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失踪，而是灭亡。
人类已经灭绝，和曾经的恐龙一样，一代霸主就此覆灭。大家都以为他是唯一幸存者——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政型仿生人。
他不是人类，甚至不是人类创造的机器中的佼佼者。他代表不了人类哪怕某一个时刻的光辉文明。
在这一刻，李乐感到自己内心的波动好像不仅仅是无法完成工作所带来的，那是一种更深的，更不明确的感觉。
他看过去，感到自己的散热正在加速运转，发出近乎尖锐的呻吟：“为什么这么确定呢？就和我一样，其他人类也可以藏起来。”
观测员像是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早在你第一次告诉我们地球上还有其他人类时，我们就做过详细检测。发送的信号已经确认到达地球每个角落，只要他们还活着，接收信号后哪怕有一点回复，我们都可以马上定位。”
他顿了顿：“就好像你当初回应我们一样。”
李乐抿抿嘴，说：“或许是昏迷了。”
观测员回答：“哪怕是呼吸声、心跳声、动一根手指、眼睛的一次转动，都是一种回应。”
仿生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反驳。他知识有限，在更高级的文明面前，好像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能静静看着屏幕上那条紫色光带，他突然感觉没有那么漂亮了。
“那为什么剩下我呢？”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因为射线到来时，自己被送去了地下，只有同时兼备非生物体质，而又被准备充足能源的他可以幸免于难。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绝望——比听说地球被攻击还要痛苦得多。他发觉自己可能真的完成不了工作……不，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让他感到难受的原因。
在他还没来得及产生情感时，家人就已经离开。
可是为什么？
突然，李乐察觉到里面的关键问题——他被留下来，是因为他比人类更加刚硬，更能无视恶劣的生存环境，只要有能源，就可以一直工作下去。
他被留下来的目的应该是工作。
而他的工作内容是寻找李文卉和李奇，进一步扩大来说，就是寻找到人类。
也就是说人类很难被找到吗？
李乐敲敲自己的脑袋——李文卉维修电器时都会这么干——他想理清一些思路，随后好像真让他抓住了什么答案。
李文卉早就知道地球会有此经历，她曾经给自己看过视频，视频内容与现在他了解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自己被送去地下避难，醒来后就已经被送回地面，这里面必须有谁在操控着。
“永远不要放弃微小的希望，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根基。”他喃喃出这句话。
他不相信李文卉会消极等死。
他不相信人类会安静等待灭亡。
观测组的成员似乎有些担心他的心里状况，委婉问他是否需要回去休息——对于他们而言，仅存的地球小生物并不适合参与其中。
但李乐拒绝了，他静静看着他们，第一次真正思考起李文卉所留给他的线索。
就在那视频前后。
“那你有什么感想吗？”女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这句。
男声：“这是一部还算优秀的影片，只是特效略显粗糙，叙述性文字过多——”
女声：“这是我上班做的，是一个被残忍删除掉的idea。”
咔，李乐停止回忆。
上班。
他抓住面前人的衣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我可能知道哪里有线索了。”
灾难在被观测到的同时降临。
但仿生人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坐以待毙。
五分钟以后。
“没有在坐标地点的机器中发现视频痕迹，但是的确找到了深坑所在地。”
观测组如此报告。
李乐看向面前的蓝色球体，联系其他人对他的态度，这位应该就是一号派出船——也就是他现在脚下所站的这艘——的船长。
他还有个名字叫塞西尔，自己取的。
整个空间里，只有塞西尔没有变成人形，李乐并不觉得冒犯，但这似乎也说明了对方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你的线索是？”塞西尔问。
李乐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诚实：“我认识的人或许，就是在秘密从事有关这次攻击的工作。所以她的工作地点很有可能会有线索。”
一号船长的蓝色微光呼吸般浮动几息，随后身旁观测组的成员便匆匆离去。李乐转头，却没接收到自己也能跟过去的信号，只好原地继续待命。
过了一阵，观测组反馈道：“没有具体坐标，大范围搜索很难定位。”
很明显有种被注视的感觉，是塞西尔看向他。
李乐脑内空白一瞬。
他知道李文卉在哪工作吗？
他……不知道。
他居然不知道？
面前的蓝色球体正在等待一个答案，李乐有些沉默住。他努力思考，十分确信自己身为家政仿生人，从未探听过女主人的具体工作与工作地点。
李文卉每天只乘坐自动驾驶车辆。
“自动驾驶车辆。”李乐脱口而出，他假装自己早就想到了的样子，轻声说：“在那个视频坐标的附近，有一辆车。它会每天自动驾驶去工作的地方……只要能够修好。”
是的，每天。
就在他来到飞船前的最后一天，那辆车也还在努力与融化抗争。
指令很快层层下达。但这需要时间，在不改造的前提下修复地球机器，既不是外星文明能够很快做到的，也不是李乐这个家政型能够做到的。
等待时间中，所有人都在忙碌。
就连指挥官也迅速赶到，那方洁白立方进入这里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敬礼后才继续完成手中任务。只有李乐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他能感受到对方与自己飞快地对视了。
但指挥官并没有过来，而是径直前往一号船长的身侧。
反而让仿生人获得了一点自由——这个一号船长恨不得时刻盯紧自己的行动。李乐顺势走开些，发觉塞西尔没有生气的意思后，便离得更远了些。
他逛了逛四周，最后看向没有开启光屏的那个隔间，缩小行星飘浮在那里，但吸引他的并非模型，而是地上一尾生物。
李乐走过去，伸手捧起地上那条小鱼。
没有血，也没有伤痕，有的只是在地上一小摊的水，和他手上软塌塌的身体。
这是一种没有生命的柔软。
他在寻找人类的路上曾见过许多尸体，但他确信与手中这个不一样。
手里这个，是被人生生扼断的。它的生命结束于被突如其来一场提问。
他曾在第一次见到指挥官先生时，见过类似的场景。
他知道凶手是谁。
“你在做什么？”此刻，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冷声。
李乐将鱼放回原位，站起来，面向他：“没什么。”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双荧光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地面，随后才沉默地看向他。
“过来。”岚说。
“哦。”李乐于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他本来只听话地执行“过去”这么一个指令，但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鱼。
他轻声问：“为什么一定要杀掉它呢？”
然而指挥官先生没有看他，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
于是李乐不问了。
他是个识趣的机器人。
脚步声在这个安静的飞船上格外明显，能量体不会发出声音，他们连交流都可以通过专门的信道，而不依赖声波。于是一时间，只剩下机器沉重的脚步，与机械运动时发出的，筋骨抽拉的声响。
岚停在一片巨大的操作台前，突然说道：“那只是一个复制体，复制体存活太久，就会引发问题。”
李乐看向他。
“你很想返回地球？”岚继续问。
仿生人意识到，这位指挥官将他叫过来其实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事，包括之前自己曾告诉他希望来帮忙，这个愿望如今也已经实现。
这让李乐有些迷茫，一个凶手形象，和一个似乎温和的形象融合起来，让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想试一试。
于是他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为了增加语言的重量，李乐补充道：“比我生命还要重要的事。”
那双冷冽的眼眸看向他，但岚看上去并没有生气，语气也很平淡，只有眼睛凶巴巴的：“寻找那两个人类吗？”
没想到他还记得。李乐点头，想起刚刚观测员告诉过他的话，心里有一点难受：“我相信她们还活着。”
岚没有反驳：“是你的配偶？”
“是家人。”李乐说。
岚点头：“所以你没有配偶。”
仿生人当然不会有，李乐说：“人类通常把这个词委婉称为夫妻，或者情侣、恋人。”
“所以你没有恋人。”
他们外星人真的好爱纠结这个问题。
李乐点头。
岚面向他，不知道是因为指挥官的好胜心，还是随意读取了一个较高人类的数据，这人真正看过来时，是一种微微低头的姿态。发丝也无法阻挡那双眸的色彩。
喜欢宝石的人类一定会喜欢这双眼睛。
“你有没有考虑过，工作结束以后你要做什么？”
此刻，那双眼睛中却露出一种淡淡的疑惑，像是在真正困惑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所不知的完美外星文明中，无所不知的指挥官也会有不确定的事情吗？李乐心里默默想。
然而仿生人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以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一点，仿生人无比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坚持到下一个工作，寻找李文卉与李琦将变成一个最现实的，最后的工作。
可现在不是这样，他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体。
所以不论工作失败还是成功，当机器完成他程序设定中的“最后一项工作”后，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
沉默似乎给了指挥官答案。
岚伸手，像是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才压了压仿生人的头发。
“你想呆在地球，还是跟我们走？”
李乐顶着重量抬头看过去，他发现指挥官的颜色始终都是纯白或者淡蓝。
“我不知道。”他小声回答。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做完工作以后应该干什么，但是或许，我会在随便一个地方等待下一个工作。”
这就是仿生人最常见的状态，一部分时间在工作，另一部分时间在等待工作的到来。
吹吹风，看云卷云舒。
他情不自禁想到他家门口的小花园，李文卉最喜欢呆在那浇花，浇着浇着，眼睛又看向天上。或许对于人类来说，天空和花草都同等地给予着他们欢欣。
“那就是你最想去的地方？”岚眯了眯眼睛。
仿生人发觉自己的心理活动被对方读取，有些抗拒，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还害怕对方因为自己不跟他们走而生气，小心翼翼观察起对方的脸色。
然而岚…… 压根就没有什么脸色可看。
李乐只好退而求其次，猜测他至少不是一个易怒的指挥官。
“不算是，但是我想不好除了那里，我还能去哪儿……您不喜欢那种地方吗？”
岚抬起手。他眼眸中的浅蓝如冷焰般摇动一下，重新面向那块巨大的屏幕，黑暗无边的宇宙将他层层包裹，只有那双眼睛莹莹发出微光。
李乐看着他，突然感到孤单。
他正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报告总指挥，已经查到自动驾驶车辆的确切目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