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覆灭、却被祝融残魂护住的陵光无昼无夜游荡在幽冥地府之中。
他一步步趟过地上猩红刺目的血水,穿过万千尸骨堆砌而成的山丘,听过十八层地狱之下传来凄厉的鬼啸。
血红的天覆盖着黑色的地,腥风怒号,无数双冰冷的枯手从裂缝里伸出来,满天冤魂厉鬼追逐着那个孤独的身影。
他体内仅有的一点神识也开始朝着死亡的方向渐渐模糊,渐渐失去知觉。
如果不能进入轮回转世为人,那终有一日这唯一一点神识也会被消耗殆尽。
陵光强撑着时隐时现的魂体竟走到了无间地狱前。
他鬼使神差地驻足停下,凝眸盯着眼前血光冲天的修罗炼狱。
那里不断有十恶不赦的鬼煞从上空冒出面孔,逃出狱门,剧烈的撞击声和嚎叫声迫使整个地狱都在剧烈晃动。
周围堵满了数不胜数的鬼将,他们手持利刃,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扑向囚犯。
刀光剑影中,鲜血迸溅四射。
为什么无间地狱突然暴动了?
陵光正要上前去探清楚,身后忽而响起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陵光君何往?”
他下意识回过身,不偏不倚对上了笑脸相迎的崔判官,抢先一步问道:
“崔判官?无间地狱怎么回事?”
怎料那地府判官却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往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的微笑也是极淡漠的,说:
“陵光君请随小仙来。”
陵光虽有点云里雾里,却还是动身跟着他一路来到了阎王殿。
他前脚刚踏入宫殿里,后脚那引路的崔判官便消失无踪了。
空旷的宫殿里阴沉可怖,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每个深不可测的角落里,根根红色的柱子高得几乎看不到顶。
陵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殿口,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在殿堂上,心里也或多或少猜到了某些东西。
忽地,十几盏宫灯在墙边幽幽地亮起,无数双阴绿色的眼睛和青面獠牙的鬼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而大殿最底下便是十八层地狱。
火光冲天而起,暗红的岩浆在滚滚黑烟的裹挟里喷涌而出。
地狱里的小鬼被锁者、油炸者、刀切者、火烤者、拆骨者、抽筋者、扒皮者、转胎者……比比皆是。
十殿阎罗坐堂审案,凶慈各异。
殿梁的三丈高座上骤然间响起一个洪亮却又骇人的审判之音:
“南宿陵光,你违抗天道,执意复活已亡之人,害其魂魄遭受九天雷劫,消散于天地,该当何罪!”
闻言,陵光抬头望向声音来处,脸色悚然一惊,颤着声音强自镇定地问道:
“难道我的神骨没有将全部灰飞烟灭的灵魂重聚起来吗?”
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冥主愣然了好几秒,眼眸里镌刻着深深的惋惜和幽怨,却又有几分难以排解的困惑。
对方如今这般模样已是亡故之魂,显然是因违抗天道被惩戒的死局。
可为什么神死后没有身死道消?竟然入了地府,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先例。
难道是冥冥之中某些定数吗?
他将所有复杂的想法又咽回了心里,声音里的怒火像是要将人焚烧殆尽:
“并没有,生死簿上有千人生平在突然之间全部消失,这就意味着这些人魂飞魄散,无法.轮回。”
大殿之下的陵光君良久沉默着。
平等王:“陵光,速速将五魂灵交出来,如今无间地狱频频发生暴动,若再不归还魂灵,你纵使有九条命也难辞其咎!”
陵光俊眉一蹙,说话的语气难掩一丝疑惑,却问心无愧地回道:
“五魂灵在本君殒命时已经送往了地府,难道各位阎王没有取得?”
听到此话,几位拥有魂灵的阎王低声商议了一番,横眉竖目的脸更显凝重。
平等王又怒道:“本王与其他阎王并无感知到魂灵的气息,甚至无法召唤,难道不是陵光君偷藏起来了吗?”
“本君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
冥主:“不是他,依我最后一次对破邪的感知来看,五魂灵或许已经被某种力量尘封起来,散落在世间了。”
另一座上的楚江王万分焦灼地开口:“那如何是好?眼下无间地狱随时可能会镇不住里边的妖魔鬼怪了!”
“楚江王莫急,靠我们几位的力量镇压住无间地狱还是绰绰有余,无非是多耗费些鬼神之力罢了。”
那宋帝王又道:“但愿五魂灵切勿落入恶人之手,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不知陵光君你是如何想的?一朝执念太深害其千只鬼魂不得轮回,又害得自己不得好死,更害得五魂灵也跟着丢失!”
平等王怒火中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本君还是有个疑问,为什么你没有魂飞魄散?居然会落入地府……”
陵光眸中无神,扬唇苦涩一笑:
“也许是我罪孽太深重,天道罚我来地府受尽千刀万剐的酷刑吧。”
平等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
“诸位想好该定陵光君何罪了吗?本王认为押入无间地狱鼎镬刀锯都不足以洗脱罪孽,最好是将所有酷刑都用上数十遍。”
其他几位阎王也点着头迎合。
审判之钟敲响的那一刻,他们才是这世间真正手握镰刀的死神。
方才缄默不语的冥主大人却说出了另一番出乎众鬼意料的话:
“送他入人间轮回,签鬼契,终身诅咒,生生世世为我所用。”
此话一出,另外九位阎罗王立刻就坐不住了,纷纷抗议讨要说法。
转轮王:“不可,上古神不入轮回,更别提如今南宿陵光犯下滔天罪行了!”
连同台下已经沦为死水一滩的陵光也不免泛起了波澜,种种微妙又怪异的念头像蚯蚓一般在心头不停地钻动。
其中属平等王声音最凶:“冥主老兄,本王第一个不同意啊,上古神本就不可轮回,你怎么可以为他强行破例?”
陵光定定地凝视着黑暗中那个一尘不染的身影,桎梏在心里的某些情欲被狠狠抽痛了下,强装不以为意地附和道:
“这位阎王说的对啊,冥主大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我去人间享福?我弄丢了你的魂灵,你不应该恨我?杀我吗?”
平等王脸色瞬变,一字一顿:
“什么叫这位阎王?本王是第九殿阎罗平等王!陵光君给本王记住了!”
被吵心烦的冥主大人抬手制止对方不依不挠的控诉,双眸却望着殿台下的人。
他深邃幽冷的眸子里寻不到半分情意,以审判者的口吻说着生死的刑罚:
“陵光君听好了,鬼契之约,是要你世世代代皆为世间解灵之人,渡一切有怨之魂,且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那四个不轻不重的字眼幽幽飘荡在肃穆的阎王殿上,带着浓重的压迫,周遭的众鬼都为之侧目胆寒。
殿堂中央那抹灼目的红色如烈焰般盛放,衣袍的主人却好似风中凋零的落叶。
万鬼之首的地府冥主有那么一刻被那红莫名刺痛了下,可口中却是无动于衷:
“陵光,你说过世人万恶缠身,厌弃天道,那何不堕落为世人,尝遍世间所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苦楚,心比身的煎熬,不比地狱千万酷刑来得更痛快?”
一旁的平等王摸着下颌,“冥主老兄,你是会折磨人的,身心双重摧残。”
他话音刚落,冥主便将勾魂笔往殿台下一扔,秉公办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陵光,鬼契需由你亲自铸造,契约才会生效,且除了你的东西,无人能毁。”
陵光君伸手接住了缓缓飘落在掌心里的勾魂笔,细碎流光映衬的瞳眸好像蒙了层淡淡的薄雾,嗫嚅了好些会却没说出话。
识海中又一次徘徊着那些痛不欲生的哭泣,和祝融氧化成风的声音。
曾经烈火般的执念也被冻结成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轻叹一声,取最后一缕神识为墨,持笔于空中勾勒出写满诅咒的契约书。
黑纸白字的纸墨已成,他又毫不犹豫地在契约者的那一框里书写上南宿陵光。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蓝光四溢的鬼契刹那间暗淡,随后自动飘到了高座上。
契主之名镌刻在鬼契的那一刻起,数十个世纪的轮回和羁绊生生不停。
冥主抬起勾魂笔将陵光快要消散的灵魂护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随后又把对方腰间悬挂的玉牌召了过来。
他看着手里隐隐颤动的玉简,说:“既入轮回,玉简的神力也不该留着。”
可玉简里蕴藏的上古女娲神力不容小觑,十殿阎罗协力最终也只毁掉了一半,其余的全然被封咒锁在了玉简里。
轮回井前,陵光却迟迟不走,转过身又向那人提了一个请求:
“对了,我家那只笨狐狸应该还在傻傻等我回去呢,还望冥主大人可以帮我转告她,就说我回南海找祝融了,让她回青丘好好修炼,别再贪玩了……”
对方轻点了头,“如你所愿。”
面对他的陵光君皱起眉无奈一笑,重又将目光望向他,脸上的神情踌躇不定,宛若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轻声问道:
“虽然这样问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只是单单为了罪行惩罚我,还是想要救我呢……”
冥主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不禁怔了一秒,随后心如止水地回道:
“为罪行,不为你。”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
陵光笑了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化为泡影,一无牵挂地穿过了轮回井。
站在轮回井前送别的人蹙紧眉,沉寂如水的目光里荡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涟漪。