对方话里的意思:“你们曾经来过地球吗?”
观测员笑了笑:“也算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一小段时间吧。”
那应该是在仿生人被制造出来以前的事情了。
李乐随便点点头,并不放在心上。
跨过一路破损街道与熟悉的人类工具,越过诚实,飞船最终停在一处隐藏在山林之中,拦有棘刺网的大型建筑上空。
“一会儿我带着你往下跳,别怕。”观测员站在门前,熟练操作着。
……跳?
李乐迷茫点头,眼睁睁他一层层打开飞船正门。
等等,他好像没穿什么降落伞。
仿生人看看一脸“没有任何问题”的观测员,又自我怀疑地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零件。
他跳下去,真的不会当场摔成金属渣渣吗?
“等……”
“停下。”岚的声音马上响起。
浅蓝色的能量体突然浮出空气,又迅速拉长成为人形,指挥官专门分了一部分能量体过来,似乎证明这边不是小事。
李乐疑惑地看着他。
“先不开门。”
像是呼应,墙壁上的纹路发出淡蓝色光辉,门咔擦一声锁死。岚回视,转身便走:“他有实体,不能按正常方式降落。”
指挥官转身便走,李乐看到观测员先是微瞪双眼,随后略有歉意地看向他。
所以刚才真的是打算直接带着他跳下去吗?!
仿生人默默为指挥官先生的救命之恩道谢,又赶忙快步跟上。
船上其他成员各自待命,他跟上指挥官,就意味着要从他们的面前走过。一堆飘红能量体诉说着他们的惊讶,像是走红毯。
李乐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好向指挥官那里多靠近一些。
然后他发现脑海中一直懒洋洋的雄狮邻居突然抬起头。
李乐抿唇,搞不清情况:“为什么要单独带我去那边?”
他天真地相信着这位最高指挥官,并且对方也真的告诉了他:“我们都不是实体,因此能量体不会摔下高空而受伤,但是你会。”
仿生人看看自己的钢筋铁骨,一时失语,弱弱道:“可是刚刚那位观测员说让我不用担心。”
指挥官为他打开紧急脱离仓的大门,示意他先进。里面是一个比主船狭小,但也绝对能容纳四五个仿生人打滚的空间。
岚紧跟着进去,关紧门:“失压环境会直接把你吸出去。”
这下李乐才真的有了一种自己是坐着ufo来到地球,然后嗡嗡降落的感觉。
脱离舱很快飞离主船,单独向着地面降落而去,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李乐甚至能看到路旁的树。
树木并没有完全死掉,甚至正相反,一部分焦树上长着新芽,阳光也没有吝啬自己能为生物所带来的光与热,晒得枝芽舒展。
现在是晚春。
李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农历三月二十日,是谷雨,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后,气温升高,雨量增多,是植物生长的最好时候。
这让他不自觉产生出希望。
他真诚地对操控着脱离仓的指挥官说:“谢谢您救我这么多次,您真是个好人。”
他知道或许对方救他,只是愿意遵守所谓联盟保护名单,但是这同样说明了,指挥官先生是个很好的外星人。
很友善。
李乐尝试般的在脑海中靠近对方一点,正视着已然睁开澄澈双眸的雄狮,伸出一只手,以表亲近。
雄狮并没有因为他入侵了自己的地盘而发怒,只是哼出几声低沉的声音。
此时,指挥官那双冷漠的眼睛也同样看向仿生人,并没有生气,只是一切都淡淡的。
“那你打算回报给我什么呢?”他说。
李乐伸出的手没人握:“嗯?”
岚看着他,伸手按一下他的脸:“我说,我救了你,你打算回报给我什么。”
仿生人大危机。
不会真的有不知道礼貌握手的家伙吧。
李乐不由蹙起眉,他不清楚有什么是他能给,而这位总指挥官还需要的。
首先,他能送给对方什么。
一间整洁的卧室?
一间干净的客厅?
一间一尘不染的厨房?
其次,一个高级文明的总指挥官或许可能需要什么。
战争胜利?
星球和平?
人民富足?
……
反复思考后,仿生人陷入一种名为愧疚的沉默里。
他好像,没什么作用。
然而岚的心情却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指尖上移,他强行展开仿生人蹙起的眉:“开个玩笑。”
脑海中,雄狮缓慢地伸出手,两个不同星系的文明以地球人的方式就此握手,宣告着一部分的和平共处,以及亲近。
李乐盯着手看了好久,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指挥官的开心建立在自己的愧疚和苦恼之上,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反正,不是好人的行为。
他猛转头,看向对方,眼里满是控诉。
“怎么了?”岚再次恢复那种冷淡的姿态。
于是李乐内心的恼怒又渐渐散去,他怀疑了又怀疑,最后因找不到证据而扭回头去,声音闷闷的:“没什么。”
他修改评价,外星人对机器人的友好程度有待考量。
脱离仓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没有压到任何建筑物。指挥官虽然是人形,但走路用飘的,步子又迈得大,李乐费劲跟过去时,金发观测员和一部分舰队成员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当然他并不觉得他们在等自己,从来不狐假虎威的仿生人于是放慢脚步,尽可能让指挥官先生走在自己前面。
他是一个懂礼貌的仿生人。
只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放慢,对方居然也跟着慢了下来。
——所以之前自己跟得吃力,纯属是对方在逗自己玩。
李乐好像又反应过来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不过很快,这些想法也被抛之脑后。
工作状态的岚并不那么好说话,到达现场后,第一句话就是“是否已经提前探测过里面全部情况”。得到否定答案后,浑身都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于是不等他再发话,舰队成员迅速行动,分散在各点定下仪器。那些如同激光扫描般的东西在整个庞大建筑物内来回移动。
金发观测员悄悄走到李乐身边。
“他没有说你拖慢行程吗?”
被突然凑近的声音吓到,仿生人向后看去,老实道:“没有。”
金发观测员挑眉:“你们什么也没说?”
李乐稍微往前走了一步,才转过身,过近的距离让他有点不舒服:“我跟他道谢,他说不用。”
“这可不像他。”金发观测员摸着下巴,由上到下地仔细打量:“难道是跟你相连以后,对他产生影响了吗?”
“我不知道。”
“我对信号很敏感,能比其他人提前感受到。”金发观测员指指自己,又低声说道:“尽管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是感情会摧毁一个指挥官的正确性。”
李乐抿抿唇,他的确不理解。
内部探测完成,没有危险因素,他们开始进入。指挥官站在前面,回了一次头,好像在示意自己跟上,李乐刚要去,就被金发观测员扯住。
“一旦他做出一次不够正确的判断,那他将失去信任。”
李乐本能不想让别人这么说指挥官先生:“可他是指挥官……”
“我们不需要不能取得胜利的指挥。”
李乐看向对方,发觉金发观测员的神情并非是坏人的模样,脸上带着那种无可奈何。
他感觉到扯住自己的手松开,又反手推了自己一把。
金发观测员叹口气:“去吧,不然他要给我布置工作了。”
仿生人顺着力道往前追几步,回头看看,走到指挥官旁边去。好在岚并没有问起什么,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声音随之落下:“观测组,检查机器中影像痕迹。”
李乐:“……”
金发观测员:“……”
还真布置了啊?李乐转头过去,发现那个观测员的表情变得相当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